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光記起,那天改選新隊委的社員大會,李秀枝也去了的,並且投了票。他可以斷定,她也沒有在他曹志光的名字上畫圈——要不,他也有兩票哩。“這畜牲,”他心裡罵,“跟着他們拆我的爛屋!”範克儉只差兩票就是全票了。他沒有投範克儉的票。如果範克儉沒有投自己的票的話,那李秀枝不是投了範克儉的贊成票嗎?哼,這還了得!
這天中午,李秀枝收工後,從福奶奶那裡把亮亮接回家,又手腳不停地煮好了飯菜。她在八仙桌上擺好兩副碗筷,替曹志光和自己裝好了飯。
“亮亮,吃飯嘍!”她喚着,聲音很大,爲的是讓裡面的曹志光聽到。
她餵了亮亮一口爛巴飯,還來不及往自己口裡扒,曹志光黑煞着臉從臥房走出來了。他手叉着腰,氣勢洶洶地站在桌子對面。
“先別吃!我有話問你。”他說,每個字都冷得叫人發悚。
李秀枝皺了皺眉峰,沒理睬他。
“那天夜裡,你投了票沒有?”
李秀枝盯了他一眼,回答:
“投了。”並且說:“是社員都投得,這是權力。”
“權力,你懂鳥權力!”曹志光眼睛一鼓,“你坦白,投了我的票沒有?”
“沒有。”
“你畫了範克儉的圈?”
李秀枝一邊伸出筷子夾菜,一邊說:
“是的,我是投了他一票——”
她“票”字還沒落音,曹志光往桌子上就是一拳。“誇啦”一聲,李秀枝給他添的那碗飯震翻了,筷子在桌面上滾動着。
亮亮嚇得哇哇大哭。李秀枝放下了碗筷,將亮亮抱在懷裡,咬着嘴脣,用背對着曹志光。
她喉頭哽哽的,不能開口逗亮亮,只好無聲的搖着他。她眼睛發紅,可極力忍着,不讓淚水往外涌。
“你這畜牲!”曹志光破口大罵,“吃裡扒外的傢伙……”
李秀枝不回頭,不開口,就當沒聽見一般。
亮亮仍在哭,越哭越上勁。
“我曉得,你一直想着姓範的,念着姓範的!”
李秀枝仍然不理他,只是把亮亮抱得更緊,搖得更快了。
“難怪哩,你和我睡覺都流眼淚!”
一股嫉妒、惱怒的火,燒得曹志光咆哮起來。他抓起桌上的飯碗菜碗,一隻接一隻地往地上砸,一面砸一面吼罵着各種不堪入耳的話。
李秀枝牙齒咬得下脣滲出血來,可是仍然沒流淚。
“今天你非給老子講清不可!”曹志光步步緊逼,“你說,你和姓範的搞了什麼鬼?嗯?”
最能寬宏的心,它的寬宏也有限度;最能容忍的人,他的容忍也有範圍。生性溫順的李秀枝,一向把曹志光對她的粗暴,謾罵,看成是自己失足的報應,所以她都默默地忍受着,爲此傷心,哭泣,她也不願讓旁人知道。現在,曹志光居然由她傷及、侮辱到了範克儉——這個她曾經傾心相愛,後來又一直對他懷着深深的愧疚之情的人,她的怒火爆發了。她全身顫慄,胸脯急速地起伏,陡然旋過身子,目光逼視着曹志光,牙縫裡咬出幾個字來:
“你,放、屁!”
曹志光大吃一驚,不由往後倒退了一步。他可從沒見李秀枝對他如此大膽放肆過。但他僅僅呆了兩秒鐘,便向她撲過來。
“老子揍死你!”他叫着,右手捏成拳頭,對着李秀枝隆起的**部位就打。李秀枝一閃躲開了,他又揚起左手…
左鄰右舍聞訊趕來,見李秀枝渾身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脖子上還摳出了血印,紛紛遣責曹志光:
“太下得手了!”
“哪裡當人打呢?”
“真沒良心…”
“曹志光!”有人氣呼呼的喊着名字,憤憤不平地:“如今不是早年了,你還這樣兇?”
曹志光一聽這是潘家虎的聲音,立即跳起腳來罵:
“姓潘的,這裡沒骨頭,誰叫你多嘴!”
