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皆紅,染紅了眼,刺痛了心,透出濃濃淒厲意味。
百色之中,紅是一種向上的顏色,大多時候,它給人的感覺是蓬勃與昂揚,視之便覺得鬥志高昂,活力十足。鮮紅歡快,大紅奔放,嫩紅嬌羞,粉紅妖嬈,各有其意,各具神韻,難以書寫,唯用心作畫才能繪出魂。
形容美好事物的時候,人們用到最多的便是紅,比如少女含羞頰鬢紅霞,小兒稚嫩點點丹脣,枝頭粉瓣蝶飛蜂舞,高山雪岸一點絳朱。再如兵戈之上煞氣渲染,猛士眼中血絲豪莽,情人離別心紅帶淚,忠勤殿前撞柱警聲。
這些都是紅,都有紅,紅得熱烈,紅得悱惻,紅到令人期待。
眼前皆紅,完全不一樣的紅。
禁樓教習半瘋半傻,用雙手在地面刨出無數的坑,有坑必有泥,戰鬥中塵土飛揚,鋪了厚厚一層。戰鬥之後老人的血四下流淌,很快被灰塵吸盡、變成泥巴、沾在身上,與碎肉一起塗滿臉,醬紫中點綴片片慘白。
遍地灰塵中央一片斑駁,斑駁中一名垂死老人,老人瞪着空洞的雙眼,蠕動着,掙扎着,竭盡全力豎起耳朵。旁邊一名青衣書生,纖塵不染,微須整齊,垂下來的雙手素白乾淨,僅面色稍有些發白。
直到靜室之門被打開,情形就是這樣。
現在變了,老人身旁多出一名青年,正手忙腳亂試圖挽救......
一人大小,裡外三百五十九處重創。該從哪裡着手。
滿身皆傷,神魂破碎。谷溪救無可救。十三郎所能做的,僅僅是將其元神草草封印。讓剩餘不多的鮮血不再流,最後用丹藥吊住一口氣。
暫時的。
匆忙做完最緊要的事,十三郎回過頭給谷溪檢查身體,只簡單掃了幾眼,便將處理創傷的打算放棄。
“我在嶺南惹是生非,那時候你還沒有被關起來,應該知道消息。”
老院長點明莫師的缺點是自私,其實老一輩的人心裡都明白,這種話對谷溪同樣是警告。只不過自私與自私也有不同。谷溪心胸狹隘而且偏執,最最糾結難纏。傳功崖上一番爭辯,起因是劍尊,引子是十三郎,然而道院不止劍尊與十三郎兩人,谷溪那般胡攪蠻纏,何嘗不是自私。
古往今來,自私的人必然惜命,谷溪也不例外。與三面崖時夜蓮不同。這個不顧大義的老頭子一點不缺少“活下去”的**,相反,如有辦法延長壽元,他什麼事情都願意做。
當今世上。放眼天下再無人比十三郎擁有的人脈更多,但凡有辦法、藥物能夠挽回谷溪的命,他都有辦法弄來。
按理救得活。實際救不活,不需要詢問任何人。十三郎粗看一眼便知道結果,頓時熄了念想。
“我現在很強。比你更強;我有很多朋友,身邊很多幫手,有許多力量可以借用,還有別人做夢都得不到的強大寶物。”
世間總有無奈事,再玄妙的神通,再神奇的丹藥,效果總歸有個限度;谷溪嚴格來說已經是個死人,如非那股不甘之氣撐着,早該魂飛異界,成爲一縷無意識的亡魂。
“做事得有先後次序,越是大事越不能亂來,需要謹慎、周密,得一步步地做。一把年紀,這點道理都不懂?”
像對待初生嬰兒樣,十三郎坐下來,小心翼翼將谷溪抱到腿上,低頭對着那張污穢不堪的臉,默默說些埋怨的話。
“忍了一百年,等了一百年,爲什麼不能再多忍幾日,多等一天?”
不知有沒有聽到他的話,谷溪嘴角牽動幾次,垂在身側的那隻手上舉,似在指引什麼。
“玉簡?”
十三郎看到了谷溪的舉動,也聽到了他的話,輕輕搖了搖頭,懶得理會。
“我的力量攢夠了,事情也已經弄明白,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還有我不知道的,已經沒必要知道。”
臉上帶着炫耀的表情,十三郎低下頭、湊到谷溪耳邊說悄悄話,聲音足夠所有人聽到。
“雷尊之流,我可以像捏螞蟻一樣捏死。”
不計十三郎,靜室內總共四個人,四人都聽到了十三郎的話,都能聽出那句話中包含的猙獰血意。
十三郎衝得太快,黑麪神落後三丈,僵硬地站着,神情茫然。
夜蓮默默守在門口,蓮臺盡展保持警惕,目光復雜。
莫師本想說點什麼,又或做點什麼事,突然聽到這句話,身形頓時變得僵硬,擡起的手又收了回來。
殺雷尊如螻蟻......從何說起?
