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節,不合時節的大雨侵襲了這個繁華都市,鉛灰色厚重的雲鎖住了天空。即便是仲、暮春之交,溫度還是很低。剛剛脫下厚重衣物要去享受溫暖的人們還來不及穿上長衣,不得不瑟縮着撐着傘步履匆匆地走在雨裡。
雨滴在窗戶上匯成一股股的水流把外面的現代都市映得扭曲。窗外,略顯破敗的暗紅色老式住房在枝椏仍舊光禿的樹林中靜立着,窗戶裡是違和感十足的先進電子設備。宋雪年斜坐在窗臺上把額頭抵着微涼的玻璃窗,垂下眼看着手裡杯中升起嫋嫋白煙的熱水。房間裡沒有開燈,佔據了近二十平米牆面的超大電子屏播放着當下正火的韓劇,一閃一閃的燈光在昏暗的屋子裡尤爲刺眼。被放大到極致的浪漫唯美的畫面宋雪年無心欣賞,心中的煩躁感越來越濃。她濃濃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了化不開的陰影。
水屬陰,樓下的積水已經咕嚕咕嚕地歡快流進下水道,宋雪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裡面匯聚的陰寒。這樣的時節,這樣的雨並不是什麼好兆頭,尤其在這天地氣數漸漸轉回,六界混戰又一次要轉到天地輪迴的正軌的時間點上。
宋雪年是赤門燕宿領主。赤門屬地仙中的一族,按二十八星宿任命二十八領主分在人界守衛人界安全,每個領主下有九野護衛。傳說赤門一族是上古大神守靈一族的後裔,因爲在赤門一族隱居地的中心有一座通天塔,塔的另一端是上古神族最後的一片土地,被稱作遺棄之地。隨着天地間力量漸漸穩定,神族逐漸沒落,只剩一些法力不高的神散落人間,所以赤門中心巍巍佇立的通天塔從來沒有打開過,一切傳說也就只是無法考證的傳說。宋雪年在這領主之位坐了足足有六千年。六千年前,六界混戰就要塵埃落定然而燕宿領主司徒靖安突然不知所蹤,據傳他的大弟子、燕宿繼任者滕蓮筠之前已死於混戰。一時間,燕宿領主之位空懸,下面一衆人馬羣龍無首。按規定,每一任領主皆要從上一任領主的弟子中挑選,然而令當時左右人大跌眼鏡的是,赤門宗主選擇了來歷不明的宋雪年。九野護衛也是要從上一任領主的弟子中挑選的,於是宋雪年帶着不靠譜的司徒靖安的九個不靠譜的徒弟踏上了人界。因爲某些不可對外人道也得任命原因,宋雪年這些年領主做的磕磕絆絆。
現在,現實已經又一次像剎不住的宿命走上了六界混戰的道路,而六千年的踽踽獨行已經讓她完全沒能力再參與一回了。
宋雪年低着頭,修長纖細的食指無意識地來回摩挲手裡杯子的杯子沿兒。“嗶——”電視畫面被切成黑白雪花,分割成了九個小畫面,其中一個顯現出一些四肢皆短且擁有畸形翅膀的黑色人形怪物在一片離有大量汽車飛馳的道路旁不遠的樹林裡徘徊。一道冰冷的女聲在屋子裡響起,
“城際高速二十公里處發現巴姆。”
宋雪年沒有擡眼看那些笨頭笨腦的怪物,她漫不經心地轉動手中的杯子,語調清冷地開口,“蝙蝠怪人們交給君蒙處理就好。”
Maggie簡單應了聲之後電視畫面又跳回了韓劇。
不過幾秒後,二十公里外的城市中心商務區的某公司高層裡,君蒙在接到Maggie的任務通知後狠狠地把筆記本電腦拍在桌上,修長的手指緊扣着恨不得能在上面掏出十個洞來。
她一定是成心的!一定是成心的!在這種日子、這種天氣裡去抓那種渾身都是細菌、病毒、寄生蟲的變態生物是很不吉利的啊!
君蒙在心裡惡狠狠地罵着宋雪年卻聽到對面沙發上的男子毫不客氣地“噗哧”一笑,狹長的狐狸眼裡閃着精光,“那小丫頭還真是青睞你。不過是清明節而已,君蒙。”
君蒙的表情一瞬間僵住,先是錯愕隨即換成了羞赧。他——他居然又不知不覺地說、出、來了!