“你還敢罵老子啵?”潘家虎盛怒已極。要不是有幾個人把他拖住,他準會衝過去揍曹志光一頓足的,既是給自己解恨,也是爲李秀枝出氣。
李秀枝見福奶奶來了,馬上走過去,抱住她,眼淚就象決了堤的河水,奪眶而出。
“福奶奶,我,這輩子,不得完呀……”她放聲大哭。
福奶奶摩挲着她的肩頭,陪着掉了好一會眼淚。然後說:
“秀枝,先到我屋裡去歇歇。”又轉身對曹志光:“志光!說一千道一萬,秀枝總是你的堂客,你總是她的男人。”
“我不要這號吃裡扒外,尋野食子吃的堂客!”志光又在桌子上打了一巴掌,“老子離婚!”
當福奶奶抱着亮亮,勸着拉着傷透了心的李秀枝往外走去的時候,曹志光已寫好了一張離婚申請書,並且蓋好了自己的私章。他追到路上,將離婚申請書往李秀枝身上一砸:
“把你的手指印蓋上!”
……
現在,蓋了他的私章的離婚申請書就揣在李秀枝懷裡,而李秀枝已帶着亮亮住在範克儉家裡了——他不用打聽也清楚,那是潘家虎把她引去的。
曹志光坐在一條小板凳上。黑夜象湖水一樣淹沒着他。他也懶得點燈。只有在他擦亮火柴吸菸的一忽間,才照出這間堂屋亂七八糟的情景:飯菜撒了一桌,碎瓷片飛了一地,幾張打翻的凳子橫在屋中…
午餐他沒顧上吃,晚飯沒有人搞,這會已是半夜,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
由於餓,他自然又想到了李秀枝。結婚這麼些年來,每日三餐茶飯,她哪一天沒爲他準備得好好的呢?可現在,她走了,拿着他已經蓋過了章的離婚申請書。她從此不再給他煮飯,不再給他掃屋…
而左鄰右舍,生產隊的男女社員,又明顯地都站在李秀枝一方,同情李秀枝,指責他,說他的不是。曹志光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空虛和孤立。一種悲哀的情緒,壓得他象掉進了冰窟,從頭直涼到腳跟。
悲哀,能使某些人變得冷靜。
曹志光這時竟也自省起來,覺得對李秀枝是有些過份了,不該打得那樣重,那樣毒,想當初,爲了將李秀枝搞到手,他費了多少心機!可現在,他竟用自己的手把她打走了…
唉,就是因爲搞什麼選舉,搞什麼分組包乾!就是因爲範克儉…
外面傳來一陣狗吠聲。
曹志光忽然想起,範克儉出去擔魚仔已經五天了,莫非是他們回啦?他連忙從小板凳上站起身,跨出門檻,走到地坪邊上瞭望。果然見兩個黑影從壠中魚池那兒分手,一個往東,一個往南。“那是範克儉!”他盯着往南走的那個人。
斷定是範克儉回來了之後,一想到李秀枝就在他屋裡住着,並且就睡在他的牀上,曹志光心裡不由得一陣猛跳,全身都燥熱起來。回到屋裡,他再也坐不住了。
如果說,白天他罵李秀枝與範克儉有見不得人的事,只不過是一種訛詐,連他自己也懷疑的話,那現在,他將已比人,就毫不懷疑他們一定會幹出那事來。他想,範克儉和李秀枝過去那樣好,眼下李秀枝送上了門,她手裡又有他寫的離婚申請書,而且深更半夜的,無人知,無人曉,範克儉還會那樣老實嗎?世上哪有不愛腥味的貓?
醋意,妒火,伴着對範克儉搞分組包乾的極端反感,使曹志光急劇地升起一種報復的。
“親夫殺姦夫,有罪也不大!”他心裡恨恨地想,“今晚李秀枝還是我堂客,到了明天,她去把離婚證一扯,又和範克儉把婚一結,以後他兩個成了夫妻,我就只望得了…”
他立即摸進廚房,在牀頭枕邊拿上手電,又進竈屋尋着菜刀,在刀石上狠狠的磨了一陣,然後穿好鞋,緊了緊褲腰帶,直朝範克儉家裡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