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克儉走了沒多遠,後面忽然有人喊:
“儉哥,等我!”
他剛住腳,潘家虎就趕了上來。
“我跟你一起去!”潘家虎氣呼呼地,“狗養的,他要文就文,要武就武。你看——”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
月光下,看得出他的口袋鼓鼓脹脹的。
範克儉沒在意,掉頭又往前走。潘家虎在後緊緊跟隨。
走到壠中一口塘堤上,看到倒映在水裡微微顫動的月亮和星星,範克儉心裡一怔。他記起了一件往事。
那一年,曹志光和另外兩個民兵,押着全大隊的五類分子游壠。這些五類分子胸前掛着黑牌,除走在前面的一個要打鑼外,其他的都反綁了手。幾聲鑼響後,便從前到後,一個接一個地大聲喊報自己的罪名:“我是罪大惡極的地主***!”“我是作惡多端的富農***!”“我是…”曹志光兩手端着衝鋒槍走在後面,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並且自得其樂。那時,正是熱得連狗都不敢往屋外跑的三伏天。因爲遊了大半天,有個老地主實在受不了了,但又不敢走慢——慢了,曹志光不罵即打。當他們被押着游到這條塘堤上的時候,老地主趁人不留意,一頭栽進塘裡。曹志光他們自然不會下水去救他。那些五類分子想要救,又都被繩索綁住了手。老地主在水裡沒掙扎幾下,便送了“狗命”。
範克儉突然回頭問潘家虎道:
“你袋裡是根索子?”
“正是這傢伙。”潘家虎又拍了拍口袋。
“早年,”範克儉說,“曹志光動不動就用索子捆人——”
“這陣,也叫他走走‘繩運’看!”
“我們學他的樣做什麼?現在有理講,有法辦。”
“那就捆不得人了嗎?”潘家虎不服氣,“公安局還有鐵銬子哩。”
“那也要逮捕證。”停了停,範克儉接着說,“你回去吧家虎,我一個人去找他!”
“一個人去?你…”
“他還真敢拿刀子砍我?放心吧,砍我我也不怕。去兩個人,倒顯得我怕了他,要個幫手一樣。”
潘家虎說不過,“嗨”了一聲,返身往回走。
範克儉邁下塘堤,朝曹志光家裡走去。
時光已近五更。月亮快捱到了西邊的山巔,天上的星斗卻顯得更繁密更明亮。這家那家的公雞,彼呼此應地啼叫了一陣,又沉靜下去了。
範克儉來到曹志光的屋前,見大門緊閉,上面掛了一把鎖。他雙手叉腰站在門前,心裡尋思:“他怎麼還沒回?”
李秀枝與曹志光結婚後,將近五年了,範克儉還從沒到這裡來過,不免有幾分陌生。他正藉着西斜的月光,前後左右打量這幢青瓦紅磚房子,一隻折了腿的花貓一顛一顛地從他胯下竄了過去。竄到屋角邊又停住,掉轉頭“咪嗚,咪嗚”地朝他叫了兩聲。
範克儉不願在這冷森森的屋前久留。“我明天再來找他算賬!”他心裡想着,轉身往回走。
走到一戶人家的前面,只聽吱呀一聲,門開了,福奶奶從屋裡走了出來,招呼他:
“克儉!克儉!”
“你怎麼就沒睡了?天還早哩,福奶奶!”
福奶奶拉住他的手問:
“聽說志光帶着刀子到你屋裡去了,是真的?”
“是真的”
“聽說他把你的窗子捅壞了,把你的被子撕破了,是真的?”
“是真的。”
福奶奶連連搖着頭,嘆着氣:
“唉唉,要不得,志光要不得!”停了一會,她又說:“克儉,你心寬,肚子裡劃得船,千萬莫同他計較。”
範克儉心裡說:“我心寬,還能讓他像過去那樣踩着腦殼屙屎?肚子裡劃得船,也容不得他拿刀子戳呀!”但他曉得,福奶奶是喜鵲塘第一個餈粑心,和事佬,也是個挺樂意幫人做好事的人。所以他一句也不和她辯說,只問道:
“福奶奶,你曉得他到哪去了嗎?”
