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淨水一點都不純,因爲它沾了血。
三子一戰,真正該計首功的不是哪個人哪個修,而是十三郎剛得到不久的水靈珠。水火不容,十三郎修習許久不能理透水火如何並存,三子同樣解決不了,瞬間挫及本源。
共滅意味着誰都活不了,十三郎本以爲水靈珠就此湮滅,還曾頗爲遺憾,哪知戰後發現它並未完全消失,變成一團極不穩定的霧氣,因捨不得丟掉纔將其封印保留至今。
水靈珠變成了水靈氣,水靈氣內含有三子的血、魂、源、力,亂七八糟攪成一團。按說這樣的東西無論如何不能隨便入藥,十三郎之所以生出這個念頭,原因仍在於兩個字:生,滅。
往生不死,生滅何嘗不是?若再想得遠些,彼時三子融三生於一體,集三牲成一頭,能否理解爲另一種不死?
前後因果解釋一番,十三郎問藍山:“水爲生命之源頭,生就是不死;以不死煉不死,會不會真的不死?或則加強不死?”
藍山張口結舌,一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
十三郎又說道:“覺得牽強也無妨,水靈珠不是藥,頂多給往生丹增加一些魔力,難不成是害處?”
藍山無法反駁,槍王開口說道:“可它現在這樣......”
指着那團看不清視不透的“東西”,槍王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只好說:“況且怎麼用呢?就這樣扔進去?”
這是屁話,水靈珠的力量十三郎早有所領教。見火如同滾油;煉丹之物,無論藥鼎還是藥爐,不管其本屬材料如何,首先必經過千重火煉纔可出世。如此一來,藥鼎不是火亦能勝過火,十足的火屬性法器。這樣的東西遇到水靈珠,會不會直接炸成飛灰?
槍王的話讓藍山找到支點。趕緊說道:“沒有把握,寧可求穩。”
十三郎對此早有考慮,回答道:“有沒有把握,試試就知道。”
言罷十三郎擡起手,朝那團清濛濛的霧氣捻一捻指頭,只見層層禁環繚繞,化成一隻純由禁法構成的管子,刺入霧氣中再抽出,之後變成一顆小小的球。
藍山槍王面露驚容。藍山讚歎道:“禁法修習到這種程度。真神技也!”
這次不是馬屁。一次“取水”暴露了十三郎禁道上的真正造詣:虛禁化實。禁中禁破禁,且完全不影響封禁發揮作用。就好比水中游着一羣魚,撒網捕魚或許不難。但若想抓起一部分魚兒的同時不驚擾其它,難似登天。
牽出一絲水靈霧氣。十三郎將其投入藥鼎,封鼎後以同樣的法子將禁制解除,再以真火如煎藥一樣去煎......煎那團包含水靈與三子殘餘的霧氣。
槍王不解,問道:“先生是在......”
十三郎反問道:“藥鼎煉過無數次丹藥,藥性早已融入鼎身各處,只看能否將其從鼎內激發出來,是不是就可證明加料無害?”
槍王無法回答。
藍山內心已認可這種方法可行,嘴硬仍嘲諷道:“不會煉出丹吧?那可有意思了。”
這句當然是笑話,藍山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似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可又找不出反對的理由。
十三郎當他默認,催動火力一邊說道:“麻煩藍老稍後辨別一下氣息,我認爲,如能辨出往生丹的味道,此舉便值得嘗試。”
成丹沒有可能,要證明只能由氣息着手;隨着火焰將藥鼎吞噬,人們的心也都提到嗓子眼,雙眼一眨都不敢眨。
怕爆爐!
修士煉丹,隨便哪種都有逆天之效,區別僅在程度輕微或是嚴重。有些時候丹師被迫將一些彼此難調、勢如水火的藥材放在一起,火力催動便有可能引發最最讓人絕望的災難:連爐子一起炸掉。十三郎所用的方式更極端,非勢如,而是真真切切的水與火!
只隔一道鼎。
效果不錯。或許應該說運氣不錯,火焰漸張,火焰蓬勃,藥鼎內發出輕微爆豆之聲,除此並無多少特別處。又過了一會兒,那點聲音也慢慢已消失,就像一隻空鼎。此時,十三郎神情專注操持火焰,槍王忍不住看看藍山,意思是:好歹說句話,到底有沒有結論?
青木鼎由藍山拿出來,最清楚其歷史,於是道:“這隻鼎煉製過不知多少種丹藥,萬一都放出來,老朽恐怕辨別不了。”
十三郎想了想,說道:“如果是那樣,我就不用它。”
藍山微楞忍不住問道:“這又是爲何?”
