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留意到陳氏已經是第四次經過窗邊了,還時不時往西廂房的方向看。現在西廂的兩間房,分別住了周姨娘和沈氏,陳氏不可能對周姨娘如此關心,難道留意的是沈氏?
她開口問:“母親,您看什麼呢?今兒大伯孃孃家人來了,她這會兒想必正高興,你還替她操什麼心?“
陳氏回頭嗔了她一眼,有些遲疑地道:“雖說沈家大爺和大奶奶關心親手足,一進門就去探病,是人之常情。但按禮數來說,無論如何也該先跟你祖父見禮的,哪怕是你祖父不肯見他們呢,他們卻是一進門便直奔西廂,完全沒有拜見你祖父的意思。”
明鸞眨眨眼:“所以?”這不是很正常的嗎?沈家要真是禮數週全的人家,就不會生出這麼極品的女兒了。
陳氏有些黯然地在牀邊坐下:“你大伯孃素來知禮,她的親兄弟卻遠不如她。她在家裡的處境已經這麼艱難了,孃家人還如此失禮,事後也不知道你二伯孃會怎麼編排呢!昔日沈大人與沈夫人都是溫和知禮的長者,怎麼他們的獨子卻是這般……”
明鸞撇了撇嘴,扯開了話題:“這是沈家的事,咱們管那麼多幹嘛?母親不如去提醒祖父和二伯父、父親一聲,沈家人來了,那個吳克明也跟了過來,方纔我還看到他在院子裡轉來轉去的,不知道會對我們做什麼呢,讓大家小心防範!”
陳氏連忙起身:“這話有理,我這就去說!”便離開了右耳房。
因存活下來的章家人相繼病癒,這後院也就沒有了出入禁忌,不象以前那樣各人只能待在各人房間裡活動了。陳氏探頭看着吳克明回了前院,不知在跟左四他們說什麼,趁機快步走向東廂。章放章敞現在都住在那裡。
明鸞留在房間裡收拾自己的行李,既然準備上路了。自然要把東西打包好。加上天氣漸漸轉冷,她又添了兩件小棉襖,包袱比先前要大得多。她昨天還向周合討了些成藥,還有之前提過的藥茶,仔細包好了放進自己的小包袱,心想這一路上可就要靠它們了。
正收拾着。她忽然聽到東廂那裡有人在高聲說話,似乎是在發脾氣。連忙湊到窗邊去看,只看到陳氏低頭出了房門,一路走了回來,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明鸞忙問:“這是怎麼了?他又罵你?”
陳氏猶豫了一下才搖搖頭:“沒什麼,是我不好,明知道你父親不喜沈家人,還在他面前提起,加上他今兒心情不好,說話聲量略高一些罷了。”
“你別騙我了!”明鸞恨鐵不成鋼地瞪她。“聲音都傳到這裡來了,這還叫略高一些?母親是好心去提醒他的,他跟誰發脾氣?!還有母親也是的,有話去跟祖父說就行了,找父親做什麼?!”
“這話又胡說了。”陳氏笑了笑,“我有事上稟公公。自然是要請你父親出面的,哪有我做媳婦的私下去尋公公說話的道理。”
明鸞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隨意揮揮手:“好吧好吧,這都是禮數。不過無論如何,父親也沒理由衝你發火。你應該跟他講講道理的。現在你在章家身份可不一樣了,我們全家能不能安全抵達流放地,都要靠周爺爺的安排呢。你稍稍擺一點架子又有什麼要緊?昨天不是連二伯孃都和和氣氣地跟你說話了嗎?我還聽到她拍你馬屁來着。”
陳氏聽得眉頭大皺:“你都是從哪兒學來這些粗俗的話?一家人本就該相互扶持,我孃家親人伸出援手,我自會感他們大恩,卻不能因此便自高自大,怠慢了婆家人,這不是做人的道理。”
“是是是,我不知道什麼是做人的道理!”明鸞隨手將打包好的行李丟到牀尾,“難道我真叫你對家裡人擺架子?不過是在父親無理取鬧的時候,稍稍硬氣一點罷了!你現在有孃家人撐腰呢,還這麼做小伏低的,我真不知道你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就算是書香人家的女兒,也要講究點傲骨啥啥的吧?”
