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老婆撂下一句“到學校去看看”,便從家裡走了出來。
西沉的太陽從側面灑在身上,使他感到渾身披掛了鎧甲一般,又光耀,又愜意。他的影子倒在路旁剛插下晚稻不久的水田裡,灰灰的,長長的,象一小片遊動的雲。
因近傍晚,路上行人正多。本村歸家的,外村過路的,老老少少,全都爭先恐後地同他打招呼,尊稱他“遊叔”、“金貴哥”、“遊師傅”。
他自然不屑搭理這些人,不管認識不認識,一概點點頭而已。
“她三十好幾了,倒還像個沒結婚的姑娘——頚根那個嫩、胸脯那個挺呀,嘖嘖!”他走着想着,很有幾分陶醉。
他想的“她”,就是現在他要去的學校——他們村小的趙燕雲老師。她是老師,也是校長,並且還是本鄉分管文教衛工作的副鄉長鬍立榮的夫人。
過去,遊金貴對幹部有一種本能似的畏懼心理。即使是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長,要他扶犁他不敢掌耙,要他揀芝麻他不敢拿西瓜。“封建主義要田,資本主義要錢,社會主義要權。”嘿,誰敢去惹那些有權的?就說趙燕雲吧,當年村子裡想她想得發瘋的豈止他遊金貴一個?可一聽說公社副主任胡立榮也看中了她,便全泄氣了,一個個成了敗陣的公雞。胡立榮則憑着是公社副主任,有權讓趙燕雲這個回鄉高中畢業生當民辦教師,很快就和她領取了結婚證,輕易得如同捏起一隻田螺。
現在呢,世事大變。幹部沒了權威,遊金貴自然不再畏懼他們。過去不敢幹的他幹了,過去不敢想的他想了。“什麼資本主義要錢,社會主義要權喲,我看是什麼主義都要錢。錢是老大,有它什麼都好辦!”遊金貴心裡說。
這種看法的改變,是他從實踐得出的結論。
他捐款給村小,起先不過是受了外地那些給羣衆修路架橋的專業戶的啓發。他想,是哩,你發了財,誰都眼鼓鼓地盯着,你要不給些好處,說不定什麼時侯就在你腳下挖坑呢。村小不是還在豬場上課嗎,我出筆錢給他們蓋教室,就當是做豬生意賠了一回本吧。沒料到他一說要拿一萬五千元給村小修教室,整個村子竟轟動起來。無數敬重的或者恭維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村上男女老少無不誇讚他,副鄉長鬍立榮也陪着縣裡的教育局長專程來拜訪他,對他這種致富不忘羣衆、特別關心教育事業的高尚行爲表示由衷的敬意。村小校長趙燕雲則領着一隊穿戴整齊的學生,敲鑼打鼓來到他家裡,在高呼“謝謝遊伯伯!向遊伯伯學習!向遊伯伯致敬!”的口號聲中,由一個女學生將一條簇新的紅領巾系在他的脖子上。
遊金貴這一舉動,使他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使他改變了對權與錢的看法,也使他意識到了自己在村子裡的舉足輕重的地位。
他有個傻兒子,叫果果。上了一年學,仍然弄不明白3比5大還是5比3大。村小隻得讓他退學了。遊金貴捐款後,一提讓果果復學,趙燕雲便滿口答應,並願意利用暑假親自輔導他。遊金貴已經帶果果去找趙燕雲輔導過多次了,每次趙燕雲都表現出極大的耐心。遊金貴坐在旁邊,一面聽她開導兒子,一面細細地打量她白嫩的頚根和挺着shuangfeng的胸脯,作出種種讓自己躁動不安的聯想。前天,他甚至已經採取手段對趙燕雲進行了試探……
現在遊金貴心心念念都在趙燕雲身上,沒注意迎面走來的張子璜。
“哈哈,遊財主——遊大老闆!”張子璜橫路擋在前面,“眼睛真個長到腦頂上去咧?”
