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釗到了德慶城後,花了不少時間去打聽被流放到此地的同門師兄曹澤民的去向,得知是在偏僻的地區,又僱人領路,從官道轉小道,又從小道轉山路,等到他站在曹澤民面前時,已經是五天後了。
他已經幾乎認不出曹澤民來。
從前的曹澤民,是個身長俊秀的年青書生,濃眉星眸,笑聲爽朗,喜歡穿着柔軟的月白細布深衣,渾身透着濃濃的書卷氣。
現在的曹澤民,黝黑、瘦削、疲倦、蒼老,外貌足足比實際年紀老了十歲,穿着一身農夫的短褐,衣服上還帶着幾個顏色不同的補丁,佝僂着腰背,拿着把鋤頭,揹着個竹簍,低着頭默默地走着。若不是隨從十分肯定地說他就是曹澤民,郭釗絕對不會認爲這個從自己面前默默走過的鄉下人就是自己那意氣風發的同門師兄。
他幾乎是立刻就掉下淚來:“二哥,你……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我們才大半年不見而已……”
曹澤民看着他,神色十分淡然:“你怎麼來了?”並沒有露出與故人久別重逢的激動神色。
郭釗沒有多想,他只是抱着曹澤民哭道:“我早就想來了,只是京裡諸事紛亂,一時脫不得身,等師母那裡安頓好了,我立刻就過來了。二哥,你可知道?小六……小六沒了!死在了牢裡!他才只有二十四歲,還這麼年青,這麼有才華,那幫畜牲卻生生把他折磨死了!”
曹澤民渾身一震,接着閉上了雙眼,兩行清淚落下,久久方纔再度睜開眼睛:“師母在做什麼?你們在做什麼?!”他心中忽然燃起了怒火:哪怕是象他一樣被流放到偏遠之地。一輩子都無法出頭也好,爲什麼,那個小師弟居然會死在牢裡?!難道就沒有一個同伴能保住他的性命嗎?!
郭釗含淚道:“我們想盡了辦法。可那些人就是鐵了心不肯放人。師母進宮去求,太后避而不見,皇后更是直接拿後宮不得干政的戒律回絕了她的請求。接着皇上直接下旨申斥師母,甚至將師母趕到山上庵堂清修。不讓我們與她見面。本來我們還求到了幾位王爺那裡,好不容易說服他們點頭答應幫忙,結果消息傳來,小六已經……他們分明是故意的!”
“若是當初六弟剛剛入獄時,你們就開始設法,他未必會死得這麼慘。”曹澤民轉開了頭,“他性子素來耿直。眼裡揉不得沙子,對朝中看不慣的事是半點也容忍不了,早就已經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只怕連師母也覺得他骨頭太硬了,不好管教吧?會有這種結果,其實我並不意外。”
“二哥!”郭釗聽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不由得滿臉震驚,“你在說什麼?你……你是在怪師母和我們嗎?!”張張口,又頹然道:“確實……小六的死,都怪我們救治不力。可這不是師母的責任,二哥就別怪她了。”
曹澤民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方纔淡淡地道:“你千里迢迢來找我。就是爲了告訴我小六的死訊麼?”
郭釗忙道:“這只是其一。二哥,如今師母處境艱難,皇上又越發昏庸了,馮家父子在朝中倒行逆施,鬧得朝野大亂,民不聊生。我們不能再坐視下去了!二哥,你回來吧,跟我們一起想法子對付馮家,撥亂反正,也好救師母於水火之中!”
曹澤民看了他一眼,自嘲地笑笑:“我如今不過是階下之囚,還怎麼回去?四弟,這種話你就不必再說了。二哥很感激你來看我,但我還有事兒要做呢,你回去吧。”說罷竟顛了顛背上的竹簍,繞過郭釗繼續往前路走。
“二哥!”郭釗震驚地追了上去,“你有什麼事要做?我千里迢迢跑來找你,難道你連跟我說一會兒話的時間都沒有嗎?”
曹澤民朝迎面而來的一個人打了個招呼,才漫不經心地回答說:“自然是要緊事。我在後山那塊地種了稻米,長勢不大好,接連下了幾天雨,莊稼都快淹死了,我得在田邊挖條溝將積水排走。已經挖了幾日,今日再挖上幾十尺,溝就通了。你說,能不要緊麼?”