陳氏還在瞪女兒,正要開口教訓,卻忽然有人在門外笑道:“這話說得好。九姑娘,周叔瞧你就不如你閨女想得明白。”
陳氏與明鸞一見是他,都露出了喜色:“周叔!”“周爺爺!”明鸞跑了過去:“您來了?我們從一大早就盼着您呢!”
“鸞姐兒好呀,盼着我,可是心急想要知道什麼消息?”周合笑吟吟地摸了摸明鸞的頭頂,轉向陳氏,笑意消了幾分,“九姑娘,鸞姐兒說得不錯,你是安慶陳家的女兒,數百年世家,一點傲氣總是該有的。你瞧你族裡的那些姑姑、姐妹們,溫柔賢淑,相夫教子,公婆面前也好,妯娌之間也好,誰不是人人誇讚的?可若有人膽敢踩到她們頭上,也不見她們死忍了事,定要那人給個說法。這不是不賢惠,不柔順,而是要維護自個兒孃家的體面!無論夫家如何顯赫,也不能叫人看低了陳氏數百年世家名門!”
陳氏滿面通紅,慚愧低頭:“都是我無用,使得陳家蒙羞。”
周合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姐知道你這樣,心裡不知有多後悔呢,她常常跟姑爺抱怨,說早知如此,當年一定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陳氏垂首不語。周合從小看着她長大,深知她的性子,也不忍再多說什麼,便道:“我今兒來得急,口有些幹了。若到了親家老爺跟前,定要說上半天話。好姑娘,你替我煮點茶來,我吃了再去回話。”
陳氏勉強擠出一個笑:“我馬上去煮,正巧前兒周叔你送來的好茶還不曾用過呢,你稍等片刻。”說罷匆匆離去。
周合看着她的背影嘆息不已,明鸞便小聲對他說:“周爺爺,母親這個性子真叫人頭疼,能不能想個法子,好歹讓她稍微長進些?”
周合苦笑着回頭看她:“你這丫頭,真夠大膽的,什麼話都敢說。”
明鸞不以爲然:“不然還能怎麼着?祖母沒了。父親待她冷淡,妯娌們又是那個樣子,如果連我都不管她,她要怎麼活啊?這家裡隨便一個人都能拿捏住她了!”
周合嘆道:“說來這事兒還真是小姐的責任。”他看了明鸞一眼,“就是你外祖母。你不知道,她本是家中獨女。又掌着這麼大一份傢俬,從小殺伐決斷。是個說一不二的利害人物。但就因爲她利害,在外頭名聲不大好聽,婚事上就有些艱難,蹉跎到雙十年華,才嫁給了你外祖父。她婚後與你外祖父處得極好,又知道陳家不比一般人家,就收斂了許多,經營上的事都丟給了我們這些老人,專心致志相夫教子。沒想到幾年下來,反而得了大大的賢名,連兒女們在人前也甚有光彩。從此她便悟了,一心要將女兒教養成溫柔淑女,務求賢惠端莊,貞靜柔順。叫人無可挑剔。”
明鸞沒想到自家便宜老媽會養成這個性子,原來是外祖母有意爲之,真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周合嘆了又嘆:“你母親初長成人,也確實得了賢名,若是嫁到安慶門當戶對的人家,自是一生順遂,受人敬重。無奈陰差陽錯,居然結下了章家這門貴親,遠嫁京都見不到親人不說,在婆家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訴父母。若不是那年陳氏族裡有人回京述職,到南鄉侯府裡探望你母親,還不知道你母親臥病多時呢。消息傳回安慶,你外祖母就哭了一場,說早知如此,寧可把女兒教得刁鑽些,不去貪圖虛名,也不仰慕人家高門富貴,只求給女兒挑個老實的女婿,安安穩穩過一生就好。”
明鸞心中唏噓,正色對周合道:“外祖母原是一片愛女之心,事情會發展到這地步,母親自己也有責任,怪不得外祖母的。其實母親不笨,許多事她都是明白的,只是不肯下手去做而已。她是一片赤誠待人,可惜這世上好人少,壞人多,披着好人皮的壞人更多。”