“我的預感很不好!”君蒙換上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
對面的男子也不管他,看完了君蒙的變臉之後略失望地低下頭只顧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自顧自地繼續說,“今年要達到的市場份額、淨利潤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我還等着收銀子呢。”
“尾音你個奴隸主、資本家、吸血鬼、周扒皮!”君蒙憤憤地靠回椅子,“你和顯冬真是兢兢業業!就算大師兄死了,師父他只是失蹤!她又不是赤門人憑什麼有資格坐上燕宿領主的位子!”
“君蒙,十二星宿領主的位子即便規定需要接任者是赤門人是前任領主的徒弟,但你要知道……最後還是宗主拍板說誰有資格誰纔有資格,即便是赤門裡最具聲望的白家也不能改變。”
房間裡出現了許久的靜默。
顯然,他們親愛的宗主大人從來不會按正常套路出牌。於是,弄懂宗主神奇思路的唯一一種方式便是等,等着一切自然而然地疑問水落石出。可是,越想知道一件事而當事人越是絕口不談的情況像極了有隻小貓爪子在心裡輕輕撓啊撓。宋雪年接任領主的原因大概是赤門人茶餘飯後除宗主大人的情史外比較津津樂道的話題了。大部分只是過過嘴癮、展現一下他們的想象力,但總有人會抵不住自己探尋真相的慾望,比如說尾音。不過顯然,尾音是隻雞賊的貓兒。
在門口小秘書秋波盪漾的眼神兒目送下離開君蒙的辦公室獨自在電梯裡的尾音一掃剛剛自由散漫聽之任之的姿態,一臉的凝重。忽的,他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兩下。拿出手機查看,尾音眼中精光一閃,輕揚嘴角露出一抹別有深意的笑容。
敬天敬地敬自然的宋雪年在這大雨天二出門之後也忍不住開始抱怨這不按時節來的破天氣了。爲了讓自己可以不被淋溼,她不得以選擇在早高峰還沒完的時候開車出來。結果可想而知,大清早出來的她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準確的說,這裡是城區西郊後山,距她最後的目的地還有10公里而前面沒有路了,她不得不下車走過去。真正讓人受不了的不是這沒完沒了的傾盆大雨而是那被過分滋潤的土壤。在城市裡養尊處優生活了二十載的宋雪年確定自己目前已經不太具備從前那種能夠在惡劣環境中完全行動自如又不留下任何線索的本領,可是沒辦法,有些事必須要做,這是必須要付出代價去接受的,只不過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有點兒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
雨衣在行走中已經被山裡茂密樹木的枝椏剮破,所以當她終於到了的時候冰冷的雨水早就把她的衣服打溼,除了她胸前口袋裡百般努力護好的一塊。她在控制不住地發抖,不是因爲雨水,而是因爲從身體裡涌出來的刺骨寒意。呼出的氣體因爲比周圍環境的溫度還要低所以變成了一團肉眼可見的白霧,這是她強行使用自己身體裡所剩無幾的力量不去在地上留下腳印的後果。
現在的她與六千年前相比簡直如螻蟻一般不堪一擊,是不是應該告訴那九個不安分的兔崽子們一些事情以免真的發生什麼時讓他們措手不及?
宋雪年一邊想着一邊緩緩蹲下身撫上自己跟前的石碑。即使是用最堅硬的金剛石打磨而成還附上了保護性的咒語,被風沙雨雪侵蝕了六千載春秋的石碑早已變得面目全非,指下的觸感帶着沙粒的粗糙尖利。這裡有十三個一模一樣的無字石碑,組成了一個陣法,歲月讓他們變得並不起眼。下面埋葬的是十三個她曾經親密無間誓同生死的好友。上一次六界混戰以她好友的靈魂永遠禁錮石碑之下與陣法同在畫了一個句點。誰也沒能逃得過混戰的慘烈,可這又能怪誰呢?
