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杜河一家還是被唬了一跳, 王氏手裡的茶杯劇烈搖晃一下, 險些將茶水濺出來。

三千兩!

不是三兩三十兩三百兩,而是足足三千兩!

想當年她們孃兒倆沒日沒夜的打絡子, 忙活一月,人都累脫了形,刨去成本, 也不過能換來區區二十兩。而在這裡買座比如今他們在陳安縣住的那院子大不了多少的屋子, 竟就要三千兩!她們孃兒倆得不吃不喝晝夜不息的狠幹十二年半!

有三千兩的話,都夠買下陳安縣幾條街了!

王氏連忙與杜河湊在一起, 小聲嘀咕,反覆確認了幾遍,最後確定若是把一應棺材本兒都掏出來, 再加上兒子留出來的三成黃金合一千八百兩, 倒也勉強夠了,這才罷了。

只是終究肉痛,若買了這宅子, 近期可就什麼都做不了了。

杜瑕自己也在心裡盤算, 這一筆恐怕就要把他們家幾年的家底兒都掏空了,當真一朝回到解放前。說不得她要重拾舊業,給幾個老客戶戳幾個大型瑞獸羊毛氈擺設, 不出一月也就回本了,倒也不怕。

這家人在這裡想這些,牧清輝卻是知道自家管家的, 見他似乎沒有把話說盡,就問道:“可有什麼不妥之處,你儘管說來,咱們總要研究細了纔好下決定。”

那管家這才笑道:“倒沒什麼不妥之處,雖略往外些,可也已經十分難得了,另有幾處都不如這個。當時老奴去的時候,也已經有另外兩家在看宅子了,也是外頭來的富商,想在這裡藉藉皇氣兒,看能否給子孫後代謀個前程,故而都十分迫切。那戶主聽說是剛立了大功的杜秀才家要買,便十分傾向,願意主動結此善緣,可對買賣的銀子卻有點兒別的要求。”

聽了這話,杜文就問:“能有什麼別的要求?我如今也不過區區秀才,沒得官職,難不成他還有什麼事要求到我身上?若真有求於我,還不如求牧大哥呢,還是說他要加錢,要多少銀子?若加錢也就罷了,若是想叫我求老師、師伯、師公他們辦什麼事,索性也就不必商議啦,另換別處吧。若實在沒有合適的,也容後再議,且先另尋一處租住,萬不能拖累了老師他們的名聲。”

買房子要緊,可維繫一個好名聲卻更要緊,他也是知道利害得失的,總不至於爲了眼前一點蠅頭小利就轉頭賣了自家師門。

“相公說的哪裡話?他卻不是這個意思。”安安靜靜聽他說完這一車簍子的話,老管家才笑道:“那富商有個心頭肉一般的孫女,過不三二年就要出嫁,他這個當外祖父的自然要添妝。可他好歹也是當地有名的富戶,在開封幾年也着實見了好東西,若是尋常的物件卻沒什麼稀罕,可若要奢望皇親貴戚那些貴人使用的,身份又夠不上,也着實摸不着。

他聽說相公得了許多御賜之物,也不敢貪心,只求兩匹上用的綾羅,一來沾沾喜氣,二來終究是正經宮裡頭出來的好貨,外頭着實難見,必然能給家裡麪皮兒上多些光彩,就用這料子抵一部份銀子。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話音剛落,衆人都齊齊鬆口氣,杜文直接就笑了,說:“我當是什麼事兒,也只得這般神神秘秘的,恁老倒嚇我一跳。原先我就打算拿出幾匹來換成銀子使用,後來纔打消了主意,如此既然他願意,也好說,我自然沒什麼不同意的。”

那些零落綢緞雖好,可到底他家人口少,再者原先就在庫房裡堆着許多尚且沒用完,再來這二三十匹着實要用到天荒地老了。若只是放在家裡堆着,也不能當飯吃,等閒人家也送不得,倒是浪費了。

