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不過短短几天, 衆人卻覺得恍如隔世, 如同分別了整整一輩子那樣長久。這會兒重新又見到何厲,纔算是真正有了“啊,大難過去”的感覺。

杜文替何厲切了兩塊兒沙瓤的大個西瓜西瓜,親手遞到他跟前,忍不住責怪說:“日後若再有這樣的事,好歹提前跟我們打聲招呼, 您不知道進去這幾日,卻叫我們這些人多麼着急!”

兩人既是師伯師侄, 又是翁婿, 關係自然比旁人來的要更加親近些。

這西瓜皮薄肉厚, 紅紅的瓤兒黑黑的子,十分飽滿,還沒湊近就已經聞到一股清香,且又是女婿親手侍奉, 何厲心下十分熨帖, 饒是已經喝了一肚子藥, 也覺得很有胃口,笑着吃了一小塊, 然後才擺手示意吃不下了,又道:“這種事情如何能提前透露風聲?萬一隔牆有耳,豈不挖坑自埋?

有心理準備和意外得知消息後所能產生的反應總有區別,若是這些晚輩們一個不甚,給人看出點什麼, 那當真是要全軍覆沒,什麼都不用想了。

對於過去幾天的獄中經歷,何厲並不願多提,衆人也不好多問,只是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又討論些朝堂局勢。

何厲咳嗽了幾聲,又攏了攏衣襟,結果趙夫人遞上的熱茶潤潤嗓子,這才緩緩道:“我已正式脫險,你們不必擔憂。只朝廷上的事,卻未必就這麼快完結。”

聽他話裡有話,杜瑕等人都是精神一振,聚精會神地聽他繼續說道。

“國庫裡的錢財都是有數的,炤戎也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不是好相與的,這一仗真要打起來,估計最後也剩不下什麼了。誰也不願意擔上個敗家皇帝的名號叫後人說嘴,可若要動私庫,聖人也未必不會心痛。不想動自己的錢,卻又不得不支出大筆銀錢,強徵賦稅自然不可取,那麼這一塊兒從哪裡來呢?”

衆人聽後都是一凌,瞬間想起來前兒被抄家的那名官員,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還有什麼能比抄家來錢更快更穩的呢?

何厲說的果然不錯。

他被釋放出獄回家三天後,當時跟他一塊兒被抓進去的幾名官員也陸續被釋放回來,一個兩個瞧着也是面如金紙,氣息奄奄,比他還不如。

緊接着,大祿朝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抄家行動,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短短五天之內一共有七名四品以上官員被安上包括收受賄賂、徇私枉法等各種罪名抄家,查抄出來的贓物堆滿了大半個國庫,保守估計也有一千一百多萬兩!

整個官場都跟着風聲鶴唳起來,而與之相反的,卻是全國上下黎民百姓的齊聲喝彩,高呼萬歲。

其實老百姓這種存在是最容易滿足,也最容易被糊弄的。他們的要求非常簡單,只要能夠吃飽穿暖,人身安全得到保障,就能夠衷心擁戴在位的皇帝。

這幾年大祿雖然也算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可尋常老百姓的手頭也不算多麼寬裕。

如今皇帝一舉抄出這般多的財產,抓出來這麼許多的蛀蟲,貪官,緊接着又宣佈全國上下免稅一年,叫他們如何不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只恨不得把這位打從上位開始就已經給他們帶來過諸多實惠的皇帝視爲古往今來頭一個賢明的,哪怕他頃刻間就叫大家去死,恐怕也有許多人會認爲他有苦衷,然後毫不猶豫的去死。

自從立國以來,如此大規模的抄家行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直叫人大呼大開眼界。然而事實證明,這遠遠不是高~潮。

抄家活動進行到第六天,終於有一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重量級人物倒下。

陸倪!

前閣老陸倪!

作爲四閣老之一的陸倪曾經風光無限,若不是女婿不爭氣,這會兒必然還高高在上。所有人都以爲他被削了官職,只保留爵位和榮譽稱號已經是落魄之極,哪曾想還有今日!

