明鸞雖然隨着祖父與叔叔搬離安國侯府,但南鄉、安國兩府畢竟曾是一家子,平日裡也有些往來,底下的老僕之間更是從未斷絕過交往,沈昭容在安國侯府大門上吃鱉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她耳朵裡。明鸞爲此哈哈大笑了一番,只覺得心下爽快無比。
陳氏知道了也在一旁抿嘴笑着,見明鸞笑得太歡,忍不住數落她:“前兒才學了行動儀態,怎麼今兒就忘了?瞧你這象什麼樣子?還不快收了笑,免得叫人看了笑話。”
明鸞正咧嘴笑得歡,聞言只是揮揮手,不以爲然:“這裡有幾個人能看見?而且在自己家裡都這麼拘束,日子還要不要過了?當着外人的時候我自然會注意保持淑女形象的,您就放心吧!”不過她馬上又跳了起來:“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我告訴祖父去!”說完就跑了,陳氏叫都叫不住,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明鸞直衝進正院,章寂正坐在院中樹蔭下的躺椅上納涼,玉翟在旁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地給他扇着風,自己額頭上倒是掛了滿腦門子的汗。旁邊站着幾個端着茶水、手巾等物的小丫頭,卻不見虎哥兒和鵬哥兒兄弟倆,從側面的廂房門望進去,倒是能見到青柳坐在屋中的竹榻邊打着扇子,明鸞就猜想兩位小堂弟大概都在竹榻上歇午覺呢。
她隨即放輕了腳步,走到章寂身邊行禮問好。章寂睜開眼看了看她:“怎麼跑得這樣急?天氣這樣悶熱,你也不嫌難受。”明鸞嘻嘻一笑,心裡也有幾分疑惑,雖然南京是出了名的火爐,但聽說明朝曾有一段時間氣溫下降,是什麼小冰河時期的,怎麼天氣還這樣熱?還是說現在尚未進入這個小冰河期?
胡思亂想了幾個念頭,她就叫人端了個小凳子挨着玉翟坐下。從袖子裡抽出一把摺扇,替玉翟打起了扇子,將方纔聽說的消息說了出來。
她說完後,章寂還沒發話,玉翟已經先叫好了:“就該這樣纔對!沈家人臉皮也太厚了,真以爲我們章家是好欺負的?還是覺得大伯孃一個人就能壓倒我們全家?居然大咧咧地上門拜訪來了。真不要臉!”
明鸞重重地點頭:“沒錯!她確實不要臉!也不知找上大伯孃是想做什麼。我聽說皇上已經擇定皇后了,說不定她是不死心。想讓大伯孃進宮幫忙說項呢!”
玉翟啐道:“我呸!她也好意思!但凡是個知廉恥的,遇到這種毀約另嫁他人,原來的未婚夫卻活着回來了,還一飛沖天的情形,臉皮薄的能直接去尋死!就算臉皮再厚,也頂多就是不再接觸來往了,她居然還好意思要再嫁給從前的未婚夫?沈家養女兒,怎麼越養越無恥了?”
明鸞一拍手:“哎,二姐姐。你不知道,這就叫做江山代有賤人出,一代新人勝舊人啊!”一句打油詩,就把玉翟逗笑了,什麼儀態也不顧,扇子也丟了。
章寂聽了也笑了笑。嘆道:“你們大伯父雖有些糊塗,但在大是大非上還是分得清好歹的。他護着你們大伯孃,也只是爲了一對兒女的體面着想,但從他吩咐下人這般對待沈家人來看,他對沈家也是恨之入骨了。”
明鸞心裡有些後悔,因爲覺得有趣,一時興起就跑來把事情告訴祖父。沒想到反而替章敬說了好話。祖父原本就對長子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如今又倒退回去了。她便低下頭絞了絞袖角,眼珠子一轉,笑道:“大伯父當然不會犯糊塗了,連大姐姐他都不肯送入宮去爲後爲妃,沈昭容打的如意算盤,他又怎會攪和進去?更何況,您早已發過話了,要是他對沈家人太客氣了,豈不等於是違了您的意思?大伯父對您還是很有孝心的。”
若是章敬對老父真有孝心,先前那些衝突就不會發生了,老父一再勸說,他都沒放在心上,又怎會因老父一句威脅,便真個兒轉了態度?章寂對這一點非常清楚,不由得猜想長子之所以冷待沈家,也許是覺得沈家不中用的緣故。沈家本就在京中毫無根基,原本的姻親也都得罪光了,唯一能倚仗的不過是今上而已。但如今看今上的態度,想必也沒有擡舉沈家的意思,章敬早就投向了燕王,又怎會因爲畏懼今上,就厚待沈家呢?