既然現在有人主動想要拿它抵錢,有什麼不好的呢?反而能替他們家省出銀子來,各取所需罷了。再者說句狂妄的話,焉知日後他不能得更好的。

於是管家替他們去回話,衆人隔日又親自去看了房子,果然各色都是齊備的,並無一絲不妥。

那富商着急回老家,雙方便着急着辦,銀貨兩訖後次日就去衙門裡過了戶。

於是杜瑕名下就多了一套開封的兩進宅院,瞬間身價不菲起來。

她原先還不好意思拿,推脫不要,杜文卻笑道:“這有什麼,咱們親兄妹如何又見外了?前些年我花的錢不都是你掙的!我口上雖然不說,可心裡着實記着!便是沒有這宅子這樣貴,說不得也能有小一半啦。我做哥哥的本該養活你,沒得反白叫你養活我這麼些年,早就於心有愧,便是今日略作補償又有什麼?你再推脫,便是瞧不起我,我就真惱了。”

杜瑕聽後十分感動,到底於心不忍,又問:“哥哥只這麼說,可過一二年,若是娶了嫂子可怎麼着?”

“你這話卻問得傻了,”杜文哈哈大笑道,“且不說這宅子十分寬敞,便是再多二三十口人也容得下,又是單獨跨院,互不影響。君不見那些大官也多是租住,又有什麼要緊?再者,我也未必一輩子都呆在開封,這時候打算再多也是無用。”

卻說這宅子着實叫人越看越愛,原本是東西中三戶緊挨着的人家,都叫那商人一發買了,左右打通,中間一道對開月亮門,做兩個對稱跨院。因跨院原本也是獨立住宅,對着街亦有大門,這月亮門可以根據需要或開或鎖,頗爲便利。

東西跨院皆是一般格局,拆了中間隔斷,將兩進並作一進,大大拓寬了可利用空間。北面一溜兒正房,角落又有耳房,耳房拐過去靠外牆是一排廂房,若真要塞,怕能塞不下二十號人!

院落四角都有大水缸,裡頭養着蓮花、錦鯉,既可作觀賞之用,可也防止走水。院子四處根據格局地勢分別點綴着幾株芭蕉、梅花、茉莉等,中央用的是上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兼有靈巧並以點帶面的巍峨,顯然也是出自大家之首,半腰還有一座八角飛檐亭子,十分纖巧嫋娜。

中間正門對着的正院是規規矩矩的兩進,前頭倒座房,大門兩側左右分別是馬廄並門子接人問話的地界,裡頭還有兩側廂房。

繞過照壁,進了二院正對是正房,兩側老寬敞的耳房一做廚房,一做針線並洗衣之所,俱都用小巧院牆隔開了。院子沿牆大半圈兒也栽種着不少名貴花木,此刻都長得鬱鬱蔥蔥,也點綴許多花朵,十分美麗。

而緊挨隔開一進、二進院落牆壁背面也有一溜兒小小廂房,用來安置女下人,前院的廂房可以住男人們。

因這院子一直有人住着,且十分講究,各處安排的都頗爲合理,需要重新修整的地方就很有限了。

可即便只弄細節,再根據個人喜好調整,包括將如今還在陳安縣的傢俬都運過來,少說也要三五個月才行。杜家人正好就趁這個空當回去,一來收拾行裝,二則與親朋好友道別,倒也便宜,不耽誤什麼。

杜瑕去看了幾回,當真越看越愛,跟着來的小燕亦歡喜無限,眼睛都直了,不管問什麼都說好。

杜瑕就想着,如今自己竟能得了一個單獨的院子,着實奢侈的了不得。單單那正房面積就是原先住宅的兩倍有餘,必要隔開幾處,一做正廳,一做臥室,一做書房兼工作室,一做衣帽間……至於廂房,就做私人倉庫!若是天氣好了,乾脆就到亭子裡頭玩!

回陳安縣之前,何家又幾次請王氏母女過去玩,何葭也每回都拉着杜瑕一同玩鬧,十分暢快,大姑娘何薇倒是安靜得很,有幾次只笑罵她們聒噪,叫她們兩個自便,自己卻窩在屋裡讀書。

這日王氏回來後面色卻有些古怪,晚間拉着杜瑕,母女兩個說悄悄話。

也許是因着碧潭村杜家人的緣故,也許是因爲杜瑕着實能幹,這些年王氏越發覺得女兒可以依靠,很多事的第一反應竟是找她商量,丈夫反倒靠了後。

況且女兒早年就定了親,這些話同她說倒也不怕。

“這幾日我暗自琢磨趙夫人的意思,怕是要叫你哥哥與何家姑娘求配。”

杜瑕一怔,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追問道:“敢是趙夫人吐出什麼口風來,娘可拿捏的準?”

