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哪一個好?這還真是個好問題。
明鸞冷靜下來慢慢分析着:“如果是去柳同知那邊,做了差役,那你以後就不是軍戶了?也算是轉入了民籍,不象軍籍受那麼多限制。而且衙門的差事算是鐵飯碗,俗話說得好,流水的官,鐵打的吏,就算柳同知將來離開了,你也不愁沒飯吃,如果混得好了……”她嘻嘻一笑,瞥向崔柏泉,“油水還是挺不錯的。”
崔柏泉笑笑:“我打聽過了,德慶州同知衙門的差役比不得知州衙門的,但俸祿補貼什麼的,加起來確實比我如今做個軍餘強許多,有時底下人還會有孝敬。而且進了衙門,成了公家人,就不用擔心會有流氓地痞敢欺負我與我的家人了,出門見人,說話也大聲些。”
明鸞歪歪頭:“但是做了差役也有一點不好,就是身份上頭……”明朝的底層公務員可沒現代的底層公務員幸福,他們是被視爲低人一等的,好象還有子女不得參加科舉的限制。如果從長遠來看,崔柏泉身爲將門之子,做這一行似乎沒什麼前途。
崔柏泉明白她的顧慮,嘆道:“我也覺得差役身份有些低了,日後……頂多也就是在衙門裡幹一輩子,世代相傳,若我父親地下有知,說不定會怪我沒出息呢。”
明鸞道:“那還是做萬千戶的親兵吧?雖然只是一個小兵,但萬千戶已經高升了,你跟他幾年,說不定也能搏個升官的機會,日後也能做個千戶百戶呢。就算是都指揮使,也未必不能。”
崔柏泉不由失笑:“這話就說得太早了,我這年紀,就算成了萬千戶身邊的親兵,也只有跑腿打雜的份。”
明鸞留意到他的話是“說得太早了”,卻不是“不可能”,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笑了:“少年立志要趁早啊,你本來就是軍戶,遲早是要補入正軍當兵的。給萬千戶跑腿打雜,也算是正職,在基層熬幾年又怎的?要是你哄得萬千戶高興,他說不定願意提拔你呢?我覺得他這人還是挺好說話的,只要順着他的毛捋就行。比起別人,心裡沒那麼多彎彎繞繞,不是會妒賢嫉能的。再說了。他現在已經要調往都司了,那就表示以後都會在大人物手底下幹活,你表現得好一點,機會有的是。”
崔柏泉頗有些心動。依他本人的想法,也確實更願意在軍隊裡效力。只是他心裡還有一樣顧忌:“若我跟萬千戶走了,我姨娘怎麼辦呢?如今我在山上住着,離山下也就幾里路,天天見面,我還要擔心,若是離了這裡,我大娘和嬸孃她們……”
明鸞拍拍頭,正色道:“這確實是個問題。說真的,看你那個大娘和嬸孃的刻薄樣,說是照顧你娘。其實也就是每天將飯菜擺在房間裡,讓你娘不至於餓死罷了,其他事都是看心情。心情不好的時候,幾天都不給你娘洗澡。那回你摔傷了。四天沒回家,你娘都髒得發臭了,還是我去看她的時候發現了,給她洗的。她們根本就沒用心照顧你娘,你爲什麼不把你娘接到山上一起住呢?”
崔柏泉的臉色陰沉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若我帶走姨娘,她們會以爲我丟下她們不管的。無論如何,大娘總是父親的妻子,是我哥哥的母親,我不能將她們棄之不顧。況且……我是男子,照顧姨娘起居,多有不便之處。”
明鸞瞥了他一眼,很想敲一敲這個古人的迂腐腦袋,只是想到這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便忍住了,道:“以前你就住在山上,每天都能去村裡瞧你娘,也就算了,如果你真的打算跟萬千戶走,還是要想辦法先把她安頓好才行。畢竟你這一走,可不是一年兩年就能回來的,天知道你大娘和嬸嬸會怎麼折騰她?就算我有心照顧,也終究是外人,不好插手管你家裡的事。”
崔柏泉神色黯然:“你說得對,我高興得太早了。我不可能丟下姨娘不管的,但我若是跟萬千戶走了,自己尚且身不由己,又談何照顧家人?”