周合啞然失笑,又摸了摸她的頭:“鸞姐兒,我瞧你行事倒有幾分象你外祖母年輕的時候,小姐本就疼你,若她知道這一點,一定會更加高興的。”
明鸞咧嘴笑了笑:“以後要是有機會離開流放地,我一定去看望外祖父與外祖母。周爺爺,您替我傳個口信給他們,說我會好好照顧母親和自己的,叫他們不必爲我們擔心。”
周合欣慰地笑着點頭。這時章敞走了過來:“周叔,父親知道你來了,請你過去說話呢。”周合收起臉上的笑容,淡淡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是麼?我這就過去。”
章敞臉上訕訕的,眼神中隱約露出幾分猶疑,想着自己方纔朝陳氏發火的事不知會不會叫周合知道了,一會兒到了父親面前,會不會受責罵?他見周合態度冷淡,越發不安,連忙回身叫女兒:“三丫頭,你母親上哪兒去了?快叫她來。”說完才匆匆跟了上去。
他是自知理虧,怕受章寂責怪,因此想搬救兵吧?這算什麼?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
明鸞鄙視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珠子一轉,偷偷笑了。就算父親叫她去請母親,也不能保證馬上就能請到吧?
明鸞立即採取行動,不是去找人,而是去拖住陳氏的腳步。她記起陳氏是去煮茶的,便先去了廚房,誰知只在廚房看到爐上燒着茶水,人影都沒一個,疑惑地四處張望,忽然聽到柴房的方向隱約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便找了過去。
陳氏確實在柴房,但同時還有另一個人在,就是謝姨娘。
明鸞走到柴房門口的時候,正好聽到謝姨娘在說話:“……奶奶還裝什麼糊塗?那日你家那個姓周的掌櫃來的時候,與你在屋子裡說了半天的話,我正好在窗外經過,聽了個正着!姓周的問你,要不要跟三爺和離,說只要你點頭,一切事就交給他辦,包管辦得妥妥當當的,不會叫章家人生出半點不滿,更不會丟下三姑娘不管。你當我不知道呢?我可是一心一意要跟着奶奶的,奶奶怎能故意對我撒謊,辜負了我的一片真心?!”
明鸞吃了一驚。細細一想,覺得周合還真有可能這麼做。陳家早就對這門親事有所不滿,只是礙於女兒和她這個外孫女,纔沒說什麼。如今章家落魄,如果陳傢什麼都不做,女兒就要被連累死。可現在新君登基,馮家得勢。陳家如果執意庇護章家,又有可能連累全族,最簡單利落的辦法就是象林家那樣,讓女兒與女婿和離,只要不再是姻親,沒了顧忌,自然也就不會背上這個大包袱了。
至於她這個外孫女,終歸是隔了一層的,不如女兒珍貴。就算是想要救出來,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想。畢竟章家這一路上死幾個孩子了,再死一個也不出奇。如果安排周全,報個病死,李代桃僵,暗渡陳倉。將她換出去,養在偏僻的鄉下,避人耳目,成功率還是很高的。
明鸞一時心動了,腦子裡飛快地閃過無數個曾經看過的種田文裡的情節。如果此計真能奏效,那無疑是她逃出生天的最佳辦法。那什麼高貴的出身呀,體面的家世呀。理想的婚姻啊,對現在的她來說都不值一提!她最期盼的是自由!只要能恢復自由,哪怕叫她做一輩子身份來歷不明的村姑,她也願意!而且她對章家所有人都沒什麼深厚情份,頂多是對章寂老爺子覺得有些抱歉,但要是能擺脫目前這種苦悶的生活,再多的抱歉她也會壓下去的。
可是……陳氏會答應嗎?