谷溪同樣聽到了那句話,表情很奇怪,似茫然似驚奇,伴有幾分難以置信,透着些許悔意。
“我說的是真的,雖然我不會那麼做。”
沒去管周圍發生什麼事,十三郎伸出手、將沾在谷溪臉上與血肉交織一起的幾縷亂髮撥至腦後,再捏一團純淨水球,將谷溪臉上、身上血污洗淨。
“你啊你,明明知道自己沒什麼本事,明明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連個乾淨模樣都保持不了,何苦在這件事裡瞎攪合?”
“勞碌命,老不閒,逞強,看不開,不自量......這些壞毛病,真的就那麼難改?”
“你一定想不到,給三山的那顆生滅丹只是準八級,我還有一顆八階上品,專門爲你準備。”
“化神算什麼,這次我帶回來幾件寶貝,裡面帶有神域氣息,燕山他們人人有份,這會兒正在用功感悟,努力再做突破。”
一邊洗,一邊擦,一面想,一面說;十三郎儼然忘記一切,絮絮叨叨,盡情沉醉在自己圈出來的那方世界。
少年離家,心中難免會有一份耀祖念想,歷數這些年走過的地方,真正讓十三郎覺得安逸、可放心不考慮安危敵友的所在,只有道院,唯數紫雲。
不涉江湖,教化天下,不過是一羣懷揣理想的人的一個夢;對此,十三郎比那些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看得更清楚,曾經多有不屑。但他不能不承認,就是這樣一羣人建立守護的這個地方,江湖、恩仇、長生、爭鬥等等,皆被最大限度弱化,幾可忽略不計。
一句話概括紫雲島:假如在這裡都無法生存,外面的世界就像油鍋一樣難熬,天地之別。
大概,這就是家的感覺。
“我有掌天弓,有天絕劍,有困仙索,有封魂鏈;我有化神分身,有胭脂鳥,有金烏神魂,有它的爪子,還有比靈寶更強大的血鼎。”
遊子歸家,請安之後最想做的不是清洗疲憊,也不是回憶兒時趣味,而是賣弄自己辛苦博來的成就,宣泄心中的孤苦、委屈、得意還有長短,收穫後輩的仰慕渴望,同輩的驚歎嫉妒,與長輩的幾聲誇獎,偶伴喝責。
但不是對誰都這樣,通常講,越是強大的人,可傾訴的人就越少,成反比。
四方馳騁,八面縱橫,遇到那麼多人,解決那麼多事,能被十三郎視爲親長的人沒有幾個。塔山夫婦早亡,鬼道親近但相處的時間太少,劍尊、老院長身處高遠,與彼時的十三郎心有距離;算來算去,真正相處得久、看得最多、無絲毫隔膜感受的長輩,還數這個脾氣有點古怪的老頭。
“我懂生死,明陰陽;我有比武尊更強橫的身體,會定字決;我見過真靈,我朝真靈出過手,我的朋友遍及天下,隨便擰出一個,都比你強不知多少倍。”
大概是因爲血流得太多,老人的身體很輕,輕到彷彿要飄出去;十三郎感覺到他的身體越來越冷,心裡不由慌亂起來,語速變得更快。
“我有大灰,有胖胖,小白,啞姑,有妻子兄弟姐妹,還有女兒......”
提到小不點,十三郎趕緊將她放出來,吩咐着。
“給爺爺磕頭。”
小不點不知所措,發覺爹爹沒有解釋的意思,她便跪下來,雙手扶地,朝那個不成人形的老頭連磕三個頭。
漂亮的碎花裙弄溼弄髒,清純乾淨的小臉染上不少血污,還有泥垢,小小女孩微微狼狽。
“沒取過正經名字,一直叫小不點。”
幫谷溪擦了擦臉,十三郎伏下頭說道:“小不點的身子不大好。咱們老家有個說法,像她這樣,最好能請苦命老人幫忙取個賤點的名字,鎮住邪氣才能活得結實。本來這個事情歸鬼佬,可他化神成功了,我想着他既然得了富貴、或許不再合適,所以就留了下來,專等着你來做。”
說完這句話,十三郎稍稍沉默,隨後有些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再也找不到話可以說。
漂流百年,世紀闖蕩,平均一年積攢一句,加起來也有百言,怎會就這麼失聲?
等了一會兒,忍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他終於找到原因,慢慢把頭埋進老人胸口,哀哀失聲。
“我知道了,這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