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芙修容的事,天諾也沉默了許久,但是他現在完全沒有時間浪費在兒女情長上。西南戰事吃緊,我軍主帥太過輕敵,以致讓敵方燒了糧草,並被左右兩翼夾擊,再耽擱半月有餘,援助部隊便會趕到,到時候前後包抄更加一絲勝算也沒有了。天諾每天要在隆和殿呆上大半天,後宮也不怎麼來了。
這日約了景瑤一同去長樂宮看芙修容,因爲出了這樣的事,蓉修華怕姐姐想不開,也向倩雪請旨搬去長樂宮和芙修容同住。景瑤嘆息道:“哎,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呢,前些日子我還叫宛眉去跟着她學唱歌呢。”
走進殿裡,見芙修容坐在炕上,還是當天茫然的表情,像是一具空殼,沒有靈魂。蓉修華在她的身邊一直彈着琴陪着她,這對姐妹花原是宮中一道非常獨特的風景,可是現在,也不過變成了一羣不幸女子中的一個。
“你們姐妹也別都在屋子裡面呆着,多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還對病有所幫助。”我就像是對空氣說話似的,景瑤和我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不是蓉修華太過投入,並沒有注意到我說的話。景瑤便又大聲地叫了她一聲,還是沒有反應。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忙走上前去拍了蓉修華,只見琴音驟停,琴絃劇烈地顫動着。
蓉修華嚇了一跳,轉身見是我們,這才放鬆了緊繃地身體,微微一笑,依次向我們行禮請安。景瑤見蓉修華的樣子有些奇怪,但也沒有放在心上,笑說:“瞧你投入地,連我們進來都不曉得。”蓉修華沒有回話,只是低着頭,抿着嘴微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蓉修華,她見我一直盯着她看,便嘆了一口氣,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後笑着擺了擺手。我大驚之下情緒有些激動,一把抓過蓉修華,險些叫她摔了一個跟頭。“你告訴本宮,是誰!”
景瑤也嚇了一跳,才反應過來蓉修華的意思是說自己已經聽不見了。她跑過來將我推到一邊,說道:“姐姐,你別這樣,冷靜些。”叫我怎麼冷靜,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每每都是爲了爭權奪利,這樣人吃人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什麼時候才能阻止再有人受到傷害。
蓉修華走過來拉了拉我的手,用她還未完全喪失的語言告訴我說:“沒有別人,是我自己。”景瑤奇道:“爲什麼?”不光是景瑤不明白,連我也弄不懂她這麼做究竟是爲了什麼。蓉修華仍舊是溫暖地笑着,回頭看了看坐在炕上的芙修容說道:“姐姐與我本爲一體,如此,便是天聾,地啞。”
從長樂宮出來,我沒有注意到高高的門檻,差點摔了出去,嚇得景瑤忙扶着我。“哎呦,我的好姐姐,當心些,你這裡還有一位呢!”景瑤指了指我近八月的肚子,埋怨道。我擡頭去看宮門上的牌匾,長樂,長樂,未央不成,長樂不享。我該和柯氏姊妹做個告別嗎?告別她們終於遠離宮中的勾心鬥角,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算計她們了。兩個耳不能聽,口不能說的人,誰又會放在心上呢。
世上本就是這樣,有的人先於你踏入一個地方,然後當你逐漸熟悉陌生的環境時,那些人又悄然退場,而且退場的時候往往沒有當初登上舞臺時候的風光。看着這宮裡巴掌大的一片天,潸然淚下。就這樣吧,也許只有這樣,她們纔會得到長生,只有如此,她們纔會長樂。
上天永遠不會滿足於你的安排,它是一定要極盡瘋狂的。傍晚,夕陽西斜,金燦燦的雲邊裝點着宮中冷寂的天空。突然墜兒慌里慌張地跑進來,說道:“娘娘不好了,芙修容
懸樑了!”
再次回到長樂宮的時候,還未走進去就被德妃和景瑤攔在了外面。德妃憂心地說道:“你是有了身孕的,不宜進去,還是在這裡等等吧。”我也不強求,只問蓉修華人怎麼樣了。景瑤搖了搖頭,嘆息道:“丟了魂一般,誰說話也不理,都守在那裡兩個時辰了。”
越過人頭,見仍舊懸在樑上晃盪的屍體,再看了一眼一直跪在旁邊不許任何人靠近的蓉修華,無望地閉上了眼睛。“她再捨不得也要讓人放芙修容下來,人已經不在了,儘早入葬吧。妃嬪自戕是大罪,找人看好蓉修華,切莫再讓她做傻事。若她還是想不開,就跟她提提遠在邊陲的柯大人,還有柯氏滿門。”
囑咐過了便要轉身離開,景瑤攔住我說道:“姐姐去哪兒,我跟你一起。”我疲憊但是堅定地搖了搖頭。“這裡不能沒有主事的人,你和德妃姐姐呆在這裡,我去告訴皇后,這件事也要讓知道。”景瑤還要再阻攔,被德妃一下子打斷了。
別過她們,我獨自挺着沉重的肚子走向鳳鸞宮。倩雪見我氣勢洶洶地走進來,沒有半分的驚慌,居然還能夠無害地笑得傾國傾城。我從未有過一刻這樣討厭過她,不管她要的什麼,我都能夠爲她找到開脫的藉口,可這一次,我實在不能夠忍受她的多疑和猜忌,還有所謂的“未雨綢繆”而傷害了兩個人,甚至是一個家庭,一個大家族。
“你滿意了?擋着你的人並不是只有她們,眼前就站着兩位呢,你爲何不衝着我來!”我近乎咆哮着質問倩雪,對於她的冷漠,我該以怎樣的身份來對她進行道德判斷。或許我也沒有資格,但是我至少能夠做到不主動害人。
謙虛沒有在乎我的咆哮,而是不經意地掠過我的肚子,笑說:“太醫不是說是個女孩嘛,那我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就算你現在還有赫寧,可你能夠狠心將自己孩子推上那個寶座嗎?我猜,你不能,所以啊,我,從來就不怕。”