這話可不敢胡亂說,萬一不小心傳出去,或是給人瞧出端倪,豈不叫外頭人說他們家輕狂?

王氏略想了一回,有些遲疑的說道:“倒沒明着說,可這幾回都拐彎抹角的問了不少你哥哥的事情,又問年紀、品性如何。我想着,若是沒有這個意思,何苦問得這麼細,倒不如問問你呢!好歹你同她家姑娘日日玩耍,豈不更要知根知底?”

杜瑕沉默不語。

既然王氏這麼說,趙夫人也做到這一步了,這事兒也未必不是真的。

時下盛行師徒、同窗之間聯姻,因他們本就容易在政治上形成一派,若是再與對方女眷結成姻親,便是親上加親,進一步穩定了政治派系,越發牢不可破。

聖人雖仁慈,但到底也崇尚皇權至上,十分顧忌手底下的重臣相互勾結成片。可若是藉着這種師徒情份、同窗之誼,倒是名正言順:我就是愛他人才,願意把姐妹、女兒許配與他,難不成還不許做一段天賜姻緣?便是天子也不好說什麼,所以越發風靡。

見女兒不說話,王氏越發擔憂起來,道:“那可是正經的官家小姐呢,何大人這樣年輕,說不準過兩年還會再升,咱們這窮苦人家,寒門小戶的,你哥哥如今也只是秀才,總覺得有些高攀不起。”

成親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更多的還兩個家庭乃至家族的結合,講究的就是門當戶對。

原先王氏還覺得自家兒子年紀輕輕便是秀才,不免十分驕傲,可直到來了京城才驟然發覺世界如此之大,外頭的人和事物竟如此不同!

當真太刷新認知,便是他們人生地不熟,這些日子沒到處逛去,也通過與趙夫人的詳談,再者她走在路上看見的、聽到的吸納了許多新消息,瞬間明白了自己原先的坐井觀天。

當真是來到開封才知道官兒小、銀子少!

原先在他們地方上,四品知府大人就着實是天邊雲彩一般高不可攀,可到了這開封,便是隨意走到大街上,聽外頭的車伕介紹:前面來了什麼人,當真三品大員四品大員多如牛毛,又有許多皇親國戚,更是貴不可言。知府大老爺放在這兒,竟也十分稀鬆平常了!

再說銀子,就好比前幾日他們才花了兩千兩現銀,兩匹花開富貴牡丹穿金縷銀大紅綢緞折現作價一千兩,共計三千兩買了一座兩進小院兒,若放在濟南府,恐怕能買七、八座更大的!

那何大人雖然是從五品,放眼整個開封城倒不算什麼大官,可到底是正經官身,又有個吏部尚書的老師,身份着實高不可攀。若回頭兒子娶了這樣的小姐,可當真是請回來一尊佛爺、一個菩薩,他們怕是要供着了。

見八字還沒一撇呢,王氏就開始擔憂,杜霞不禁笑着安慰道:“娘且先別急,你自己也說了,趙夫人原沒正經露出這個意思,不過咱們自己猜測而已。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大人這樣的身家背景,便是遇到適齡男孩兒多問幾句也是常理,也未必問了就一定嫁。再說啦,就算是真的,這樣的婚事對哥哥而言有百利無一害。難不成哥哥這樣的人品,反倒要去寒門小戶裡頭尋?”

便是王氏覺得高攀,可到底親生的就是最好的,況且杜文也確實不差,故而聽了這話想也不想就說:“自然不成的,你哥哥好容易熬油似的熬到這會兒,便是咱們不敢高攀官家小姐,好歹也要找個讀書知禮的好姑娘。往後你們日子且長着呢,又要同許多達官顯貴打交道,若是不中用,豈不給你們拖後腿?”