十三郎說道:“往生丹剛剛纔煉過,理應最早出現。我希望水靈珠對往生丹有增進,氣息應該格外濃郁,能遠遠壓過其它、甚至是獨一份。假如各種氣息混雜難分彼此,等於是將藥鼎反覆清理,有什麼意義?”
增進不同於激發,十三郎的意思不難理解。藍山此時終於將擔憂的心思壓下去,說道:“沒錯,若將潛沉已久的藥性激發,或許也會對往生丹造成影響。”
槍王聽到這裡忽然笑起來,說道:“這樣好像在涮鍋啊!”
藍山苦笑說道:“用水靈珠涮鍋,呵呵。”
正說着,十三郎不知感應到什麼,目光微閃擡起手朝藥鼎一指。
“來了。”
“你咋知道......”
藍山的話只問道一半,扣死封印的鼎蓋被掀開,一股濃郁如埋放數十年沉酒的香氣撲面而來。
“往生之氣,天啊!中品......中上品!”
一個時辰之後,往生丹第六次開爐,操火的人依舊是十三郎。
沾染的一點殘餘變成中上品往生之氣,藍山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折轉,堪稱狂熱。之所以拖到這麼久纔開爐,是因爲十三郎堅持多做幾次試驗,確認不會影響其它藥性方可。當然,他還需要逐步嘗試增加水靈之氣的量,力爭將利益增至最大,同時將風險控制到最小。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再這樣洗下去,青木鼎怕會便成白木鼎,可以了。”
屢屢催促,藍山急不可待,槍王雖沒有講出來,內心也有幾分焦灼。對他們而言,這是一個見證歷史的時刻,需知改變藥方從來都是會影響修真規則的大事,程度輕重或有不同,但是一定會發生。
往生丹本就珍稀難求,若能煉製出上品,其價值需要連城方可估量;不考慮利益,單單七級丹方被改寫,這樣的事件足以載入史冊;作爲親眼目睹此事發生的人,兩名大修與有榮焉,恨不得那一刻早點到來。
與他們相比,十三郎此時格外沉靜,有條不紊地將過程重複了一次又一次,稱得上慢條斯理。心急火燎的藍山於是讚歎,十三先生若能專修此道,絕對有機會成爲丹道至尊。
“呵呵,至尊。”
一句呵呵將十三郎的心緒充分表達,藍山兩人不曉得,此時的他心思並未完全集中在煉丹上,而是進入某種心在神遊的狀態。通俗點講就是手上在做事,心已經飛上九霄,奇妙的是做事與思考雖不同步,卻能互不干擾,彷彿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人。
“生滅道,生滅道......”
心裡不停念着這樣三個字,十三郎覺得自己真的變成兩個人,一個在眼前,一個在天外,或者說一個在世界內,另外一個飄蕩出靈,正以清冷沒有絲毫感情的目光望着這裡,望着這裡正在發生的一切。
“生,滅,道!”
別人不曉得,十三郎親手自水靈霧氣中取材,如何不知道它的變化?水靈珠早已不是水靈珠,而是與三子火焰還有別的什麼混合成全新的“物質”,某種角度講,那就是十三郎屢次嘗試而不得的目標,水與火相融,並且互通。
水火相殺而不殺,反而催生出一種全新的東西,豈不就是滅之而後生,生出來的......
“混沌,這是混沌。”
“混沌?”槍王問了句。
“混沌爲初始,生與滅都以其爲開端,以其爲中轉。”
心自天外飛回,十三郎淡淡說道:“水加上火,最初級的混沌。”
藍山茫然擡頭,問道:“混......什麼沌?”
不知道爲什麼,藍山望着十三郎的眼神有些害怕,連說話都顯得不利索。下意識的,藍山在心裡認真地想、恐懼地想、尊敬地想,靈魂內一種本能、一種渴望催動他這樣做,似乎遇到什麼孜孜以求而不得的東西出現在面前,等着自己去觸摸,去感受,急切想要領悟。
槍王與之情形類似,不同的是他的恐懼少一些,執拗多了點,眼神相比藍山更堅定,沉迷也來得更深。兩人都覺得十三郎的表情怪怪的,太平淡,平淡到幾乎不像人,平淡到讓人看不着,或者像看着一座山,一團霧,一片天。
不知不覺,兩人渾身都被汗水溼透,目光時而迷茫時而清醒,有時劇烈掙扎;好像是一瞬間,又好像過了一萬年,藍山身軀一震突然清醒過來,恢復記憶般大喊道。
“哎呀,幹嗎呢這是,趕緊煉丹!”
“現在就開始。”
十三郎淡淡迴應着,略有些憐憫與失望的目光掠過藍山,落在剛剛被叫聲驚醒的槍王身上。
“得機緣而失機緣,伴月而生,果然不如行路來得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