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宋雪年被吵醒了,準確地說是房間裡不同於往常的光線。宋雪年睜開眼睛發現頭頂上古舊架子牀的紅木板和細細碎碎垂下來的金色流蘇代替了自家單調的白色天花板。宋雪年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擡手摸了摸自己隱隱作痛的後腦勺。身下的寢具柔軟溫暖,眼前的紅木八仙桌,金貴厚實的絨毯,一些各種年代的雜七雜八的擺件居然還有一件唐三彩,還有從規矩窗櫺裡照進來的斜斜的陽光,熟悉的環境讓宋雪年的記憶迴流。貌似昨天晚上有一身披紅紗衣的光頭站在院子大門口以一臉雲淡風輕的表情看着她費勁巴拉地把尾音扛了進來。本來宋雪年對於自己即將要乾的事兒有那麼一點點心虛,所以想目不斜視地走過去,結果人家突然出手從她那裡搶走了尾音和標本的魂,順便把躲閃不及地她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到暈死過去,再然後,再然後她就一覺睡到大天亮了。宋雪年來不及穿鞋就跳下牀跑去推開了房門。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入眼的都是白色。
大山深處的古色古香的庭院,迴廊樓閣、亭臺小路、粉牆黛瓦、飛檐微翹,無一不被白茫茫的雪覆蓋,一夜之間滿院梨花盛開,天空藍得不像樣子。天空藍得不像樣子,在明媚陽光裡帶着寬大蒼穹俯視身|下芸芸衆生的深沉和溫暖。鼻子裡呼吸到的都是白雪落下後空氣的清新味道。
宋雪年也沒有再返回去穿鞋,就這麼赤腳踩在雪地裡,也不管自己的雙腳被凍得通紅,一蹦一跳地沿着小路漫無目的地亂走。不一會兒,一個鋪滿綠色荷葉的池塘出現在眼前。池塘邊的一塊平整的岩石上一個身披血紅色外袍的光頭男子正一手支在屈起來的腿上託着下巴一手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棋盤,狹長的雙眼微微眯起帶着慵懶的氣質,縹緲的紗衣衣襬散亂地鋪在身側。妖豔的紅和皎潔如月的白交織在一起,讓周圍的人都忍不住在這冰天雪地裡有一種微醺的感覺。
宋雪年想起昨天晚上某人最後那隱隱帶着點兒怒氣的臉,無奈地摸了摸鼻子,然後腆着笑臉,一屁股坐到了岩石上盤起雙腿。身下岩石是溫暖的,讓凍僵的腳慢慢恢復知覺變得麻麻的,右腳繃帶上的雪水立馬就幹了,“一人喝酒,一人下棋。大早晨的,很有情|趣嘛,蒼修。”
對面的男子掃了她一眼,面色古怪,“宋雪年你又不穿鞋。”
宋雪年想不明白都活到了現代一把歲數的老和尚還執着於莫名其妙的古禮幹什麼。她笑嘻嘻地舉起左腳丫子,“守靈人與天同壽,只靠吸收天地精華就可以活下來的。你要習慣呀。”
“昨天,謝謝你幫我救人啦。”
想到自己院子的廂房裡躺着的那個半死不活的人,蒼修受不了地翻了個白眼,“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他順手把手邊溫着的藥酒遞給她,又推給她幾碟點心,“出家人不飲酒的,斷酒肉文。”他夾着棋子的兩隻手指搖了搖,繼續道,“難不成看着你這病秧子徹底把自己玩兒完?”
眼前人的臉色可不是一般的差,慘白中隱隱透出帶着死氣的青色。
宋雪年從早上起來開始就不舒坦的心口頓覺一窒,一種酸澀的感覺在心底蔓延開,她不由得撫上心口。
“怎麼?不舒服?”
宋雪年安撫地笑了笑,把爪子伸向了那些點心,“哇哇,蒼修你就是貼心小暖男,這些都是我愛吃的。”
某光頭冷不丁得到一個現代化的評語明顯不太適應,白皙的臉上透着淡淡的紅暈。
“滕蓮筠那樣的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怕是不會想看你爲了他把自己弄成這幅樣子的吧?”
宋雪年抿起薄脣嘬了一口手中的酒,瞬間脣齒間沁滿清香,“我以爲就算我不明白你也會明白。”
蒼修的眼中劃過一抹深意,勾起嘴角一聲輕笑,“貧僧已是方外之人,不問紅塵俗世很多年了。”
你確定現在的生活是出家人該過的?你個肆意妄爲的人能信這九洲內的哪方神明?佛祖他老人家要從寶座上下來抽你了哦!