這一天來的簡直毫無徵兆。

除了氣氛肅穆些,風聲緊張些,這一日又彷彿不過是最尋常不過的一次朝會,然後突然就有幾個人跳出來彈劾陸倪,歷數他多達二十餘條罪狀。

陸倪本人的罪名包括收受賄賂,把持朝政,結黨營私等等。而他的家人也未能逃脫干係,什麼放高利貸,使用金錢暗中協助倒賣官位,強佔良田,欺男霸女等,名目比陸倪本人都要多少許多倍。

原本陸倪雖然沒了官職,可身上還有一個爵位和太子太保的虛職,縱使閒賦在家,依舊十分風光。

如今他突然被彈劾,證據確鑿,不容置疑,聖人又幹脆利落的擼了他的爵位和虛職,貶爲庶民,這纔是真真正正的從雲端之上跌到淤泥裡。

他還算好的,好歹聖人念他是兩朝元老,勞苦功高,只貶爲庶民,抄沒家產,老妻孫女都無事,而那一衆黨羽和其他家人,卻沒這麼幸運了。

殺的殺,關的關,流放的流放,發賣的發賣,曾經顯赫一時的陸府就這麼轟然倒塌,叫人唏噓不已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脣亡齒寒,心頭髮冷。

陸倪曾經那般高高在上,幾乎是所有人都需要仰視的存在,如今說敗落竟然也敗得徹底,那麼他們這些小蝦小蟹又當如何?

牧清寒聽後沉默良久,幽幽嘆道:“看來就算是當初沒有我們,聖人亦不會忍耐太久。”

杜瑕也是感慨萬千的說:“當今瞧着溫和,可實際上何等心高氣傲!當初剛剛繼位,對於朝堂的把控力有限,也礙於先皇的遺命,這纔不得不容忍幾位輔政大臣的存在。如今他都忍了大半輩子,想也是快到極限,眼見着也未必能有多少時日,便要來出口氣了麼?莫非就不怕別人說他晚節不保?”

真要從他們旁觀者的角度來說,聖人這一舉動其實說不上多麼恰當。

說的不好聽一點,他已經五六十歲了,便是身體再硬朗還能在位多少年呢?而陸倪比他的年紀還要大,且如今翅膀都已經被剪斷,再也翻不起什麼大的風浪,既然都已經忍了前面幾十年,便是再忍幾年又何妨?好歹還能留個厚待先皇遺臣的好名聲。

牧清寒對她的說法逗的忍俊不禁,笑着搖搖頭,說:“他就是實在忍無可忍,纔不忍了吧?”

當今素來是個好名聲,愛面子的人,幾乎是忍了一輩子。恐怕最初他也覺得陸倪肯定會比自己先死,且當初剛繼位,羽翼未豐,很多事情確實需要這麼一個德高望重又能幹的老將坐鎮,這才一忍再忍。

哪成想陸倪壽命這樣長,手腕這樣高,不僅遲遲不死,反而還硬拼着一條老命把自己的許多門生弟子和黨羽扶上位,這叫聖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

正巧最近聖人接連抄家,且又大戰在即,也叫他空前果斷的下了決心。

作爲兩朝元老,陸倪收穫的封賞不計其數,又有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各種孝敬,饒是他不刻意去貪,所積攢下來的財富也極爲龐大,因此等他家查抄出的財產剛一統計出來,震驚不已的民間便已經有風聲傳出,說他原是個最大的蛀蟲。

陸倪聽了這些話後,什麼也沒說,可當晚就把自己給吊死了。

臨死之前,他留了一封血書,訴說自己對先皇的思念,對如今這種下場的悲憤……

可惜這封血書並沒有傳到外面去,陸倪嚥氣之後沒多久,聖人的爪牙就已經將這血書悄悄取走,交給聖人看後便燒成灰燼。

陸倪自盡的時機實在太過敏感,之前還有不少人同情他嘔心瀝血了一輩子竟換得如此下場,可現在他竟然自殺了,就有部分人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畏罪自殺?

牧清寒聽說之後就對妻子嘆息道:“無論如何,聖人也做的太過了些。”

上行下效,若不是有他的放縱和默許,外頭怎麼可能傳成這般?

