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的冬夜
杜蘅紅透耳根,倉惶地閉上了眼睛。
發現她比自己還驚慌,蕭絕立刻判斷她其實剛醒。
這一個月的朝夕相處,並不是沒有收穫。他至少知道,她睡一覺醒來時,表面看上去清醒無比,實則腦子裡一團漿糊!
於是乎,他做了個令自己後悔萬分,無地自容的動作!
他迅捷無比地拉住了她的手旄!
鬼使神差!
事後回想起來,當時絕對是鬼使神差!
當那雙纖細,柔軟,白皙,散發着淡淡幽香的微涼的小手,輕輕地碰觸到他的那一瞬間,那灼熱的溫度燙得她一個機靈,五指下意識地一緊…岷…
他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抵擋不住的快感洶涌而來,從頭髮到腳趾,從體內氾濫至全身,低喘一聲,轟地一下暴發了!
一股淡而腥的麝香味,迅速在空氣裡瀰漫。
杜蘅滿臉震驚,櫻桃小嘴驚訝地微張成圓形。
四目相接,面面相覷。
這一刻,世界安靜得彷彿連時間都靜止。
積雪壓斷了樹枝,發出咔嚓一聲輕響,也壓斷了蕭絕最後一根神經。
恥辱啊,這絕對是蕭七爺畢生最大的恥辱!
他面無表情,跳起來,飛也似地消失了。
杜蘅來不及羞赦,一切發生都得太快了,毫無預兆地開始,閃電般結束。
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他對她做了什麼,那個闖了禍的人,已經扔下她逃之夭夭了!
這一晚,註定了是一個不眠之夜。
杜荇獨坐在望春閣臥室裡,聽着一院之隔傳來的笑語喧譁,看着門廊下掛着的大紅燈籠,真正的刺目又刺心。
自從夏風訂親之後,爲了給未來的兒媳留體面,許太太親自發話,命她搬出聽風軒。
所以,她只能乖乖地搬回望春閣,給韓晴兒騰地方。
嫁進夏府一年多,夫妻間溫存的次數屈指可數,且還都是倚靠藥物半遮半掩,半推半就。
本以爲以他對杜蘅的深情,還有時間慢慢籌劃,夏正庭的突然去世,一下子打破她所有的幻想。她所有的計劃來不及實施,就胎死腹中。
毫無疑問,搬出聽風軒之後,夏風主動跑來找她的可能性爲零。
如果,她膝下有一男半女,後半輩子也許還有所倚仗。偏偏,這個小小的心願老天也不肯滿足她。
杜荇咬緊了脣瓣。
她琦年玉貌,花樣年華,難道就這樣虛耗在這寂寂的空庭裡?
難道她費盡心機,不擇手段,爲的就是嫁一個永遠不會愛上自己的男人,要一段獨守空房的婚姻,一個孤苦伶仃的結局?
什麼好處都沒得,卻成全了杜蘅一段大好姻緣!
不,她不甘心!
最近蕭杜兩家訂親,穆王府一百六十擡的聘禮鬧得整個臨安沸沸揚揚。杜蘅成了臨安城,不,應該是大齊王朝最受矚目,最被羨慕的女子!
有穆王府那樣聲名顯赫,實力雄厚的夫家;有蕭絕那樣把跋扈張揚,恣意疼寵着她的夫婿;還有穆王妃這樣溫柔敦厚,沒有心機的婆婆……
杜蘅除了比她會投胎,有哪一樣比得過她?能有今天,說起來還是託了她的福!
如果不是她一根筋地想做侯夫人,死活要嫁給夏風,哪裡有她今日的風光?
杜蘅什麼都沒做,什麼力都沒出,憑什麼坐享其成?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顧家默默無聞的小廝,最後搖身一變成了穆王府的世子爺?
如果當初,她把浪費在夏風身上的精力都花在蕭絕身上,今日姐妹之間的情勢,會不會來個大逆轉呢?
想着蕭絕,杜荇的心頭又是一陣煩燥。
那樣霸氣狷狂的性子,那永遠掛在嘴邊的漫不經心的笑容,那稱不上俊美儒雅卻絕對帥氣逼人的五官,那挺拔修長的身姿……
絕對走到哪都能讓人眼前一亮的優秀男子,自己當初怎麼就沒發現這塊璞玉呢?
一個能在顧老爺子逝後八年,還主動替顧氏料理身後事的男人,對陌生人尚且如此重情重義,對自己的妻子就算做不到一心一意,至少也會有始有終吧?
絕不會象夏風那樣,承諾了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結果卻把她扔在這裡,寂寞一生!
他難道真的不明白——她如果忍受得了寂寞,早就去伴了青燈古佛,何必非要嫁他?