這麼一想,章寂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心中原本升起的幾分對長子的希冀之心又沉了下去,只勉強笑了笑:“這天氣真熱,好些日子沒下雨了,又沒什麼風。早晚在院子裡灑水,還是沒覺得涼快,再這樣下去可怎麼辦呢?”
明鸞樂得他轉移話題,便笑說:“我早上吩咐廚房多做些消暑的湯水,一會兒讓人給您送來吧?”玉翟則道:“要是有冰就好了。咱們家纔回京,窖裡不曾備得冰塊,不如三妹妹問懷安侯一聲,若他府裡有多餘的冰塊,就討些回來使使?”
章寂忙道:“別胡鬧,他也一樣是今年才進京的,又只是個侯爺,能有多少冰?你妹妹這一開口,他說不定會把冰都拉過來,叫人家怎麼過?”
玉翟咯咯笑道:“祖父說得是,朱侯爺還真有可能這麼做呢!”
明鸞白了她一眼,對章寂道:“祖父忘了?前兒太醫才說,您身體弱,受不住那冰塊的寒氣,就算真的要擱冰,也得離得遠遠的,怎麼這就忘了?您要是真覺得熱,趕明兒咱們派人往城外山上的莊子打掃去,我陪您去莊子裡消消暑如何?山上雖然簡陋些,但咱們是過慣了的,也沒什麼要緊,而且山上有風,比城裡涼快多了。”
章寂還真的鄭重想了想,點頭道:“讓老張打發人去收拾就是了,咱們且看看天時,再決定要不要去吧。若是這兩日就有雨,繼續待在城裡也沒什麼,我這把老骨頭還真不耐煩動;但若天兒一直熱下去,那就真要去城外消暑了。”
明鸞連忙應了,轉身去通知老張不提。
過得兩日。還真的下了一場雨,暑氣大爲消減。章家上下鬆了口氣,章寂也打消了出城的計劃。明鸞雖然覺得有些可惜,但很快就把這點失望丟開了,朱翰之那邊通過王寬捎了幾張消暑茶的方子過來,她正興致勃勃地拉着玉翟學做呢。盤算着學會以後給全家人順帶朱翰之都送一份去,連剛剛學會的禮儀規範都丟在一邊了。急得陳氏不停唉聲嘆氣。
在章家悠閒度日的同時,沈家父女也沒閒着。大概是認識到安國侯府不會成爲自家的助力,也無法接觸到沈氏的事實,沈昭容改變了計劃。一方面,她派出剛剛被賜下來的僕從設法結交安國侯府的下人,好尋找聯繫沈氏的機會;另一方面,她也督促父親打起精神,寫了幾封信給祖父舊日的同僚、同年,希望能在朝中尋得一份助力。
沈昭容運氣不錯。隨着承興帝舊臣相繼迴歸朝廷,過去曾經在翰林院任職的一些文官也紛紛返回了京城,雖然他們當中沒幾個人能繼續回到翰林院,甚至大多數人都在排隊輪候吏部選派官職,但這些文臣各有自己的關係網,師生、同鄉、同榜等等。形成了一個極大的人脈網絡。在這個網絡中,雖然有與在朝的幾位老文臣有交情,不用爲未來前程發愁的精英,也有長年鬱郁不得志,沒有靠山沒有人脈前程無光,只能在朝廷六部的低級官員級別上苦熬資歷的人。大概是這些人看到當今皇上對舅舅一家似乎還算優容,又一向性情仁厚。料想這是條可以通天的光明大道,便也順着杆兒往上爬,與沈家來往起來了。
沒過幾日,朝中就開始有聲音,指出皇帝曾經與沈家女訂下婚約,如今沈家女已經回到京城,皇帝卻另選名門淑女爲後,是不是有些不合適?雖然沈家已經敗落,但畢竟是皇帝生母孃家,沈家女即便沒有資格正位中宮,入宮爲妃總是可以的。
明鸞聽說這件事時,還真是大吃了一驚。她沒想到沈家淪落到這個地步,居然還能蹦躂出花樣來,連忙告訴了章寂。
章寂讓章啓去打聽了一下,知道了那幾個在朝中爲沈家說好話的官員,便道:“這個某某人,他考會試時,沈翰林就是他的房師,多少有些香火情。當年沈翰林還想過爲孫子求娶他閨女,只是被你大伯孃勸住了。這人性情孤介執拗,在朝中很不得人心,被踢到工部做個小小的郎中,算不上什麼大人物。還有這個某某人,記得他老父與沈翰林是同榜進士,後來又一同進了翰林院,倒是有些交情。早些年建文登基不久,就把他一家子都趕回老家去了,新君登基後朝中空虛,他們父子趕回京城求起復,就各謀了一個六七品的閒職,也算不得什麼。”
明鸞訝然:“祖父,您知道的事情真多呀!”