可見聖人這兩年年紀大了,越發唯我獨尊自高自大起來,鬧到這般田地已經是有些不管不顧了。

杜瑕唏噓一番,又拉着他反覆囑咐道:“前車之鑑,後車之師。咱們也不求什麼大富大貴,只要能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好。”

牧清寒知道她擔心什麼,只是拍着她的手,帶着自嘲的說道:“你想的也太遠了些,我如今不過是個蝦米,想叫旁人專心對付我,且有的等呢。”

“你也太過自謙了些。”杜瑕失笑道:“放眼朝廷內外,二十來歲的四品官有幾個?說不定早就有人盯上你了呢,且把皮子繃緊了吧。”

她是笑着說的,可這內容卻不能笑着聽,因爲這種事就怕有個萬一,一旦被人盯上,再想脫身就難了。

外頭風聲雖緊,可兩人日夜相守,說說笑笑,苦中作樂,倒也不覺得難熬了。

自從安全回家之後,何厲便破天荒地低調起來,整日在家閉門不出,外人一概不見。可到底是脫險了,饒是風光不再,何葭也覺得十分欣慰,終於重新有了笑容。

這日杜瑕回孃家,何葭也感激她前一陣子待自家一如既往,越發同她要好,便強留她住了一晚,次日一同逛街採買東西,轉換心情。

自從杜瑕有孕之後,起碼打球這類激烈的運動就再也沒做過,何葭倒是還時常和蘇秀等人一處玩耍,今兒也是來新做一套騎裝。

夏季天熱,容易出汗,衣料便要輕薄透氣又吸汗,騎裝損耗又快,自然也要換新的。

這家布店也是開封城有名的老店了,各色南北貨物十分齊全,兩人就挑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了,又叫了一壺茶和八個乾溼果碟子,邊說邊選。

杜瑕低頭看看自己肥大了不止一寸的腰身,十分唏噓,又滿臉豔羨地對着何葭挑好的布料摸了又摸。

她也想打球!整日在家憋都要憋死了。

何葭看出她的心思,卻不直接安慰,只是輕輕摸着她的肚子說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誰也別說誰。你羨慕我,殊不知我更羨慕你呢。”

畢竟在世人眼中,女子早早成家,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纔是正事。可如今她成親也有好幾年了,竟依然沒個動靜,着實有些心焦。

最可氣的是,前段時間何府大亂,外頭傳出來的風聲竟也有幾句扯到她身上。說什麼她是個不下蛋的雞,原先就是何厲強行拉郎配着才討了杜文那樣的做女婿。如今何家倒了,杜榜眼卻蒸蒸日上,何家女兒至今竟連半個蛋都沒下,說不得就是不能,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被休了……只把趙夫人氣的七竅生煙,連夜叫人出去查,揚言日後必要報復的。

現實就是這樣,你不成親的時候,衆人都催着你成親;你一旦成了親,衆人就開始催着你要孩子;生了孩子之後,假如是個男孩還好,若是女孩兒,必然又嫌棄不能生兒子。而即便是一舉得男,恐怕也會有人說人丁單薄,催着一生再生。

杜瑕心道,幸虧我老早就給家裡那位做好了思想準備,如今恐怕他還要擔心我重男輕女呢!

想歸想,這些話她卻不好說出來,恐怕進一步刺激到何葭,只是真心實意的說道:“照我說,你竟不用着急。若是能選,我還想晚幾年呢!如今搞成這副樣子倒好啦,什麼都做不得,偏你們能玩,而我只能看着。等過幾年纔好呢咱們也玩兒夠了,滿足了,再養個娃娃出來解悶兒,教他一同玩耍豈不快哉?”

這話真不單純是說來安慰何葭的。

其實不管是杜瑕還是牧清寒,對於之前的二人生活十分滿意,並沒有什麼急着要孩子的念頭,也經常喝些逼子湯。

誰知也不知道是喝的不夠頻繁還是那方子藥性太過和緩,竟然就有了!

所以說一開始得知自己懷孕的時候,杜瑕是失望、驚訝、意外大於歡喜的。

她纔多大呀,後世也不過大學剛畢業,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她自己都沒玩夠呢!