福奶奶也許真不知道曹志光的去向,也許知道,但怕告訴了範克儉,他會去尋着曹志光用刀子幹仗——她搖了搖頭,說:
“不曉得,我不曉得。”
別了福奶奶,範克儉繼續往回走。本來,他心裡有一股難以壓抑的怒火,不知怎的,這會他心裡火氣少了,倒感到有點空,有點亂。他不想就回家去。家裡有李秀枝在等着。他現在怕和李秀枝說話——不是不敢說,是不曉得說什麼好。
範克儉放慢了腳步,並且折向生產隊保管室。
爲了耕作時使用農具,化肥方便,保管室就建在田壠中間。圍繞着保管室,是一塊圓形曬穀坪。整個格局,恰似一枚舊時使用的銅錢。因爲處在中心位置,生產隊的會議就在這裡開,社會有事沒事,也愛聚集在這裡休息,扯談和說笑。
範克儉來到保管室的後面,在水泥階沿上坐下,他要在這裡好好想一想,理理混亂如麻的思想。
月亮落到了山後,曠野驟然變得黑暗起來。天快亮了。
誰知範克儉剛坐下不久,有一大幫人就來到了保管室的前面。從他們熱烈激昂的議論聲裡,範克儉知道半夜發生的事,把整個生產隊震動了,大家都在關注着事態的發展。
“他是罪有應得,自作自受。”粗喉嚨大嗓子,這是潘家虎的聲音。他愛憎分明,不怕曹志光再搞報復。他接下去說:“曹志光過去整人整得還少嗎?”
“我不解,”一個社員接口道:“李秀枝和範隊長本來都快結婚了,怎麼後來又跟曹志光去了哩?”
另一個人回答:
“那陣子曹志光幾多威風?馬書記的紅人嘛。”
“李秀枝這樣勤快的女子,真是打起燈籠也難找哩。”
“人樣子也逗人愛。”
“你們看,他們這婚會離得成不?”
“射出去的箭——離定了!”
“也叫曹志光嚐嚐光棍的味道。”
“好笑不?曹志光又想從李秀枝手裡把離婚報告收回去。”
“這回,李秀枝沒那樣老實啦。”
“你們說,她離了婚,還嫁不嫁人?”
潘家虎哈哈笑着,說:
“我保證有人請你們吃喜酒!”
“是誰?”
“現在不講。”
“哈,我猜出來啦!那本是天生的一對嘛…”
這些人的議論,大概會無休無止的繼續下去的。但是,範克儉無心再往下聽了。他沒有驚動前面的人,悄悄地離開保管室往家裡走——腳步和心情都變得十分沉重。他在潘家虎屋裡聽到人說曹志光想殺人,飛跑着回到自己家裡,問明白了一些情況,卻不知道曹志光想收回離婚報告。“哼,我怕你當真要離婚哩!沒得幾個時辰,你就後悔了…”範克儉心裡嘲笑着曹志光。
東方,從連亙不斷的山山嶺嶺的後面,往天際一齊投射出千萬束像水晶般透明的青光。有一行白鷺和幾隻蒼鷹在青光裡高高地飛翔,迎接春天的黎明。
範克儉快到家的時候,和他一道去湘江漁場買魚仔的那個青年從後面追上了他。小夥子連聲喊:
“儉哥,儉哥!”
範克儉瞧他一副急迫的樣子,忙問:
“什麼事?”
“曹志光跑了!”
“跑了?”
“有人看見他挑着被褥,帳子,還有一口皮箱。”
範克儉沒料到會出現這個情況,一時竟愣住了。
這時,天已大亮。望見範克儉站在這裡,不久便圍上來許多人,七嘴八舌地說:
“他想跑到哪裡去呢?”
“帶被褥帳子做什麼呢?”
“怕是不打算回來了吧?”
一個白鬍子、白頭髮老倌,拄着一根棗木棍跌跌撞撞地奔了過來。他是範克儉過去當副隊長時的參謀,也是喜鵲塘生產隊年紀最大的一個老人。範克儉忙喊了他一聲:
“四阿公!”
四阿公走到他跟前,喘着氣說:
“你慢慢講吧,四阿公。”範克儉用手扶着他。
“今日是蓮花鎮趕場。志光挑着家裡那幾樣值錢的東西往那裡跑,你想他是去做什麼?”
“去賣?”
四阿公點點頭,又道:
“克儉,你和志光我都是看着長大的,你們小時候好得還不跟親兄弟一樣?他這會是急昏了腦殼哇!參加作業組,作業組不要他;堂客,堂客靠不住了…”
“四阿公,您不用講了。我就去追他!”範克儉擺擺手,朝着通往蓮花鎮的路上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