娶妻當娶賢,雖然如今的世道多還是男人在外打拼家業,可並不代表女眷什麼都不必做。王氏這些年也看出來了,越是男人爬的高了,女眷也需得跟得上才行,那些個官太太素日裡瞧着嬌嬌弱弱的,湊在一處後也不過說說笑笑,可便是這說說笑笑,若操作得當,保準比幾個男人胡亂賣命都管用呢!

日後她家女婿同兒子說不得便是要做官的,她女兒自然不擔心,可難不成兒子偏要找個唯唯諾諾小家子氣,又上不得檯面的?且不說姑嫂之間能夠合得來,恐怕日後非但幫不上兒子什麼忙,反倒拖累了呢。

“那就是了,”杜瑕笑道,“再說這些日子我與那兩位何小姐也着實來往密切,多少知道了些。她們的樣貌自然不必說,難得品行端正,又沒有官家小姐的嬌氣歪性兒,不怕說句自輕自賤的話,不論哪一個配哥哥都綽綽有餘,外頭實在打着燈籠也難找到這麼好的了,若眼睜睜錯過,豈不終生抱憾?”

王氏一聽,也是,如今也沒個苗頭,卻是自己瞎擔心了。

可順着女兒的思路一想,王氏不免又開始患得患失,覺得那兩位何姑娘着實好得很,若不能,當真遺憾的很了。

誰知孃兒倆還說了這話不過兩天,趙夫人竟主動問起王氏,問她杜文可有婚配?

說句老實話,要不怎麼說民不與官鬥,雖然這事兒是好事,也沒有什麼逼迫不逼迫的說法,但前兒趙夫人沒明確表示也就罷了,如今既然她主動提起來了,從杜家的角度來說,不僅沒有拒絕的理由,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畢竟從目前情況來看,何杜兩家若結親,必然是杜家高攀了,人家何家都這樣不嫌棄了,你們杜家若還推三阻四的,卻不是把人家的臉面放在地上踩?若結不成親,即便日後不至於成仇人,也要形同陌路了。

所幸事到如今,一來王氏心中早有準備,二來也頗願意,就必須變被動爲主動,主動要求求娶。

“不怕夫人笑話,也不怕您說我們張狂,我這幾日來見了兩位姑娘,當真喜的無可無不可。回去想着,我那小子年歲也到了,便說不得要老臉皮厚的,大着膽子問一句。”

如今對女子的要求雖然寬了些,也有許多女子親自出手榜下捉婿的,譬如原先陸倪陸閣老的小女兒。可到底那還是少數,大多人依舊矜持的。

再者也因爲陸倪的女婿此番吃了官司,非但葬送自家性命,也帶累了岳丈,外頭越發引以爲戒,覺得女孩兒畢竟入世不深,容易給人矇蔽,也便越發的講究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

故而說到議親這方面,往往即便是女方先有意思,也需得由男方主動提出纔是大流兒。

趙夫人見王氏如此上道,不僅一點就透,還立刻接着臺階下,把自己先開口的面子也全挽回來了,心中歡喜,覺得儘管杜家的門第低了些,可也不算什麼大事。

都雲莫欺少年窮,說的便是這個。世上這樣多的人,有幾個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說不得便要打小自己拼搏,換個前程。如今杜文雖只是秀才,可他還小呢,又立了大功,誰都不敢說他日後能走到什麼位置!

再者他家人也知情知趣,故而何厲一說,趙夫人也就願意,這纔開始跟王氏打了幾天的啞謎,直到今兒才正式擡上明面。

兩邊當孃的算是前期說定,可細節方面卻都還沒涉及,需得先確定有這個意思,再叫賀厲親自拍板。

何家有兩個女兒,都是嫡女,也未曾婚配,大的何薇比杜文大一歲,性情溫柔和順,小的何葭卻比杜文小了三歲,活潑開朗。何厲仔細思索,又暗中觀察了幾日,最終決定把二女兒何葭許給杜文。

長女何薇雖然年紀大些,可她的性格跟杜文未必合的來,而且這個女兒頗爲高傲,一心一意只要找一個跟自己情投意合的,然後日日談詩論畫。那杜文跟何厲自己倒是合得來,可若給長女,卻未必會是良配。

趙夫人原本覺得有些不妥:“自古以來就講究個長幼有序,哪有姐姐未嫁,就先把妹子訂出去的,叫外面怎麼看?”