然而竟然已經有了,就是天定的緣分,她略一糾結之後也就釋然。

何葭卻還是不能釋懷,嘆了口氣說:“我娘也經常說我呢,我自己也覺得老這麼着不是個事兒。再說也不小啦,都二十二了。”

時下女孩兒大多十七八歲就已經嫁人,往往當年或者次年就懷孕生子,像她們這樣的已經算是頗爲少有的晚婚晚孕,尤其這會兒唯一的戰友竟然也有了,也不怪何葭着急。

兩人說了半日,把店裡的布料都翻來覆去的看遍了,也選了幾匹,掌櫃的親自幫忙打包好了,又親自送出門,還對杜霞問道:“夫人的本子小人也是看的,《陰陽巡遊錄》最愛,《大道無疆》好雖好,卻覺得有些不大對脾胃,不知先生什麼時候再寫個有趣的?也好叫小人一飽眼福。”

杜霞心道你還真是個內行,不光你覺得不合脾胃,便是我自己也是越寫越畫越覺得不合胃口了呢。

只是你家先生也要吃飯呢,少不得要稍微迎合一下市場。尤其在這種有太后這等級別的重量級粉絲天天催稿提意見的情況下,想要肆無忌憚地自由發揮,實在太需要勇氣和魄力了。

她已經在無數次反省與自我反省中暗下決心,下一本堅決不要開跟宗教以及任何皇室成員的喜好有瓜葛的題材了!省的到時候再有人跳出來刷存在感,指使着自己這樣那樣的。

杜瑕就笑,說:“不用急,已經想好了,保證有趣,且老少咸宜。只是最近天氣熱,我胃口不大好,睡得也不安穩,有些個乏,想先把《大道無疆》好生收個尾巴,然後等天涼估計就有了。”

她確實早就已經想好了題材,就畫一本吃吃吃的美食漫畫!

美食題材,這纔是真正的歷久彌新!保管不不管什麼時候都不過時。

不管你是什麼背景,什麼性別,什麼職業什麼性格也不管是男女老少、貧窮富貴,當官兒的經商的還是走鏢的耍把式賣藝的,總得吃飯吧?

聽了她的保證,掌櫃的果然樂開花,連忙拱手道:“那感情好,小人就等着看了。”

何葭也衝她笑,說:“瞧你如今混的,說不準後世寫的史書上,你也是一代文豪呢。”

說得衆人都大笑起來,彷彿連日來的壓抑氣氛都被衝散了些。

兩邊人正要分別,忽聽街對面傳來一陣喧譁。

杜瑕本能的擡頭看去,發現那是一家當鋪,門口有幾個年輕女子正在撕扯,圍了好些人在看。

她眯着眼睛看了一回,就發現那幾個人好像都有些眼熟,當即拍了拍身邊的何葭,說道:“你看那是不是陸惟秋?站在她對面插腰大聲說話的是不是蘇秀?”

何葭本來正扶着她上馬車,原本沒留意對面的情況,聽了這話也往那邊看去,立即道:“果然還是你好眼力,可不就是她們,卻又在這裡鬧什麼?”

那邊掌櫃的也還沒進去,聽了這話下意識的說道:“那位陸姑娘也是十分可憐,這幾年家裡接連遭逢不幸,偏偏”

他還沒說完呢,就已經自己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兩位可不就是當初扳倒陸倪。開啓陸家下滑之路的兩位罪魁禍首的妻子?!自己竟然在人家面前說這個,當真該打嘴了。

掌櫃的連忙又對杜瑕和何葭致歉,十分焦急。

杜瑕擺擺手,非但不往心裡去,反而也跟着感慨一句:“便是家中長輩犯事兒,她不過閨閣裡的一個小姑娘,能知道什麼,又能做什麼?即便嘴上不大饒人,也不必這麼着,卻是有些過了。”

話音剛落,就聽那邊蘇秀放聲大笑起來,又對陸惟秋挑釁道:“你不是很得意的麼?誰都看不上?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好似自己多麼清高一般。這回你倒是再狂啊,再浪啊。”

說完,又伸手去硬拽陸惟秋懷裡的包袱。

陸惟秋穿着一身藍色的半舊衣裙,也不是什麼特別好的料子,看樣式更是一兩年前的。說句不客氣的話,如果放在以前陸家發達的時候,恐怕陸家的奴婢都不會穿這種衣裳。

她身上竟也沒有幾樣首飾,寡淡得簡直有些可憐了。

見蘇秀來搶自己的包袱,陸惟秋瞬間漲紅了臉,也使出吃奶的力氣,死死往回拽。

只是她平時只讀書寫字,吟詩作畫,哪裡是弓馬嫺熟的蘇秀的對手?不過拉扯幾下,包袱就被搶了過去。

陸惟秋急得紅了眼眶,大聲道:“還給我!”