接下來的對話果然證實了她的想法。陳氏非常坦率地對謝姨娘道:“周叔確實提過這事兒,但我已經回絕了。現在正是需要我們全家人同心協力共渡難關的時候,怎能丟下其他人出走呢?謝姨娘,我知道你爲騏哥兒的事難過,但你還年輕,日後會有孩子的,離開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不會走,更不會帶人走。”
謝姨娘的聲音變得有些陰深:“奶奶,你可要想清楚了!三千里流放路,十停裡還沒走完三停呢,章家就已經死了三個人,再這樣下去,還不知有幾個人能平安到達嶺南,更別說到了那裡以後,又有什麼樣的苦日子在等着我們!就算奶奶不爲自己着想,也好歹想想三姑娘!她已經病過一場了,這回她走運,平安無事,萬一將來她也象我的騏哥兒那樣……你想後悔都來不及了!”
陳氏沉默了一會兒,纔回應道:“此事我自有主張,無須你操心。如今的日子也沒你想的那麼難過,我知道這幾日三爺對你有些冷淡,但那只是一時的,以三爺對你一向的寵愛,用不了多久,那氣也就消了。你還是安心留下來吧,再不要生出那等念頭。”
謝姨娘所求一再落空,臉上再也掛不住了:“奶奶別以爲說這些話就能打發我,我纔不信你真的不會走!如今這事兒就我一個人知道,若你不肯答應,萬一消息走漏,叫三爺知道你有私逃的念頭,他會怎麼對你?!”
明鸞在門外暗暗啐了一口。這叫什麼?賊喊抓賊嗎?想要私逃的是誰呀?!
陳氏非常淡定地回答:“我從來沒有過私逃的念頭,你要說就儘管說去。”
謝姨娘氣沖沖地甩袖而去,見了明鸞也當沒看見,明鸞撇了撇嘴,目光有些複雜地回頭看向陳氏。
陳氏有些驚訝:“鸞丫頭,你怎麼來了?茶已經煮得差不多了,我馬上就能回去,你怎麼丟下你周爺爺過來了呢?”
“父親奉了祖父之命請了周爺爺過去,我是來通知你的。”明鸞頓了頓,“剛纔謝姨娘說的話……”
陳氏不以爲意:“她是連日受了你父親的冷待,騏哥兒又沒了,覺得前途無望,纔會生出妄念的。這種想法要不得,若不趁早打消了她的念頭,以後可就沒完沒了了。”
明鸞其實不是想問這個,她只是糾結,好好的機會,居然叫陳氏敗掉了!可是這話她又說不出口。
陳氏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去:“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妥?難不成……你也想丟下家裡人逃走?!”目光中滿是震驚。
“怎麼會呢?”明鸞乾笑,“我是擔心母親!謝姨娘說了要去告狀,你也知道,父親向來信她多一點,萬一她進了什麼讒言……”
陳氏彷彿鬆了口氣,笑道:“這有什麼?我又不曾真的要私逃,況且眼下你父親真惱謝姨娘呢,未必會信她的。”她擡頭看了看正屋方向:“既然你周爺爺去與你祖母他們說話了,我就把茶送過去吧。你快回屋裡歇着,仔細吹了風。”
明鸞目送她離去,忍不住回身伸出雙手爪子摳了牆面幾把。陳氏不肯點頭,又不肯走,私逃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如果沒想到也就算了,明明有過希望,卻又希望破滅,這才叫人鬱悶呢!
算了算了!之前那麼辛苦都熬過來了,現在有周合幫忙,流放的路也不是那麼難走。明鸞深吸一口氣,轉身回房。
不料才走到半道上,她便看見杜氏大力拉着沈儒平出了西廂,滿面激動,嘴裡還在念叨:“這怎麼行?這怎麼行?!先別說萬一叫人發現了,我們會是什麼下場,光想想咱們兒子……就算他快死了,那也是我們兒子啊!”
明鸞皺眉多看了幾眼,心想他們這是在搞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