“原來你是鐵定我不願與你爭,可我若改變主意了呢?唯一能夠將你打敗的,就是奪你的後位,與你爭奪儲君之位。如果這是唯一的辦法,我說,我爭!”即便說出這樣的話,我的底氣也不是很足,倩雪早就已經把我看透,不管我心裡打得什麼主意,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倩雪無所謂地聳聳肩,笑說:“好啊,等你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們來一決高下。不過我可要提醒你了,有沒有命生下她,是你的福氣,能不能讓你生下她,是我的本事。”我下意識地護住龐大的肚子,卻見倩雪的眼中笑意甚濃。
“傾君,別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了,你終究會被情感拖累。我是個冷血的人,你跟我,根本沒有辦法比。不管你在心裡默默地告訴自己多少遍,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可當匕首就握在你手中的時候,你卻沒有了刺下去的勇氣。”
我失敗地頹下肩膀,越發地看不起柔弱的自己。本來是要質問倩雪的,卻被她說教了一回。灰頭土臉地準備轉身離開,卻聽到倩雪在身後輕聲說道:“我不用你管,就算你爲我做的再多,擋着我的時候,我也一定不會手軟。”
我沒有回頭,笑說:“你都知道了?”“那日你料定我會黃雀在後藉此一舉一併除去淑妃和赫允兩個障礙,卻叫人偷偷地將那個施案的小太監以莫須有的罪名被亂棍打死;你明明看到我的指甲浸在酒裡卻沒有告發,我這樣的小手段曾經用來對付過你和姜宇……你這麼做,我也不會領你的情的。”
我大幅度地搖了
搖頭,笑說:“我並不是在幫你,我只是爲赫爾,我不希望他知道他的母妃,是這樣爲他一步步鋪路的,用別人的屍體和血淚,一步步墊高他的帝王寶座。”
倩雪愣在了那裡,而我也從她的面前漸漸淡出。她所要回味的,不是我們的曾經,而是未知的將來。當有一天赫爾登上王座,君臨天下的時候,他會不會害怕,看着腳下匍匐的子民,漸漸地從身體裡留出新鮮的血液,染上他的龍袍。
回到梧桐苑,忽然覺得百般不適,請太醫過來也說是心悸受驚且氣急攻心,動了胎氣,吃幾副藥,再靜養幾日就會好了。環兒坐在腳踏上替我捶腿,滿臉擔憂地說道:“娘娘聽到太醫說的了,叫靜養,宮裡的事就暫交嫺貴妃幫襯着打理吧,實在不行還有皇后呢。娘娘懷孕本來就辛苦,再這樣勞心勞神的,對胎兒也不好。”
頭痛欲裂,往死裡按着太陽穴也扼住不住疼痛。我揮了揮手,叫她們都下去了,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環兒剛罷手起身,卻見天諾忽然興高采烈地推門而入,直撲到我的身邊,大叫道:“朦朧,成了!我鋌而走險,你哥哥帶領的七萬大軍日夜兼程終於趕去支援,敵軍聞風喪膽,已經拔營撤退了!”
我不好逆了他的好興致,強撐着精神附和着,可誰看了都覺得是心不在焉。天諾這纔看到我蒼白的臉色,忙問道:“這是怎麼了,臉色這樣差?”“恭喜皇上,解了多日煩憂。”他大老遠地跑過來告訴我這個喜訊,雖然我久居深宮,西南是否安穩也與我無關,但是我還是由衷地向他表示祝賀。
天諾摸不清原因,便試探着問道:“你是不是怪我沒有告知你便派了你哥哥去?我也是沒有辦法,朝中實在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我搖了搖頭,靠在他的肩上。“身爲人臣,是一定要爲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曼嵐公主說了什麼沒有,既然她都沒有爲了夫君出征而埋怨,我更不應該抱怨。”
“那你是爲了什麼?突然間看你這樣,我這心裡就覺得發慌。”“芙修容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還有蓉修華,自從目睹了孿生姐姐的悲劇,她不吃不喝不睡地已經很久了。”經我提醒,天諾才慢慢地回想起宮中今日發生了什麼。他低頭沉默了許久,說道:“妃嬪自戕是大罪,可念在她的境遇,便不追究了吧。”
我點了點頭,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了。至於蓉修華,天諾和我商議,既不能返回本家,也不能再留在宮裡,免得再出什麼亂子。既然她們姐妹情深,便叫蓉修華去給芙修容守靈,隨着芙修容下葬的日子一同跟去妃陵。
窩在天諾的懷裡,在這個靜謐長夜,他的心跳顯得異常的有力。“天諾,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的放縱和不追究,是不是讓她變本加厲,是不是害了很多人?”天諾是知道我的,我能夠感覺到他張開了口,卻沒有說話。閉上眼睛想了好久,才聽到他說:“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一切都聽從上天的安排罷。”
當人無力轉圜和更改的時候,纔會將所有的願望寄託給上蒼。上蒼會認真傾聽每一個人的心願,可是它太忙了,也太老了,陰差陽錯地彼此交織,上演着一出出的讓人啼笑皆非的鬧劇,訴說着一段段的讓人牽腸掛肚的傳說。
也許每個人都是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卻不知道自己的結局如何。如果是倩雪回答,她一定都說是一樣的,不過是個死;而如果是我,我就會說,我是躺在天諾的懷裡死的,還是被奸人陷害,屍骨無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