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個士兵飛快地從城樓上跑了下來,壯着膽子攔住了胡恪的馬,抱拳問道:“將軍,跟您一同征戰的那些兄弟們呢?他們……”難道就無一人活下來麼?
胡恪不帶什麼感情的看了他一眼,之後便一語不發地繞開了他,打馬繼續前進着。
他這般舉動讓那士兵們誤以爲胡恪將軍是因爲那些戰死的士兵們而心裡苦悶。年輕的士兵拿手背/飛快地抹了一把眼,暗罵了一聲後,又飛快地跑上了城樓,繼續自己戍守城門,查探敵情的工作來。
胡恪徑直向前走去,路上遇到向他打招呼的士兵,他根本不理。最終,他在一處帳篷前停了下來,隨即翻身下馬,掀開垂下的布簾,走了進去。
蘇幕遮自然也跟着一同進去了。
他一眼便看到,在帳中坐着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極爲樸素的粗布衣服,烏黑的長髮整齊地束在腦後,面容乾淨而溫婉,是一個看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的女人。
女人手裡拿着一卷書,見胡恪進來,淡色的脣角勾起了一抹溫柔的笑意,“夫君,你回來了。”
胡恪沉默地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抱住了女人的腰肢,似乎在重複女人的話一樣,說道:“靈兒,我回來了。”
這個名叫“靈兒”的女人很明顯就是胡恪的妻子。她輕柔地幫他拿下了頭上所戴的頭盔,淨白的素手輕輕撫摸着他的發頂,問道:“夫君,今日這一戰,勝負如何了。”
胡恪聲線平平,毫無起伏,“自然是我們贏了,蒙氏一族,怎麼可能是我狼牙軍的對手。”
靈兒長眉挑起,“哦,那狼牙軍其他的人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
“他們一直在我身後,並未離開。”
靈兒又是一笑,拉着他的胳膊和胡恪一起站了起來,又幫他脫掉了身上的盔甲,狀似不經意地問:“夫君,最後一個巫族人,是死於你手的吧?”
胡恪任她動作,“沒錯,是我親手斬下了他的頭顱,並將他的屍體曝於城牆之上。巫族人害死了胡國太多的百姓,他們的存在本身即爲一種不祥,我殺他們,實在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是這樣的麼?”靈兒笑出聲來,“可你殺死的最後的那個巫族人,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那麼小的孩子能做什麼,你連一個孩子也不放過。”
胡恪的眼色深沉,“只要他的身體裡流着巫族的血,就該死,這些孩子一出生便帶着原罪。我若是不殺他們,那將來等他們長大之後,害的就是我們胡國的人了。”
靈兒突然退後了幾步,瘋狂地大笑了起來,“可惜啊!你殺的那個孩子,可不是最後一個巫族人。最後的一個巫族人,現在就站在你的面前,就是我!”
胡恪擡頭看她。
“你說我們巫族殺害你們胡國的百姓,但是若不是你們的國君先對我們下手,妄圖掠奪我們會的那些符術,掠奪不成便對我們趕盡殺絕,我們又何至於反抗!”
“我們巫族在蒙氏一族中,本來只承擔着祭祀的指責,甚至我們的本職是專爲人治病救命的巫醫。是你們,是你們這些人逼迫得我們不得不用那些傷天害理的東西對付你們!我們是迫不得已,而罪魁禍首就是你們自己,你們又有什麼資格指責我們,唾罵我們?!”
“我們巫族的幾個孩子,只是因爲好奇,偷偷跑到你們胡國的集市上看了幾眼,便被你們的百姓識出身份,活活打死!你們的國君頒下懿旨,說我們蒙氏族人個個都是吸人血吃人肉的妖怪,生生壞了我們的名聲!究竟是誰更殘忍,更過分?!”
“我們打不過你們,想逃,你們卻不肯放過我們,步步緊逼,掠奪我們的土地糧食牲畜,屠殺我們的族人,只爲擴展你們的疆土!胡恪,你告訴我,你摸着自己的心口告訴我,開拓疆土便是那樣重要麼,就可以罔顧人命麼!甚至不把我們巫妖不把我們蒙氏一族的人當人看!”
“你殺的那個孩子,是我的親弟弟,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的父母,我的兩個哥哥,全都死在了你的手上,我們巫族人,全部死於你們狼牙軍的鐵蹄之下!”
“胡恪,我就是那僅剩的巫族人,我就是那餘孽,你來,來殺了我!”
說到最後,靈兒早已是聲聲泣血,淚流滿面,巨大的痛苦壓的她幾乎不能呼吸。她在這仇人的身邊蟄伏了兩年,就是爲了這一刻的報仇!