白駒一般的歲月匆匆跑走,當初信誓旦旦的承諾早已被時間偷換了模樣。那抱着堅定不移、不離不棄的信念的字句已被侵蝕得模糊不清。那最後一次戰爭她的十三個兄弟以魂爲祭封印上了人、魔兩界間的通道,壓制了魔尊青夜,換來了人界的短暫寧靜。而她,苟延殘喘地像個凡人一樣活到現在只爲了等到一個人的迴歸,自私地,同樣以魂爲祭。
宋雪年端正站在石碑前,高舉雙臂,然後虔誠地匍匐在地,額頭重重地磕在混着堅硬石子的地上,臉深深地埋在雙臂間。雨還在下,毫不留情地打溼宋雪年的後背,許久未被別人看到的眼淚混着雨水悄然滴入土地。長久以來的堅強有了一絲崩潰,天地命脈的走向預示着魔尊將重新出世,這裡的封印就快要被衝破了,她十三個好兄弟將會灰飛煙滅,可身爲上古神族以天地爲力量之源泉的她居然再無辦法,連修補自己之前設下的封印都辦不到,只能再在它上面加一層力量拖延時間,奢求在它被衝破之前,她等的人,可以回來。
從胸前掏出剛剛小心翼翼護着纔沒有被淋溼的符紙夾於右手兩指間,宋雪年低聲吟唱咒語。隨着抑揚頓挫的音調,暗紫色的熒光從符紙上漫出彌散在空中。狂風乍起,有着強勁力道的風夾雜着沙石和樹枝帶着幾乎可以把人穿透的力量變成了一個黑色的漩渦,周圍的樹木幾乎就要這股風被卷離地面。風並沒有向上,好像被無形的屏障壓在了齊樹梢的高度。宋雪年安然地站立於其中,衣角也不見一絲飄動。遠處天空驚雷滾滾、飆舉電至,黑色的旋風中隱隱顯現六千年前仙界與魔界開戰時的古戰場。殘旗烈烈,此起彼伏的嘶吼、呼喊、兵器相撞的聲音夾雜着微弱的**。地上屍橫遍野,仙人和魔的屍首碎成了屍塊混在一起,即使完整的屍體也有着不正常的形狀散着未失效的法術。什麼是正義倫理道德早就忘得一乾二淨,戰鬥中的人早已殺紅了眼,身上傷痕累累,仙與魔、是與非、敵與友都已經不重要了。斬殺一切靠近的人才能活下去。阿鼻地獄,不過如此。這一戰,赤門全族折損過半。
這是一場暗無天日的屠殺,緣起於衆生心中不能與人言說的陰暗。宋雪年雙目通紅,幾欲逃開。雖然上古神族驍勇善戰,但是她從來被教導的都是要仁愛、勇敢,以守護天下生靈爲一生追求,這種失去理智的場面是違揹他們的信仰的。那一場可以稱得上浩劫的戰事她不想再回顧,可她只能紋絲不動。她是咒眼,如果現在離開,這個基本上消耗了她所有剩餘力量的封印將會變成竹籃打水,那些在空中凝聚的力量會因爲沒有人操控變得不穩定危及已搖搖欲墜的封印。
宋雪年咬緊牙關,努力忽略自己的雙腿快因消耗力量而變得麻木的事實。
終於,在她以爲自己要撐不下去的時候狂風衝破阻礙呼嘯着直衝天際,吹散了盤旋在空中消散不去的烏雲。有渾厚鐘聲逆風而來,那是通天塔的鐘聲,來自守靈人最後能夠生活的世界的入口。宋雪年立刻打了個響指燒掉了自己右手上的符紙。一道閃電劃破剛剛放晴的天空,打到她手上的符紙後變成強光籠罩在了十三塊石碑上。強光中舊封印上的古文字慢慢顯現然後又漸漸褪去。
宋雪年仰起頭。
頭頂上新月當空。
她對着已入夜幕的天空扯出了個笑臉,費力地動了動嘴脣。
謝謝。
那一瞬間,她的臉上閃過如耄耋老嫗一樣深深的皺紋。
宋雪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跌跌撞撞地走下山的。幸好Maggie聯網控制了汽車把宋雪年安全送了回來。
自己活了這麼久,還是Maggie這個程序比較靠譜,這是宋雪年躺在牀上陷入沉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只要力量消耗過度宋雪年就會不受控制地開始睡覺,直至力量恢復到能夠維持她基本日常活動的程度爲止。
所以顯冬進來的時候她並不知道。
Maggie放進來的。有時候Maggie也會很人性化地想問題,比如說,它把顯冬放進來,宋雪年要是知道後會不會氣得把它delete重編,畢竟,它的系統漏洞還蠻多的。
老黃牛一樣吃苦耐勞勤勤懇懇工作的顯冬找了宋小姐一天。顯冬帶着一身溼冷的氣息推開門,看到宋雪年安靜地躺在牀上熟睡,他終於忍不住走近癱坐在了牀頭。
昏暗的房間裡牆角表示Maggie在監視臥室的閃爍的紅點在察覺到顯冬來了後就悄無聲息地暗了下去。眼前的睡顏恬靜而美好,顯冬忍不住伸手撫上,嘆息着低喃着宋雪年的名字。隨後,俯下身,在她額頭上印下疼惜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