張子璜是村子裡一個手藝不錯的泥水匠,帶着五六個徒弟,四鄉八里的到處給人包工砌房子。這次村小修建教室,也是由他包着的。對遊金貴他可不像一般人那樣恭維、討好,卻大有平起平坐之勢。“有這個數了吧,你?”有迴游金貴問他,並且伸出五個指頭。“你問我哇?”張子璜詭譎地呵呵大笑,“我還是個窮光蛋,除了砌刀,就剩胯下這一吊子……”“摳鬼!”遊金貴心裡狠狠地罵着這個不露虛實的傢伙。
眼下,面對張子璜,遊金貴以一種完全是主人的口氣問:“今天就收場了?進度呢?”
“不快,也不慢。”
“要上緊!”遊金貴神情嚴肅,“影響開學可不是好玩的。”
張子璜問:“我的遊大老闆,你那八千塊哩?怎麼還沒撥到學校來?到時莫怪我停工待料。”
“不用你操心。我遊金貴說一不二!等廣東那邊一匯款,我就撥。”遊金貴說到此處,懶得再與他嚕囌,錯過身,逕自走向村小工地。
憑着一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女性所具有的經驗和聰敏,村小教師趙燕雲不用看坐在側面的遊金貴,也感到了他那燒着**的目光全部投在她身上。她覺得臉上微微有點發燒,卻佯裝毫無察覺,只是專心專意地輔導着他的蠢兒子果果。既然現在不得不答應讓果果重新入學,就要想辦法讓他有所長進。其他老師都回家或去外地探親了,輔導果果的任務,自然就落在她這位負責守校兼抓基建的校長身上。
趙燕雲問:“果果,這下能認識這幾個字了嗎?”
“這下能認識這幾個字了。”果果回答。
“好,”趙燕雲指着書上問:“這是什麼字?”
果果眨巴着眼睛,很費勁地想了好一陣,說:“這是牛。”
“又錯了。不是牛,是午字。吃午飯,不是吃牛飯。”
“真是豬變的,真是豬變的,”遊金貴插嘴罵,“趙老師,給我甩嘴巴!”
趙燕雲自然不會甩果果的嘴巴,依然和顏悅色地啓發着果果:“果果,你仔細看看,牛字午字有哪點不同……”
輔導了語文,又輔導數學。直到天色將晚,遊金貴才帶上果果回家去。趙燕雲送走他們後,感到有點渴,便倒了杯開水喝了,然後坐下稍事休息。
她的住房對面,隔着一塊不大的操坪,有一排房子。原是大躍進時蓋的“萬頭豬場”,六十年代建立村小時作了教室。在這種又低矮又昏暗的屋子裡教書讀書,滋味是可以想見的。趙燕雲由民辦教師轉爲國家正式教師,並且被任命爲本校校長後,不知往縣裡送過多少次請求撥款改建教室的報告。縣教育局也來人調查過,但答覆是:情況完全屬實,只是由於教育經費太緊,縣局目前無法解決。趙燕雲年年跑,縣裡年年“目前無法解決。”她的丈夫——副鄉長鬍立榮笑話她:“瞎子摸魚,你算了好不好?”“就讓我們在豬場裡蹲一輩子不成?”趙燕雲對胡立榮這種冷眼旁觀的態度很不滿,“虧你還管文教哩!”
想不到政府多年解決不了的問題,現在突然由本村一個往廣東販運生豬的專業戶解決了。趙燕雲高興得流下了眼淚。有了遊金貴的一萬五千元捐款,加上還可利用的一些舊材料,完全可以蓋幾間像模像樣的教室了。於是一放暑假,就由張子璜包工拆了舊教室,在原地基上蓋起新教室來。如今,新教室的牆已砌了半人高,窗架也已安上。想着新學年會有新教室了,她這當校長的心裡不知有多高興。
趙燕雲坐了一會,見張子璜他們也收工離開了工地,便端出中午剩下的飯菜,草草吃了晚飯。天黑下後,她去收取晾在階沿邊的衣服,發現短褲不見了。她亮着手電,在階基和階基邊的水溝裡尋找了好一會,也沒找着。她懷疑是自己昨天洗澡時換下來忘了洗了,便回到臥室尋找。同樣沒找到。她很奇怪,要說是被人偷了,別的衣服又都在,怎麼就看中了不值幾個錢的褲衩?正在不解,遊金貴又來到了她屋裡。
“掉了東西,是不是?”他笑嘻嘻地。
“我的花短褲……”趙燕雲有些難爲情。
遊金貴伸出一隻巴掌——上面託着一條摺疊得平平整整的黑底碎白花短褲,說:“看,我在路上揀的!”