胡恪仍舊看着她,眸中卻閃過了痛苦掙扎之色,最終還是沒有動作。
靈兒狠狠地擦去眼淚,從衣袖裡抽出一把短匕首,“你不肯殺我,那我就要爲我死去的族人和親人報仇了。胡恪,你不要後悔。”
她一步步地走到胡恪的面前,胡恪的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身上。
再兩人相距一步之遙的時候,靈兒停了下來,她咬着牙,毫不猶豫地將匕首捅進了胡恪的胸口之中,直中心臟。
大量鮮紅的血液從胡恪的傷口之中涌了出來,浸/溼了他潔白的裡衣。胡恪只是悶哼了一聲,便閉上雙眼,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生息。
靈兒抽出了那沾了血的匕首,緊緊握在手中,她蹲下身,用另一隻未沾染血跡的手,輕輕撫摸着胡恪慢慢變冷的臉頰,淚珠一顆一顆從她的眼眶中落了下來,落在胡恪的衣服上,和那些血跡融成了一體。
這個被自己親手殺死的人,既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卻也同樣,是自己的丈夫。
“兩年多的精心呵護,胡恪,我恨你,卻也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你。”
“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胡恪,爲什麼殺了你之後,我心中並沒有半分復仇的快感,反而,還很難過呢?”
“胡恪,我害了你那麼多的兄弟,還親手殺死了你。你不要恨我好不好,在黃泉路上,在奈何橋前,你等我一程好不好?”
女人站起身來,用火點燃了帳篷。在一片跳躍的火光之中,她又回到自己的夫君面前,而後,毫不猶豫地將那柄殺了她夫君的劍,又刺進了自己的心臟之中。
“夫君,靈兒來陪你了。”
蘇幕遮在一邊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下去。
靈兒倒在了胡恪的屍體上,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抱緊了自己夫君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膛之中,一如往日,他們親密相擁的模樣。
“夫君,等我……”
“走水了,將軍的帳篷走水了!快,快,快來救火!”
帳篷裡不斷往外竄的火苗和濃煙很快就引起了巡邏士兵的注意,他大驚失色,趕忙叫人來救火。然而,最終,還是沒有將他們的將軍以及將軍夫人救出來。整個帳篷,除了胡恪將軍的那套盔甲奇蹟般地存留了下來,其餘的一切,皆化爲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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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遮離開了將軍,又沿着時間的線路,回到了一個月之前。在這段時間裡,他了解到了很多——
譬如那符篆封印是胡恪的妻子靈兒,親手放進胡恪的盔甲之內的。而指揮胡恪將狼牙軍全部引到流沙邊害死,同蒙氏軍隊裡應外合的人,也是她。
譬如靈兒的真實姓名叫做蒙靈,是巫族最後的一位族人,而巫族,又是蒙氏一族所庇佑着的。而被胡恪所殺死的那個小男孩,是蒙靈唯一的親弟弟,也是她最後的親人了。
在那場屠殺之中,蒙靈被蒙氏一族的王救走——也就是方纔他所見的那個敵軍統領。但是她的心中卻放不下仇恨,最終裝作流民混到了胡國之中,見到了胡恪,用種種計謀,最終成爲了他的妻子。
胡恪對於自己的妻子愛護又加,卻不知自己的妻子是一心想要自己的命的。
最後,蒙靈還是出手了。她跟胡恪之間的確有深仇大恨,卻也無法控制本能的愛上了他。所以,最終,她選擇了跟胡恪一起死去。
這邊是事情發展的全過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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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幕遮揉了揉眉心,引導自己的意識從胡恪的靈識之中,小心翼翼地退了出來,
睜開眼睛,面前依舊是黑夜大山。蘇幕遮是被狐卿扶起來的。
“感覺如何,有沒有受傷?”狐卿擔心地問他,同時把一粒藥丸塞進了他的口中。
蘇幕遮對他可沒什麼戒心,乖乖地把藥丸吞下去,感受着從體內涌上來的力量,對着狐卿微微一笑。“我沒有受傷,只是微微有些乏力罷了。”這是意識離開身體太久帶來的後遺症,很快就可以消除的。
狐卿親手給他把了脈,這才真正相信了他的話,放下了心來。
“對了,他怎麼還不醒?”狐卿這才把注意力轉移到胡恪的身上。
將軍此時正躺在泥土地上,雙目緊閉,眉毛微微地皺起,好像是已經死了一般——也不對,準確來說,他早已經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