郭釗幾乎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我讓人替你挖!還有什麼事要做的,你說一聲,我讓隨從們去做!二哥,你就停下來吧,跟我談一談!我知道你心裡有許多怨言,我也覺得很對不起你,但你總得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啊!”
曹澤民腳下頓了頓,回身正色道:“我沒有怨你什麼,你不必補救。我如今過得很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雖清苦些,但心裡很平靜。我已經不想再回到從前的日子了,你……你就走吧!”說罷轉過身繼續走。
郭釗停下了腳步,他越發覺得有必要跟師兄好好談一談了。從前的曹澤民可不是這樣的,難不成,只是幾個月的流放生涯,就把他的志氣全都消磨殆盡了嗎?
他不死心,執意跟在對方身後,看着對方爬上山坡,看着對方挖溝,招呼了自己的隨從上前幫忙,甚至親自動手幫忙搬土塊,直把他那身乾淨的袍子都弄得髒兮兮的,也絲毫不在乎。曹澤民無奈地看着他,他便衝着對方笑:“瞧,二哥,溝已經挖好了,你有空跟我說話了麼?”
曹澤民抿抿脣,轉身跳下田中:“我還要給莊稼除草呢,你還是回去吧。”
郭釗咬咬牙,也跟着跳下田去拔草,但此時的稻苗長得還不高,有好幾回他把稻苗給拔了,捱了師兄一頓訓,但他仍然厚着臉皮留了下來。曹澤民素知他性子執拗,耐心又好,便也忍着不鬆口,只是不停地趕人。郭釗不肯,兩人便對峙起來。
這時,天邊飄來一片烏雲,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曹澤民無法,只得收起工具返回住所。郭釗連忙帶人跟了上去。
曹澤民是流放來的軍戶,與別的軍戶住在一起。因地處偏遠,條件有限,只能住樹皮搭的屋子。屋頂還漏雨。屋裡沒有牀,只有乾草堆。屋子正中用石塊壘了個小小的火塘,燒着柴火,火塘上方吊着瓦罐。曹澤民看了看全身溼透的師弟,心軟了,往瓦罐裡倒了些水,丟了些藥草下去,燒起湯來。又丟了塊幹巾給他,道:“快把溼衣裳換了吧,當心着涼。我這是學的瑤民的方子,還挺管用的,一會兒你喝一碗發發汗。”
郭釗接過幹巾擦着身上、臉上的雨水,隨從送來了乾衣,他換上了,走到火塘邊學着曹澤民的樣子坐下,張望四周一圈:“這裡也有瑤民?我聽說德慶瑤亂挺厲害的。”
“那是老皇曆了。”曹澤民舀了一碗熱湯遞過來,“如今地方上還算太平。即便有些衝突,也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瑤民靠山吃山,如今的日子並不好過,我隨軍在此安家。除了屯田也無甚可做的,便教他們些耕種的法子,讓他們也能過上穩定的生活。先生在世時,常說大丈夫當濟世安民,能爲百姓做一點事,就做一點,即便是小事,也比不做強。如今想起,先生說得果然有道理。不管朝廷上坐龍椅的人是誰,這裡的山民,無論是漢是瑤,也一樣過自己的日子。誰還能想到他們呢?若我能對他們有所助益,多少能贖回我這輩子所犯下的罪,日後到了九泉下見到先生,也不至於太過羞愧。”
郭釗眼圈一紅,道:“二哥言重了,什麼罪不罪的,你素來是先生的得意門生,又蒙受了不白之冤,被放逐至此,還不忘先生教誨,竭盡所能幫助百姓。這樣的你,若見了先生還覺得羞愧,那我們就更沒臉見他了。”
曹澤民搖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我知道你的來意,但我真的不想回去。這大半年裡,我在半夜靜思回想,常常後悔得忍不住痛哭流淚。三年前,我們真的做錯了!我們辜負了先生的教誨,還把先生一生的心血都毀了!我們還哪裡有臉面跟人說是先生的弟子?!”
郭釗忙道:“不是這樣的,二哥,我們也是被皇帝哄騙了,當時,他說的那麼真切,又有人證物證,師母心痛難當,我們何嘗不是……”
“師母?”曹澤民自嘲地笑笑,“我們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師母的意志視作先生的意志。事實上,我們心裡都很清楚,先生在時,從來不讓師母插手政事。他常常說,那種事師母是玩不轉的,就讓她快快樂樂做個小女人吧,外頭的事交給男人就好。可是我們呢?先生一去,便事事請師母決斷,甚至連皇儲大事,也不曾多想便聽從了師母的號令。即便皇帝騙了師母,那又如何?師母不懂這些,我們難道是傻子?爲何不設法求證呢?!”