見她這樣,蘇秀越發得意,猛地將她推個踉蹌,反手抓住包袱上的活結,用力一抖!

包袱裡立刻掉出來許多珠光寶氣的東西,什麼髮簪、鐲子、耳環的,叫周圍百姓一陣此起彼伏的低呼。

“好啊!”看清楚裡頭藏的東西之後,蘇秀越發上臉,指着陸惟秋道:“你家早就被抄了,這些東西早該收歸國庫,你們竟然敢藏私!虧你還宣稱自家是書香世家。當真是要錢不要命了嗎?”

說完,周圍又是一陣大笑。

隔着這麼遠,杜瑕彷彿都能感受到陸惟秋的難堪與崩潰。

她死死咬住嘴脣,一雙眼睛彷彿能噴出火來,就這麼直勾勾的盯着蘇秀,眼眶中隱隱有水光閃現。

然而她沒有哭,自始至終都沒有哭。哪怕看着幾個材質脆弱的玉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兩包眼淚也還是倔強的在眼眶中打轉。

事到如今,杜瑕哪裡能猜不出始末呢!

陸家抄家來的又急又快,可畢竟宅子大了,院落又多,從開始到結束也有好一會兒,再者陸家人也不是吃素的,想必就算是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也能抓住機會偷偷藏起一些不打眼的珠寶。

如今陸倪死了,聖人也不好拿着剩下的幾個孤兒寡母做什麼,就將她們都放了出來。

可憐陸惟秋母女過去幾十年,一直錦衣玉食十指腹沾陽春水,莫說做家務,便是爲錢財發愁的事恐怕也沒有一回!

如今他們家被抄,當家頂樑柱又沒了,便是說不出的落魄,道不盡的淒涼。可即便如此,活着的人也還要活下去呀,於是陸惟秋就親自出來到首飾,哪知竟又被老冤家給逮住,這纔有了眼下這一幕。

蘇秀跟她素來不對付,之前又曾不止一次正面衝突,各有勝負,如何會放過這個絕佳的機會!

眼見不久前還高高在上,死鴨子嘴硬的死對頭竟落魄到要當自己物件來過活的境地,蘇秀心裡別提多痛快。

她的嘴皮子向來不是多麼靈活,可今日卻如有神助,一張嘴就恨不能說盡天下最尖酸刻薄的言語,將陸惟秋和死去的陸倪損的一無是處,幾乎不配爲人。

最後她更是指着陸惟秋的鼻子罵道:“你不是一向都說你的外公如何如何疼愛你嗎?你又要如何如何孝敬他。如今他死了,你怎的還要死皮賴臉的活着,索性也抹脖子上了吊,別去陰間伺候他如何?”

若說旁的也就罷了,可蘇秀與陸惟秋誠然有嫌隙,也不過是兩家長輩立場政見不同導致她們兩人的口舌之爭,何曾真有過什麼刻骨銘心的仇恨?如今陸家家破人亡,自此之後便要徹底一蹶不振,便是之前有什麼恩怨也該一筆勾銷了,蘇秀何苦還要這樣拿着一個死人說事兒?也實在太過得理不饒人了些!

饒是之前同樣跟陸惟秋有過沖突的杜瑕和何葭都看得頻頻皺眉,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怪不得饒是蘇家上下竭力抹殺自家的土匪出身,也仍有許多人暗中譏笑,又不屑於與他們爲伍。原先杜瑕還覺得是那些人太過迂腐、清高,總帶着有色眼鏡看人,可如今看來,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蘇家其他人杜瑕沒有見過,自然也不好評判他們的品性爲人,可今兒一看蘇秀這般舉動,登時將她之前給自己留下的好印象全都抹殺了。

看着多麼爽朗灑脫的一個姑娘,怎麼匪氣這麼重!