窗外又是一陣嬉鬧聲,各種肆無忌憚的調笑聲,醉酒後含混不清的呦喝聲,以及漸行漸遠的雜沓的腳步聲……
最後,所有的喧鬧都散去,一切歸於岑寂。
杜荇下意識地站起來,走到窗邊,一顆心不自覺地懸得老高。
大薊驚訝地擡眸,當發現她狠狠地盯着聽風軒的方向,不禁微微一嘆,勾下了頭。
半晌之後,總算是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有多可笑——這裡與聽風軒雖只一牆之隔,卻也還沒近到能聞釵釧之聲的地步。
莫說是站在窗下,就是翻過牆闖到新房去,又能怎樣呢?
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況且她這個舊,還不怎麼得夏風的歡心。
去了,只是徒惹笑話!
“上次侯爺賞我的那條珊瑚銀的手鐲呢?”杜荇抿了脣,裝做漫不經心地道。
大薊忙道:“收在箱子裡。”
“把它包起來。”杜荇淡聲下令。
“小姐要送人?”大薊疑惑地問。
不是她多嘴,實在是手鐲是平昌侯賞的見面禮,如今侯爺又已不在,說是遺物也不爲過。這樣的東西,自然是意義非凡。
可是,杜葒已經去了江南,老太太一把年紀,不可能戴珊瑚銀的手鐲,餘下的再沒有人當得起這份重禮。
杜荇也不瞞她,淡淡道:“是要送給蘅姐的的。”
大薊的嘴張大成O形:“……”
杜荇嘴邊一抹嘲諷的笑:“她如今是穆王府的準世子妃,普通的東西可入不了她的眼。”
“……”大薊想勸,想到她的脾氣,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
“你也覺得我可笑吧?”杜荇笑得流出淚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我如今已沒了退路,就算是一根稻草,也必須拽緊了!”
大薊心一緊,輕輕道:“二小姐如今也有了好的歸宿,以前的事,想必不會計較。”
她的命運早就跟大小姐拴在了一起,哪來的立場笑話她?自然是希望她好。女子出嫁,沒有個孃家人在背後撐着,在婆家是很難直得起腰的。
是以,她也盼着大小姐和二小姐能冰釋前嫌。
這樣,大小姐遇到爲難的事時候,二小姐纔會看在姐妹的情份上,拉她一把。
杜荇冷笑:“計較?她有什麼資格跟我計較?若不是我替她接收了夏風這個爛攤子,她能有今天?”
大薊驚訝之極,心中一片悲涼。
萬沒想到,大小姐竟是這樣想的。
別人不知道,她心裡最清楚,大小姐想當侯夫人可不是一年二年了。
好不容易如願以償了,就該一心一意地跟小侯爺過下去,想法子討好他,迎和他。就算得不到他的歡心,最起碼也要得到他的尊重,纔是正理,日子也才過得下去。
可大小姐過得不順心了,不去檢討自己的態度,反而把責任推到二小姐身上。
明明恨着二小姐,還送她這麼貴重的禮物,這份心思,大薊跟了近她十年,也看不懂了。
杜荇也沒打算要她懂,不耐煩地道:“其他人的節禮,你看着辦,過幾天就送回家去。”
“是。”大薊輕應。
杜荇沒有說話,低了頭盤算。
蕭絕既是跟杜蘅訂了親,正月初二是一定要去杜家的;夏風娶了韓氏,初二那天自然是要去韓家,到時她就一個人回去。
杜蘅收了她的禮,就算是面上情,也該請她到楊柳院裡坐一坐,說會話。
只要時間掐得好,來場偶遇也不難,到時再相機行事,未必沒有機會……
殊不知,杜荇在這裡春閨怨濃,新房裡韓晴兒更是欲哭無淚。
夏風喝得酩酊大醉,被常安和瑞安兩個人擡進新房。
她是新婦,自然不能亂動。
紀氏被安排在新房裡陪新婦,見此情形尷尬得不得了。
還是喜娘伶俐,讓紀氏代夏風拿起喜秤挑了蓋頭,交杯酒什麼的,自然是不可能再喝,說說笑笑間便簇擁着離去。
韓晴兒枯坐了半晌,夏風半點沒有醒來的跡象,只得忍了羞意,命貼身的丫環打了熱水,絞了毛巾替他淨了手臉,顫着手幫他除了帽冠,鞋襪和袍帶。
猶豫了許久,閉上眼睛,一咬牙正要去解他的衣裳時,一雙手卻被人握住了。
她吃驚地睜開眼睛,對上的卻一雙深黑如夜的瞳眸:“相公?”
他不是喝醉了嗎,怎的眼神這麼清亮?
夏風慢慢坐起來,避開她的視線,輕聲道:“我的確是喝多了,可還沒有忘記,尚在熱孝,請你原諒……”
韓晴兒只覺熱氣衝上頭,整個人都窘得通紅,咬着脣一個字都不敢說。
生怕一開口,眼淚就掉下來。
今晚是她的新婚夜,奶孃說過,絕對不能哭,不然一輩子都泡在淚水裡,不吉利!