郭釗張張口,又閉上了,捧着熱湯低頭不語。
曹澤民看着他,苦笑一聲:“是因爲師母生氣,對不對?可這種事關係到先生的遺願,即便師母生氣,我們也該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纔是!當年不查,何嘗不是因爲……先生去後,我們無根可依,在朝中不受重用,只能在地方上熬資歷,結果急了,躁了,忘了先生的教誨,纔會自欺欺人地裝作沒看見那件事中的破綻,執迷不悔地走上了錯路?”
郭釗仍舊沉默着,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幾名隨從盤腿坐在門邊,大氣都不敢出。屋中一片沉寂。
良久,曹澤民才嘆了口氣:“說到底,當年我們會犯錯,除了受到皇帝與馮家的矇騙之外,心生私念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其實我們都還年輕,在地方上多歷練幾年,未嘗不是好事,可我們眼裡卻只盯着朝中的職位,總覺得自己應該象先生還在時那樣,參與國家大事。因爲不能進入中樞,便覺得自己受到了打壓,甚至因此怨恨起悼仁太子……悼仁太子是先生精心教導多年的弟子,說來也是我們的同門,若他真有什麼不好之處,先生心裡難道還會不知道麼?若他果真對先生有怨言,甚至不惜下手暗害,先生目光如炬,難道會毫無察覺?可先生卻從沒說過太子不好的話!是我們……錯信奸邪,將悼仁太子送上了絕路。回頭想想,當時先帝已經病重,悼仁太子隨時都有可能繼位,若他能順利登基的話,先生的抱負,先生的設想,都有機會實現,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他看向郭釗,目中含淚:“這一切,都叫我們這羣不肖弟子毀了啊!”
郭釗低頭,忽然擡手抹了一把臉,擡起頭來時,雙眼已是通紅:“正因爲這樣,所以纔要彌補。正因爲我們做錯了,違背了先生的遺願,給百姓帶來了災難,所以我們纔要站出來,爲這一切負責!二哥,你還年輕,難道就甘心終身留在這種地方,只爲了一小羣山民而活?!爲何不想辦法救更多的人呢?!”
曹澤民悲涼地笑了笑:“救更多的人?若照你的想法去做,恐怕要死更多的人吧?師母當年背棄了先帝與悼仁太子,扶助今上登位,如今又再背棄今上,落在世人眼中,成什麼了?四弟,那張椅子誰愛坐,就讓他坐去吧,何苦再造更多的孽?!”他站了起來,轉身要往乾草堆的方向走,那裡是他的牀鋪。
郭釗激動地跟着站了起來:“二哥,你真的不肯答應麼?!我知道你心裡對師母有怨言,可師母已經知道後悔了,她天天爲小六的死哭泣,也十分想念你。她說如果能再給她一次機會的話,她絕不會相信皇帝的話!如今雖無法回頭,但她也不能再容忍他繼續坐在那個位子上害人了!二哥,你可知道如今朝中是什麼情形?皇帝與馮家起了內訌,宗室諸王與皇帝也鬧起了不和,與馮家更是水深火熱!我上個月剛剛收到京裡來的消息,有兩位老王爺忽然暴斃,死因成謎,世人都猜測是馮家人下的手。皇帝因此申斥馮家人,還尋藉口將馮兆南的軍職給捋了。派往安南的大軍統帥也定了下來,馮家完全被排斥在外,甚至有傳言說皇帝即將會下旨立長子爲儲君。馮家已經有了不臣之心,馮兆東轄下的禁軍出現過幾次異動,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再起動亂,二哥……”
曹澤民脫去溼衣,倒頭睡在乾草上,竟像是完全沒聽到郭釗所言一般。
郭釗叫了他幾聲,見他完全沒動靜,便知道他的心意,嘆了口氣,走到門邊,發起愁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漸小了,他咬咬牙,回頭再望曹澤民一眼,毅然離開了屋子。
隨從跟上去小聲問:“四爺,二爺不肯回去,咱們該怎麼辦?”
郭釗抿了抿嘴:“他會回心轉意的。在那之前,我們先回德慶城去,想法子把二哥從這鬼地方弄走,再尋個地方安頓下來,慢慢勸他。我就不信,以我的耐性,會等不到說服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