何厲卻不以爲意道:“那都什麼年間的老黃曆,如今外頭早改了,便是那杜家,也不是妹妹先定的?旁人也沒說什麼。再者你我什麼時候這般俗了,又什麼時候管過外頭的人怎麼看?再者,這只是先定下來,又不是即刻嫁出去,他們家看着也不急,咱們家就更不必着急啦。”

見自家夫人面上還是不大痛快,何厲又軟聲道:“薇兒的婚事我早就在考慮,眼下已經有些眉目了,過幾日與那人通個氣兒,便趕在葭兒前頭放出話去,不也就得了嗎?我着實喜歡杜文這小子,既當不成弟子,那便當個女婿,也算半子,倒比一般學生更加親近。”

趙夫人知道這個丈夫素來我行我素,如此已經決定了的事,便再無更改的意思;再者他雖說風就是雨,可做事自有一套道理,甚少胡來,也就罷了。

她又問丈夫,給長女相看的人家,得知是朝中三品大員的嫡次子,不免有些擔憂:“這可算是咱們高攀啦,再者你那師弟的學生杜文此次本就風頭過盛,你又着急同三品大員家結親,是否太過冒險?,聖人那邊又怎麼說?別犯了忌諱。”

何厲笑的雲淡風輕,一邊換了寢衣一邊笑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鳥獸尚知擇良木而棲,何況人乎。不過就是結親罷了,能有什麼?難不成我非要將個疼愛萬分的女兒送到茅屋草舍裡,去給那一起子酸書生洗衣做飯?再者那杜文雖然名頭大,可如今也只是秀才,又是我師弟的學生,這種事兒常有的,不必擔憂。”

長女何薇外柔內剛,心氣兒高傲,慣好擺弄文字,也是開封小有名氣的才女,說話做事也格外講究規矩。說白了,若是成親,必然要找個能夠包容她脾氣的好男兒,而頭一條便是要腹有詩書,不然兩個人先就說不到一塊兒去。

何厲挑的這個大女婿家風正的很,才學也好,性情寬厚溫和,遠比杜文更加適合。

趙夫人過去替他將外袍抖了幾抖,拍打幾下,這才仔細掛起來,又坐在梳妝檯前拆散頭髮,拿着梳子慢慢篦頭。

看還有些燈油,何厲也不着急睡,微微挑了挑燈芯,隨手拿了本書靠在牀頭翻看起來,又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妻子說些日間瑣事。

說起家事,趙夫人不禁又是好笑又是無奈,道:“眼見着一日日熱起來,今兒針線房裡的人給我們娘兒們量尺寸,葭兒倒是又躥高了約莫一寸。偏她跟人不一樣,非要多一身騎裝,說不得又要馬靴來配,都是老爺慣得。”

“這值當什麼?庫房裡還有布吧?前兒杜家那小子也孝敬了不少,留着存灰不成?就都拿出來裁了衣裳,你也多做幾身,等下回再想做,就又有了。”

他將書卷在掌心拍了幾下,笑的有幾分得意,“我倒最愛她的脾性,隨我!女孩兒家也不必整日拘着,多跑多跳纔有靈性,你瞧她打小愛動彈,卻甚少生病,倒比薇兒健壯許多,也不似旁人家裡姑娘們時常三病九災的,我那些個同僚都愁得什麼似的,可知是我慣着的好處了。”

趙夫人笑着啐了他一口,道:“偏愛往臉上貼金,外頭都說呢,你生生養出個活猴兒來!那些同齡不同齡的姑娘們十個裡能有八個是躲着她的。不過說來倒也稀奇,那位杜姑娘瞧着也是穩重的,殊不知竟與她合得來,跟薇兒反倒略疏遠些。這些日子兩人盡在前頭馬廄並小馬場鬧騰了,煩的我了不得,引得蒼兒也稀裡糊塗的跟着看了幾回,兩個人一同逗弄,倒是吃的也多了。”