夏風歉然望着那張低垂的小臉,本想要撫慰她,伸出手卻在半途垂下來。
默了半晌,只逸出二字:“睡吧。”
韓晴兒是新婦,相公還未安寢,哪裡敢自己先爬到牀上去睡?
只好端坐在牀沿不動。
夏風好象靈魂出了竅似地,定定地凝視着窗外,不動也不說話。
他真可笑!
一心想要求好,事事顧全大局,可看看最後的結果是成什麼?
明明對杜荇無意卻娶了她;明明喜歡阿蘅,卻不敢大聲說出來;明明不想娶妻,卻礙不過父母之命,違心地成了親。現在,又在找這樣的藉口,傷了妻子的心……
他想做個好兒子,卻不能替父親分擔心事;他想做個好臣子,卻受到皇帝的猜忌;他想做個好男人,卻辜負了阿蘅,又虧欠了杜荇……
夏風,從什麼時候起,你的人生竟被自己弄得一團糟?
韓晴兒不知道坐了多久,只知道等得四肢都麻木了,心也成了灰。
她雖不是出身勳貴世家,好歹也是三品大員家嬌養出來的嫡小姐,從小到大都被人捧在掌心,幾時受過這樣的羞辱?
小侯爺俊美儒雅,溫文有禮,原以爲父親替自己挑了個如意郎君,自此就會琴瑟和諧,舉案齊眉。
萬沒想到,新婚之夜就遭遇了這樣的難堪!
雖然早知道他房裡有人——他已二十三,翻過年馬上就二十四,倘若還是懵不知人事,怕也會擔心他有毛病吧?
也早知道杜荇貌美如花,國色天香。
可人不風流枉少年,夏風生得俊俏,哪能沒有幾樁風流韻事呢?況且,他並沒有惹一身的風流債,只是娶了一個貴妾。
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連父親也討了幾個偏房呢!何況夏風還是平昌侯府的小侯爺!
所以,她並未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她方知傳言不虛。
夏風果然是愛慘了那位貴妾,爲了她才遭到杜家二小姐的退婚。
看,現在不又是爲了她,讓自己這個正牌的妻子新婚夜就受冷落嗎?
淚水一顆顆墜下來,慢慢的越落越多,越掉越疾,終於香肩聳動,低泣出聲。
夏風悚然一驚,轉過頭看着穿着大紅喜服,哭成淚人的韓晴兒,才意識到自己今天新婚。
罷了罷了,他已失敗了那麼多次,至少還可以嘗試着做個好丈夫。
他張開嘴,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新婚妻子的名字!
心底的愧疚越發深,低低而又無奈地道:“你,別誤會,我並不是有意冷落你,實在是,實在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遲疑着伸手攬住了她的肩:“對不起。”
三個字,勾出韓晴兒更多的眼淚,她顧不得羞赦,伏在他懷中哭得幾乎要斷氣。
夏風無奈地嘆了口氣,擡起她的下頜,伸指輕輕抹去她的淚,柔聲道:“別哭了,再哭明天眼睛該腫了。”
只這麼一個溫情的動作,已經令韓晴兒的心情瞬間飛揚起來。
也許,是她多心了,他並不是不喜歡她,而是真的爲父守孝吧?
公公七七剛過,熱孝未出,他這樣纔是正理,自己這一哭,未免顯得太不近人情了。且,他會不會嫌自己不懂得矜持,不知廉恥?
這麼一想,臉不禁熱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體,小聲道:“我,我不是怪你。只是,有些想家了。”
夏風莞爾,並不戳破她的謊言,摸摸她的發,輕聲道:“睡吧,明天還得早起給母親請安。”
“嗯。”韓晴兒點頭,擡起紅紅的眼睛,飛快睃他一眼:“……”
夏風看出她的顧慮,微微一笑,道:“我習慣睡外面。”
“我服侍你……”韓晴兒猶豫一下,伸手去解他的襟扣。
“我自己來。”夏風說着,脫了外裳搭在牀架上。
韓晴兒垂頭,默默地爬到牀裡,攤開被子,悉悉簌簌地把喜服脫下,蜷着身子背對着他躺下。
一雙強健的手臂忽地伸過來,將她攬入懷中。
韓晴兒渾身一顫,訝然回眸。
夏風卻垂了眼並未看她,只低低道:“睡吧。”
韓晴兒又驚又喜又羞,既沒膽量順勢偎到他懷裡,又不捨得推開他,只好僵直着身體一動不動地任他抱着。
心頭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果然是多慮了,這段婚姻沒有想象的那麼糟。
想着想着,終於抵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看着她平穩地睡去,夏風脣邊逸出一抹苦澀的笑。
算了,就這樣吧。
起碼她是個心思單純的女子,生活在一起,至少不會那麼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