章寂嘆道:“當初我跟沈翰林兩親家也相處得不錯,他這人很會說話做人,叫人挑不出毛病,只可惜不懂得教孩子。他平日裡跟哪些人來往得多,我都知道些,他剛考上進士那會兒,還有剛進翰林那會兒,因不清楚京中人情往來的規矩,還是我們家裡派了人去幫着料理的。”
明鸞聽得沉了臉:“章家對沈家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他們卻這樣對我們!連累得我們全家流放不說,還害死了那麼多人命,至今都不知道悔改。會教出這樣的兒女,可見那沈翰林也不是什麼好人!”她又勸章寂:“祖父,難道就由得他們再這樣鬧下去嗎?要是真讓沈昭容進了宮,沈家人的氣焰就更盛了!”
章寂不以爲然:“皇上哪會這麼容易改主意?沈儒平身上有官司,沈昭容又有背約之舉,皇上絕不會答應納她入宮的。”
“可就算是這樣,那些官員還願意替他們說話呀!”
“那一定是因爲他們不知道實情。”章寂道,“這些讀書人啊,雖然也有追逐權勢的心,但對臉面是非常看重的。如果他們知道沈家人在南邊都做了些什麼,知道皇上對那些事一清二楚,一定不會幫他們說好話。我們雖也曾將沈家人做的事告知了親友故舊,燕王府那邊也有所耳聞,但一來我們回京後便少有與人往來,二來那些文官與我們勳貴以及燕王府都不是一路人,消息沒有傳進他們耳朵裡,也無甚出奇。等他們知道自己被沈家人糊弄了,自然也就消停了。”
明鸞跳了起來:“爲什麼要傻等?咱們就該主動把這些實情宣揚出去纔是!”
章寂卻道:“少胡鬧,你道爲什麼那些知情的人家都不肯將事情宣揚出去?好歹是聖上的母家,關係着聖上的臉面呢。再說,有些事情別人做得,咱們家卻做不得。你別忘了你大伯孃也是姓沈的,沈家丟了臉,你大哥哥大姐姐也要受牽連的。”
明鸞抿了抿嘴,悶聲應了,隨便與他說了些閒話,回過頭卻去找章啓,將事情始末告訴了他。
章啓聽了皺眉道:“你想怎麼做?老爺子雖然顧慮得太多,但說得也有道理。咱們不好連累了你哥哥姐姐們的名聲,更不該連累聖上的清名。”
明鸞卻道:“四叔,您也太小瞧我了,我雖然生沈家人的氣,但也不至於沒了分寸。我是想,沈家人在德慶做了什麼,這並不是秘密,只不過是嶺南路途遙遠,消息還未傳過來而已。但是現在京城裡也有不少人家知道實情,再過些時候,二伯父等一批武將進京,又有卞大人這些人回京任職,沈家人做的事還想瞞過誰去?現在皇上是已經定了皇后人選了,沈昭容謀求的也只是入宮爲妃,等到她生母是殺人犯的消息傳開時,她就算做了妃子,也要被趕出宮去的,更何況皇帝對她家的事是一清二楚,根本不可能給機會她進宮。那到時候事情可怎麼收場呢?那時別說皇上了,就是咱們章家,也得跟着丟臉——大哥哥大姐姐好歹是沈家外甥啊!”
章啓恍然,忙問:“那你有什麼主意?其實這事兒除了皇上,別人都不好下手,要是皇上能發個話就好了,皇上發了話,那些官員也不敢再提此事。”
明鸞擺擺手:“皇上性情溫厚,就算髮了話不會納沈家女,沈昭容也不會死心的,天知道她還要使出什麼詭計來?萬一她昏了頭,利用輿論逼皇上,皇上難道真能狠得下心不顧母家的名聲說出真相嗎?”
章寂眉頭一皺:“當然不行!若事情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坐視聖上受人威逼還無動於衷,那就真該死了!”
“所以啊,咱們要防患於未燃。”明鸞嘴角含笑,壓低了聲音,“四叔,您去勸勸大伯父吧?爲了大哥哥大姐姐的名聲,還有他們將來的婚事不受阻,大伯父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沈家人亂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