宋雪年不屑地輕哼一聲。“我和他大概也牽扯不上什麼紅塵因果了。”
蒼修瞥了一眼對面生死付之一笑,搖頭晃腦端坐於雪中品着小酒的女子,已與記憶中初見時的暴力陰鬱、煞氣沖天的那個人再無半點可重合的地方了。她身上那些帶着劇毒的刺不知是因爲滕蓮筠那個人還是這幽幽流轉的漫長歲月早已經被拔除得乾乾淨淨。世人帶着世事百態磨礪後的蒼涼徒勞地希望人生若只如初見,可對於他和她來說只怕現在纔是最好的,哪怕他們在卸下重重武器的同時被弄得傷痕累累。
宋雪年的腳。
蒼修垂下眼簾,黑眸裡閃過一抹擔憂。
守靈人靠吸收大地力量來維持自身的力量,雙腳接觸地面是他們認爲與大地溝通的最好辦法。然後力量通過雙腿傳到全身。宋雪年右腳上纏着緊實的繃帶。蒼修雖然看不見可他昨天晚上把昏睡過去的宋雪年送回房間時感受到了她小腿上不正常的僵硬。繃帶已經纏到了右腿的膝蓋下。宋雪年的右腳和小腿怕是廢了。當年生於天地靈脈中翻手雲覆手雨的守靈人本該是這天地中最受青睞的誕生,而如今她卻拖着個與凡人無二的血肉之軀。
宋雪年在對面煩躁地大力捶了捶胸口,力度足以表演胸口碎大石,“你說是不是青夜最近又在折騰啊,我這最近怎麼老有心悸的毛病!”
“魔尊青夜被你們壓制在那一畝三分地都有六千年了,心有不甘養精蓄銳時刻準備着捲土重來,再尋着空隙放出小嘍囉折騰兩下也是難免的事。”蒼修擡手落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來提,貧僧都休息了這麼久也該活動活動了。”
兄弟,你是出家人好嘛!你真的是出家人嗎?
“怎麼會,能幫我救尾音已經很感謝你了……”
“如果你還想要滕蓮筠完好無損地回來的話,不要再用守靈一族的法術了。”
宋雪年聞言低低“哦”了聲而後順勢躺倒在暖石上。頭頂上的天空無憂無慮地藍着,明媚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擡手把手臂搭到額頭上。
藍天、陽光、白雪、微風、溫酒、摯友。如今,歲月靜好,卻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亦或是走上斷頭臺前的那一頓豐盛的菜餚,帶着些許同情的意味更加的令人膽戰心驚。
“你說,什麼時候纔可以結束呢?”
對面女子的嘆息悠悠地傳來,蒼修手中落子的動作一滯。
真的……已經夠了嗎?
被削去仙籍的他和揹負着養父母債的她機緣巧合之下結識,於是兩個人在那之後開始狼狽爲奸,後來他們又有了十三個兄弟。時間對於他來說大概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了,於是在他們眼中生命也變得一文不值。收取那些想要置他們於死地的人的性命也變成了一種無聊的消遣。大概是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吧?當他心愛的姑娘終於熬不過時間從他生命中徹底消失後,他們十五個人彷彿齊齊厭倦了充滿血腥殺戮的日子。宋雪年和其他十三個人被當時赤門燕宿領主司徒靖安收到了門下,一心向善。而他削了發,斷了前塵,跑到了這大山深處用法術建了個院子在外面設了結界,在這與世隔絕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方當了個沒有信仰的假和尚。他逃避了時間,逃避了現世,等他再入世的那一天已經是六千年前的混戰結束的時候了。
宋雪年爲了一個滕蓮筠連未來的轉世都不要了,另外十三個兄弟變成了封印魔尊青夜的祭品。
那時候,宋雪年剛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穿着帶血的外袍坐在黑溟邊,長髮散亂,臉上還有沒來得及處理的傷口,花貓一樣。她腳邊是才被抽去殘留的幾縷魂魄的滕蓮筠的肉身,破布娃娃一樣躺在地上。
憑着多年前培養出來的默契,蒼修瞬間就明白她要做什麼。
看着連命都不想要了的宋雪年,蒼修在他無窮無盡的生命裡第一次徹骨地感到時間不夠用。
蒼修還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宋雪年翻身起來又夠了塊點心。吃着吃着只聽“噗嗤”一聲,蒼修不設防被噴了一臉點心渣子,對面的人沒有一點愧疚的表情反倒還在捂着嘴嗤嗤地笑。
“宋!雪!年!”饒是他修身養性很多年了也不能忍受這被噴一臉的狀況。
“蒼修,你的頭——好亮啊!”宋雪年笑得帶着病態蒼白的臉都染上了一層嫣紅。
天真不設防的笑顏在這銀裝素裹的世界裡分外惹眼。
蒼修看她這樣,喉嚨輕震,也忍不住發出兩聲輕笑。從胸腔裡發出來的聲音低沉帶着磁性煞是好聽。
宋雪年,生命這麼殘忍,你不多笑一笑怎麼行。
可惜,滕蓮筠——那個本應該欣賞你笑聲的人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了。
蒼修,我們這樣漫長的生命不適合深究什麼。
不知所謂地活下去。
就足夠了。
碧空下的深山小院裡,各懷心思的兩個人越笑越大聲,越笑越開懷。
朗朗笑聲敲打着蒼穹之上,彷彿他們就應該這樣天荒地老下去。
演着一臺誰也不能理解的獨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