這還沒完呢。

許是見陸惟秋竟然忍住了,好容易找回場子的蘇秀自然不滿意,竟又用腳將地上那些貨被撞得變了形或是已經徹底碎掉了的珠寶首飾碾了幾下,又擼下自己腕上的鐲子便陸惟秋懷中丟去,惡意滿滿的譏笑道:“哎呀,卻是耽誤了你發財,瞧你們母女倆下這般艱難,這鐲子便賞你們過活吧!好歹當了換幾個錢,也買兩身體面的衣裳穿。”

她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又反覆將對方的尊嚴和人格全都踩在腳下,便是死人都該給氣活了,更何況本就有些氣性的陸惟秋!

就見一向文弱的陸惟秋竟然放棄自己的優勢,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然後伸直兩手朝蘇秀面上抓去!

蘇秀本人也沒料到陸惟秋竟然會有這般魄力,也是給嚇了一跳。

只是她到底出身武將世家,反應機敏,身手矯健,猛的往旁邊退了一步,陸惟秋就撲了個空,只用手指甲勾住了她頭髮簪。

蘇秀還沒回過神來,下一刻就看見那隻自己最喜歡的髮簪掉落在地,然後半邊烏髮都散落開來。

任他是誰,在大街上披頭散髮都滑稽極了,也可笑極了。

周圍先是一怔,繼而爆發出一陣鬨笑。

嘲笑別人的瞬間成了被嘲笑的,這讓蘇秀如何受的了?

她登時就哇哇亂叫,杏眼圓睜,柳眉倒豎,粉面帶煞。額頭上青筋都鼓起來,眼見着是氣得狠了。

杜瑕與何葭都暗道不好。

她們是知道蘇秀的性子的,那姑娘最是暴烈如火,跟你好了倒是可以不計較細節,若是瞧誰不順眼,隨時都可能動手打人。

果不其然,不等她們想出什麼辦法制止這場鬧劇的,就見蘇秀已經高高的揚起了手,一巴掌將陸惟秋掀翻在地。

她是什麼手勁兒,陸惟秋又是什麼體格?這一巴掌下去,整個人都給打蒙了,站都站不穩,倒下去的時候額頭擦在地上,破了好大一塊皮,鮮血瞬間沿着她姣好的面龐流下來,又一滴滴滲入領口。

圍觀的人羣中發出接二連三的驚呼和慘叫,誰也沒有想到原本是兩個姑娘的拌嘴,竟然發展到了眼下的流血事件。

“這樣下去還了得?”杜瑕眼睛都直了,不再猶豫,立即對今兒跟着自己出來的於猛說:“你趕緊上去,先把她們兩人隔開。”

於猛早就看不下去,得了命令後巴不得一聲兒,略一抱拳就大步流星的衝了過去。

不等他走到近前,惱羞成怒的蘇秀已經開始對躺在地上的陸惟秋拳打腳踢起來,場面頗有幾分殘暴。

若是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爲是街頭的地痞無賴鬥毆呢,哪裡會想到是兩個朝廷重臣家中的未婚女眷?

蘇秀正打得起勁,冷不丁自己的胳膊就使人拽住了,她尖着嗓子罵了一句,也不管來的是誰,轉身就踢出一腳,同時罵罵咧咧道:“也不看看你姑奶奶我是誰?也敢攔我!”

杜瑕深知現場沒有什麼有分量的人,光靠於猛根本攔不住,轉身就請人喊了巡街兵士來,這纔好不容易把兩撥人拉開。

此刻的陸惟秋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可因爲是單獨一個人出來的,而圍觀的百姓也已經知道她是“陸大貪官”的孫女,本就避之不及,就沒有一個人肯伸出援手。

杜瑕無奈,只好叫人偷偷送了銀子與巡街的兵士,勞煩他們把人送往醫館。

蘇秀兀自咒罵不休,尤其對於前來阻止自己的於猛態度最爲惡劣,瞪着他的眼神幾乎要吃人。

不過她纔看了兩眼,就覺得這個奴才很眼熟,朝四周打量一番果然看到了街對面的杜瑕兩人。

蘇秀的眉毛都要飛出額頭了,她胡亂挽了頭髮,三步並兩步的衝了過來,對兩人劈頭蓋臉的質問道:“你們兩個是什麼意思?到底是哪一邊的呀!既然看見了不說出來幫忙,反而要拉偏架,還是幫那蹄子的偏架!”