同知衙門的差事穩定,能讓他過上安穩而不愁吃穿的生活,還能就近照顧親人,但是一旦入行,就成了下九流,一輩子翻不得身不說,連子孫後代都要受影響。
成爲萬千戶的親兵,他很可能從此就踏上了康莊大道,前程有望,但也意味着要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離開家人,無法照顧得了瘋病的母親。
這兩個選擇都各有好處,各有不足,崔柏泉一時難以抉擇,最初的歡喜幾乎完全消失不見了,剩下的是爲難與痛苦。猶豫再三,他有些艱難地做出了決定:“我還是去柳大人那兒吧。等我在城裡安頓下來,就把家裡人都接過去……”他雙拳緊握,眼裡滿是不捨。將門出身的少年,即使一朝落魄,仍舊盼望着能在軍隊裡出人頭地,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心裡着實難過。
明鸞見狀,便勸他道:“你別急着做決定,這事關係到你一輩子,我又有許多不懂的地方,你只跟我商量,難免會有疏忽之處。不如這樣好了,你去找左四叔,他是大人,又在衙門裡當過差,這種事兒的利弊他最清楚不過,如果他覺得你可以做差役,你再去做,多向他請教請教爲人處事的決竅,也能少走點彎路。”
崔柏泉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左四對這件事的反應異常激烈。他非常堅決地反對崔柏泉進同知衙門當差:“我在衙門裡做了這麼多年,深受其中苦處,你別看衙差的差事似乎十分穩當,手裡又有權有錢,走在路上很風光,其實別人根本瞧不起你,當面對你小心奉承,背地裡都罵你是下九流。對着小老百姓你或許能耍耍威風,可只要上官一不高興。想打你就打你,想攆你就攆你,你連個屁都不敢放!你想討個好媳婦,人家都能從頭挑剔到腳!將來生了孩子,還要繼續做這一行,世世代代翻不了身。當初你親外祖父母本是種地的,家裡也有幾畝薄田,在鄉里還算有些名望,可你母親就因爲自小在我們左家長大,有了下九流的親戚。嫁進崔家後,連丫頭婆子都敢看她不起!你若是貪圖這一時安穩,也一腳踏入這行當,你就別認我這個舅舅了!”
崔柏泉被他的反應嚇着了,慌忙將自己的顧慮盡數告之。左四卻絲毫不爲所動,還道:“你嫡母和嬸孃是靠不住的,我早說你不能將你娘託給他們照顧。既如此,還猶豫什麼?帶你娘一起走!你沒空照看她,我替你照看!她是我妹子,我只能遠遠地看着她被人欺負。心裡就夠難受的了,既然你爲難。索性我來替你解決!”
崔柏泉鼻頭一酸:“舅舅,我答應了父親和哥哥,要照顧好大娘的……”
左四咬牙道:“你要照顧她?她又是怎麼對你的?!無論你父親兄長怎麼說,你娘被那賤人害到今日這個地步,你難道就不心疼嗎?!你難道就因爲答應過你父親兄長這句話,寧可委屈自己的生母?!你這是不孝!”說罷氣沖沖地跑出了門。
崔柏泉心中一痛,蹲下身,雙手抱頭,遲遲沒有起來。
明鸞再次見到崔柏泉,已是第二天的事了。她一見他的臉便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昨天沒睡好?眼睛怎麼腫成這樣?”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你舅舅罵你了?爲什麼啊?”
崔柏泉無精打采地,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替明鸞將曬乾的稻杆堆成垛。
前些天九市鎮周邊的農田收割了水稻,正打算補種第二茬呢。這些稻杆有些人家會拿去養牛。也有人拿來燒火,但也有不少人家會將它就地燒了,用來肥田。明鸞覺得這麼做有污染空氣的嫌疑,無奈村裡的人都是這麼做的,而她又對農事不太精通,也只能將一部分稻杆留下來燒成灰肥田,剩下的便堆成垛,等有空了問人借輛板車回來,拉到鎮上送給李家喂牛。
她看着崔柏泉一垛一垛地堆着稻杆,就是不吭聲,便皺了眉頭:“到底怎麼回事啊?你好歹給句話!他想讓你幹嘛?”
崔柏泉沒有擡頭,悶聲答道:“他不許我去做差役,還說他可以幫我照顧姨娘,叫我不必理會大娘她們。”
明鸞頓時來了精神:“詳細說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心裡卻暗暗對左四豎起大拇指,其實這話她早就想說了。
崔柏泉猶豫了一下,便將昨日與左四的爭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明鸞,最後嘆道:“我當日去探監時,答應了父親與哥哥,無論如何都會侍奉大娘終老,視她如親生母親。雖然……她做了些不好的事,我沒法真心敬重她,但我也不能丟下她不管。她與嬸孃兩個寡婦失業的,平日只能做些針線貼補家計,沒有了我的俸祿撐着,遲早會餓死的,到時候叫我將來到了九泉之下,如何見我父親與哥哥?”