“呀,正是這條!”趙燕雲高興得伸手去接。
遊金貴卻一縮手,像戴口罩似的將花短褲封在自己嘴上,還嘶嘶有聲地嗅着。“好香好香,趙老師,這是怎麼的?”眼睛瞅着趙燕雲。
“我用香皂搓了搓……”
“不是,不是香皂味,”遊金貴又做了個鬼臉,“聽人說,長得漂亮的女人,全身肉都是香的。”
“遊師傅,快莫開玩笑!”趙燕雲臉上象被火燒着。
“不是開玩笑,我聞聞你身上就曉得。”遊金貴走近趙燕雲。
趙燕雲忙後退到了房門口。“遊師傅,你……”她把後半句話留着。意思是你再“開玩笑”,我就會丟下你出去了。
遊金貴知道這回只能來到這個程度,便嘿嘿笑着,輕輕地將花短褲擱在趙燕雲的寫字桌上,說:“不說不笑,閻王不要嘛!和你鬧着開心哩。趙老師,廣東的豬款,再過幾天就到啦。”
“太好了!”
“一到,我就將那八千撥給學校。”
“謝謝你,謝謝你,”趙燕雲臉上的燒漸漸退了,“遊師傅,教室一蓋好,我們就立一塊碑,把你的功勞刻上……”
如此這般,這就是遊金貴前天對趙燕雲進行的試探。他暗暗高興趙燕雲沒有對他翻臉,“還沒翻臉就有門!”他想。
趙燕雲非常清楚他的用心。要是別人,她早就翻臉了。可對遊金貴,她得忍着,絕對不能得罪這尊財神。他捐給學校的一萬五千元,還有八千元沒撥過來呢。不管怎麼樣,眼下都得應付着他。
趙燕雲現在倒有些奇怪了,因爲以往每天中午過後,遊金貴就會帶着果果來讓她輔導,爲什麼今天還遲遲沒來呢?她等着,猜測着,及至天近黃昏,才遠遠地望見遊金貴兩手反背在身後,悠哉悠哉地朝她這裡走。
“只他一個人呢。”趙燕雲心裡說,不免警覺起來:“一個人來做什麼?天都快黑了……”想着遊金貴直勾勾地盯她的眼神,想着將她的褲衩捂在嘴上的饞樣,她突然害怕了。心裡一怕,倒很快想出了辦法。她迅速地走出臥室,扣上門,掛上鎖,然後又迅速地繞到後牆根,爬窗進了臥室。她將窗門關死,又拉上了窗簾。屏聲息氣地在房裡等了一會,外面便傳來了遊金貴的腳步聲。
遊金貴到得屋前,才發現趙燕雲的房子是鎖着的。“她哪去了?”他自語着,在門外站了約一刻鐘,終於失望地離開了。
“嗨,就這麼辦!能躲,就躲開他。”趙燕雲透過門縫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已經垂下的蒼茫的夜色裡,心裡好不高興。她準備今晚就這樣鎖着自己睡覺了。可不一會,外面就響起了自行車的鈴聲。她趕忙拉亮了電燈。
“開門呀,燕雲!”胡立榮到了門口。
趙燕雲從門縫裡插過鑰匙去:“喂,接着!”
胡立榮看到了門上的鎖,大惑不解:“誰把你鎖了?”
“我把我鎖了。”
“開什麼玩笑呀!”胡立榮進了屋。
“鎖上保險。”趙燕雲半玩笑半認真地說到這兒,忽然心裡一酸,眼裡涌出了淚水,“你呀,想要我的時侯纔回!平素哪裡還記得我……”
鄉機關工作責任制上有這樣一條:所有鄉幹部每個月必須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時間在鄉上或下村住宿。趙燕雲不是不知道這一規定,平日也從沒唱過埋怨歌,今天這是怎麼了?胡立榮忽然想到了什麼,心裡一跳,雙手抱住了趙燕雲的肩頭,問:“你說,出了什麼事?”
趙燕雲瞥他一眼,搖了搖頭。
“不要瞞我!”胡立榮逼視着她。
“我能出什麼事嘛。”趙燕雲掙脫開他的手,走去給他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