說到最後,她自己也笑開了。

她與何厲共有兩女一子,幼子何蒼今年纔剛四歲,話還說不大利索,何厲也沒像一般官宦人家似的忙着給他開蒙,只叫他胡打海摔着玩鬧,預備過一年身子骨長結實了再說。

聽了這話,何厲也跟着笑了,說:“這有什麼稀奇?多得是有人頭一回見就引爲知己,有人一輩子共處一室,卻還仇人似的。既然葭兒能同那杜姑娘合得來,當真是再好不過的了,也可省了日後姑嫂麻煩。”

三個兒女中,最有才氣的是長女,長得最好看的卻是幼子,但私心而言,何厲最喜愛的卻是次女,因她最像自己。

只是何葭的性格卻不是如今主流,來開封這許多年了也沒幾個說得上話的好友。她雖生性開朗,不大在意這個,可偶爾瞧着姐姐身邊總是圍着那麼多的人,自己卻形單影隻,心中不免略有失意。

如今難得能有個人合得來,豈不是緣分到了?

“對了,”趙夫人又想起來一件事,說:“那杜家手腳倒也快得很,前兒已經在東邊買了宅子了,到底是日後的親家,咱們是不是也送點東西?”

何厲略想了一回,搖搖頭,說:“估摸他們最近也住不着,等什麼時候正式搬家,說不得也要正經擺宴席,若咱們這會兒就送了,到時候可怎麼說?不若再等等,也不必太破費,反叫他們惶恐不安,我是知道他們家一對兒女都愛讀書寫字的,你只挑些個上等筆墨紙硯送些,保管比什麼都強。”

天色已晚,燈油也快耗盡,夫妻二人便準備歇息。

上去之後,趙夫人不免又微微嘆了口氣,拾起方纔的話頭道:“你總這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過幾年也是做外祖父的人了,這性子可改改吧!”

何厲大人也不說話,去熄了油燈,翻身上炕,蓋了被子,輕聲道:“睡吧!”

黑暗中立刻安靜下來,可是都知道對方沒有睡着。

不知過了多久,就聽何厲突然輕聲道:“你莫要擔憂了,豈不知聖人放心的就是我這性子,一派裡邊兒總要有個錯漏,若我什麼時候同師兄師弟他們那般謹小慎微,做一步想十步,聖人反倒要對我起疑了。”

趙夫人聽後一聲不言語,只是卻從被子底下抓住了丈夫的手。

能做官太太的,便是不直接參與到政治中,長期耳濡目染的,對於這些也能瞭解個七八分。

她自然明白丈夫說的話便是聖人的意思,不過在裡頭講究個權衡罷了。可到底這種做派招眼了些,若是平時無事倒罷了,可若是出個什麼事兒,頭一個倒黴的就是他!豈不是叫人心疼?

何厲知道她所想,也不再言,只反握住她的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柔聲道:“睡吧,趕明兒還早起呢。”

又過了幾天,杜家離開開封之前就跟何家正式換了兩個孩子的庚帖,又請人合了八字,說果然天作之合,這事兒就算正式定下來了。

那邊何厲幾乎是前後腳的給兩個女兒訂了親,長女何薇定的是現今督察院正三品右副都御史霍光圖嫡次子,霍容;次女何葭定的則是前番剛與人“大鬧江西”的“拼命秀才”之一杜文。

因霍容家世太過顯赫,且杜文又是何厲嫡親師弟的學生,故而杜文和何葭的親事,反倒不如何顯眼了。

大約真是何厲一貫我行我素、肆意妄爲慣了,消息傳開後,聖人非但沒有一點兒不高興,反而還在上朝時十分和善的恭喜了唐芽:

因何厲只是從五品,也不是特別要緊的職位,除非每月初一、十五的大朝日,他是沒有上朝面聖的機會的,便是聖人想直接跟他說話也沒法子。

學生不在,自然只好恭喜老師。

唐芽瞧着倒是十分平靜的樣子,規規矩矩的謝恩。

晚間唐芽也湊趣似的往何家送了幾樣禮,不過片刻何厲就親自去道謝。

唐芽笑說:“不過幾樣隨禮罷了,你什麼時候又放在眼裡了,何必親自過來。”

“我卻不是謝那點兒禮,”何厲笑道:“今兒特地過來是謝老師保的大媒!”