明鸞嘆了口氣:“那你打算怎麼辦呢?左四叔很反對你去做差役啊。不是我說,他是這行的老人了,捕快和長班都做過,對其中的苦處一清二楚。他的反對也是有道理的,你難道真要違揹他的意思?”
崔柏泉低頭整理着稻杆,動作越來越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崔柏泉雖無法做出選擇,但事情的發展卻不會因此就停下來。沒過兩日,他同時受到同知衙門與千戶所徵兆的消息便傳開了,許多人都在羨慕他的好運,軍漢大叔等幾家與他素來走得近的軍戶還特地找上門,給他出主意,無一不是勸他去萬千戶那邊的。能成爲堂堂千戶大人的親兵,在底層的小士兵眼中,簡直就是祖墳冒出了青煙。他們得知崔柏泉放不下嫡母、生母與嬸母,便紛紛拍着胸口保證說會幫他照應家裡,金花嬸甚至還說會每天去給他生母送飯、送藥,讓他安心在萬千戶身邊當差。
金花嬸是九市一帶出了名的厲害人,不但力氣大、嘴皮子利索,無論耕種、針線、廚活、養雞養鴨,樣樣都是能手,還會點醫術,替不少人家接生過孩子,許多人都十分敬重她。崔柏泉的嫡母與嬸孃,以及章家的宮氏,全都不是她對手。有她出面保證,崔柏泉心裡安定了許多,想了又想,也覺得萬千戶的親兵是更好的選擇。
他終於做出了決定,這讓左四心情有所好轉,舅甥倆相處時少了許多尷尬。但在私底下,崔柏泉將自己的決定告訴明鸞時,也說:“我是不能丟下大娘她們的,幸好有幾位嬸孃幫着照看,一年半載應該還能對付過去。等到我在外頭安頓下來,就把家裡人都接過去,也把舅舅接過去,希望到時候他不會生我的氣。”
明鸞有些無語地看着他,揮揮手:“好吧,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好說什麼。那你在外面要多加油,好好照顧自己。”又壓低聲音,“萬千戶不是個難相處的,你這幾天想辦法跟人打聽一下他的喜好,多哄他高興,說不定他看你順眼,就早點賞你個小軍官噹噹呢?”
崔柏泉笑了:“你當事情有這麼容易啊?我才幾歲?還是安分當幾年小兵替人跑腿吧!”接着又有些遲疑:“明鸞,我……我要是走了,也許……很長時間裡都……都看不見你了……”
明鸞一怔,也嘆了口氣:“是啊,咱倆都做這麼久好朋友了,你要走了,我還真有些捨不得……”
崔柏泉欲言又止:“你……捨不得麼?”
“當然會捨不得啊。”明鸞開始犯愁了,“我也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好朋友,你一走,我還能跟誰說話去?總不能找盤月月吧?我跟她簡直沒法溝通。唉,有個能在心裡煩悶時說說話的好朋友多麼難得啊……”她看了看崔柏泉,“等你把家裡人都接過去,我們也許就很難再見面了吧?”
“我……”崔柏泉深吸一口氣,“我會回來見你的,到時候……”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遠遠傳來的一聲呼喚打斷了:“小泉哥!小泉哥快來!不好了!”
崔柏泉與明鸞齊齊一愣,轉頭望去,原來是金花嬸的大兒子,他們連忙迎上去:“大成哥,這是怎麼了?”
大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急喘喘地道:“方纔……聽見人說,你大娘跟嬸孃跑千戶所見萬千戶去了,她們說你是個孝子,不願離開家人,所以回絕了萬千戶的好意,還把柳大人要召你做衙差的事也告訴萬千戶了。萬千戶正着惱呢,說你攀上了柳大人的高枝,就看不起他了!”
崔柏泉與明鸞驚得目瞪口呆,明鸞連忙推了前者一把:“快呀,趕快去解釋清楚,不然一個好機會就要溜走了!”
崔柏泉被她推了這一下,方纔如夢初醒,在大成的陪伴下,迅速朝德慶城的方向跑去。明鸞急得在後面大叫:“四十里路呢,跑過去來不及了,我二伯父有馬,你去問他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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