何葭知道杜瑕如今動不得氣,便主動上前解釋道:“蘇姐姐,不是我說,你方纔做的也有些過了。她家已經那樣,你前幾回笑也笑過了,說也說過了,也解了恨了吧?今兒何苦又當着這麼些人的面兒給她難堪,豈不是失了自己的身份?到沒意思。”

話音未落,就見蘇秀已經把眼睛瞪起來,衝着她們冷笑連連,陰陽怪氣的說道:“好好好,我算見識了什麼叫做好壞都是問人的一張嘴!你們可真是會做人啊!當初是誰把陸倪老兒弄下臺的,如今卻又來裝什麼菩薩心腸,顯擺你們高貴不成?這會兒又來說我,真是好人壞人都想做一遍呢。可我偏不吃這一套,今兒就告訴你們了,我就是看不慣那浪蹄子,就是要對付她,你們若不幫忙,我也不強求,你們若想要幫她,我是斷斷不肯的。若以後再敢給他說話,咱們便也一刀兩斷!”

“話不能這麼說。”杜瑕還是忍不住反擊道:“常言道,士可殺不可辱。她家淪落到這般田地,也算是有了報應了,你還不夠痛快的?都說因果循環,得饒人處且饒人,別看你我如今風光,保不齊來日也有落魄的時候,痛打落水狗的事情,還是少做些吧!”

她不是陸惟秋,自然不知道陸惟秋此刻的心中會是何等絕望,可誰沒有自尊?誰不要臉呢?蘇秀今日做的這般過火兒,不給對方留一點餘地,隨便誰看了都會不忍心的。

來日若讓她也遭受一遍今日陸惟秋所遭受過的恥辱……當真不如殺了她來的痛快。

哪成想不解釋還好,一解釋,蘇秀越發怒火中燒起來。

她彷彿不認識了一般。上下打量杜瑕好幾圈,然後十分誇張的大笑,面容陰鷙道:“好個士可殺不可辱,當真有骨氣極了!可我偏偏就要辱她,你能奈我何?”

何葭畢竟跟她關係不錯,前段時間也頻頻在一處說笑玩鬧,眼見她跟杜瑕演變爲現在這樣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局勢,也是十分頭大。

何葭剛要開口,就見蘇秀已經刷的看過來,指桑罵槐的說道:“如何?我就是這般粗鄙,這般的不講道理,自然比不過你們善解人意,通情達理!你們自然是瞧不上我的,正好姑奶奶也瞧不上你們,哼!”

說完,就甩頭走了,任憑何葭在後面連喊幾聲也不加理睬。。

何葭訕訕的住了嘴,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時只覺心亂如麻。

杜瑕卻也被氣的心跳加速,一個勁兒的撫着胸口大喘氣,又沒好氣的對何葭道:“以後不許你同這種人往來,日子久了,你也要變成個土匪了!”

何葭張了張嘴,小聲道:“蘇姐姐平時人不錯的,之前你不也說愛她爲人麼。”

“我是愛她這個麼,啊?!”杜瑕差點被氣笑了,忍不住擡高了嗓門反問道:“我是愛她的大氣,爽直和率真,卻不是這等耿耿於懷,咄咄逼人!”

說完就小心翼翼地爬上馬車,先拿過車內冰盒震着的酸梅飲啜了一口,等這一道酸爽沁涼的液體順着腸胃滑落下去,才覺得煩躁和酷熱去了些,又道:

“蘇秀跟陸惟秋統共纔對上幾回啊?本就沒什麼深仇大恨,如今一方落魄了,另一方面巴不得落井下石,又當衆挖苦侮辱,甚至是毆打,極盡陰損之能事……街頭的地痞無賴鬧事也不過是這麼個流程吧。莫說是我這個見識淺薄的,便是你爹何大人聽了,也必然要勸着你離那丫頭遠着了!”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蘇秀這般品性,自己就覺得她家人不可深交;而若是何葭長期與她混跡在一起,外人又會怎麼看何葭?怎麼看杜文!

見她罕見地發火,何葭也不敢多言,只是唯唯諾諾的應了,這才吩咐車伕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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