唐芽略一出神,就笑了,點點頭:“真要說起來,倒也是。”

原先唐芽在督察院任御史時,右副都御使霍光圖便是他的下屬,雖然不是直屬,可畢竟是上下級關係,又在一個部門中,久而久之就熟悉了。而何厲也是通過唐芽纔跟霍光圖有了交情,幾年下來關係不錯,這纔有瞭如今的秦晉之好。

“霍家的小子前年入了太學,這幾年也要下場,聽說倒是不錯。”唐芽淡淡道,卻不大感興趣,只是又笑道:“你總是冤枉你師弟,說他搶了你的弟子,這回可順心了?卻搶了人家做女婿,回頭你師弟知道了,指不定怎麼罵你!”

雖說天地君親師,只要有杜河與王氏做主,且實在是一門好親事,肖易生也說不着什麼。但他畢竟是老師呀,自家師兄這樣一聲不吭的就先斬後奏,可想而知,過陣子他得了消息之後,必然要氣急敗壞,指着可人罵娘了。

杜文與何葭的親事定下來之後,兩家人也在一處吃了一回宴席,這雙小兒女自然也跟着見了兩回,對各自的第一印象倒還不錯。

叫大家覺得意料之外卻又詭異的覺得正常的是:杜文冷不防得知自己有了未婚妻,倒罕見的有些不好意思。倒是何葭,反倒大方的很,頭一回見面就直直盯着他瞧,趙夫人偷偷說了好幾回也不管用,只好隨她去了。

回來後,牧清寒和杜瑕倆人沒少逮住機會逗弄杜文,只覺得報了當初他們被對方各種刁難逗趣的一箭之仇,倍感暢快。

杜瑕和何葭誰都沒想到,兩人才認識幾天的工夫,關係就從姐妹搖身一變成了姑嫂,再見也覺得世事無常,卻又處處皆是驚喜。

倒是何葭着實坦坦然的很,杜瑕私下偷偷問她:“你覺得我哥哥如何?”

若是尋常女孩兒,聽到這樣的問題早羞得捂着臉跑了,偏何葭雖面上也略有些泛紅,倒還端得住,竟當真歪着頭想了一會兒,輕笑出聲,道:“我覺得挺好的,就是好像容易害羞了些。”

杜瑕聽後目瞪口呆,隨即忍不住大笑出聲。

好呀好呀,她這個哥哥,總算是遇到對手了,當真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偏何葭還沒說完了,想了會兒,又伸手從旁邊花叢掐了一朵花兒,拿在手裡把玩着笑道:“爹爹早就同我說了,大約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他那樣疼我,必然不會害我。再者我瞧你哥哥長得也好,年紀輕輕又有了功名,也知道上進,又不似尋常俗物迂腐,倒比往日裡我見的那些自鳴得意的強些,往後同他在一處應當會挺有意思的吧?”

她評價這樣高,倒叫杜瑕有些臊得慌,忙道:“才學也倒罷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藏龍臥虎之輩多着呢,他也不過過得去罷了。倒是有意思,他還真是有意思,慣不會按常理出招兒,時常叫他驚出一身冷汗,能活蹦亂跳的到這會兒,也是老天保佑。”

她說的乾脆,一點兒不帶摻假的,何葭聽後先笑了半天,半晌卻又幽幽嘆道:“照常理出招兒如何?我倒覺得還不如出其不意,隨性而爲呢!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你看那些口是心非,當面笑背後捅刀子的人還少麼?當真看過第一眼就不愛看第二回 。難爲他能有這份赤子心懷,便是比什麼都寶貴。”

頓了下,又帶些後怕的說道:“前兒江西大案我也聽說了,即便沒聽你們親口提及,可光是從父親口中露出的隻言片語,也不難想象當時何其驚險。難爲他們竟然真敢去做!莫說小小秀才,便是換做其他老謀深算的,豈不知趨利避害?裡頭又牽扯到陸閣老,說不得便要裝聾作啞,叫這一樁冤案藏於地下!”

杜瑕十分驚訝的瞧着她,不自覺想起遠在陳安縣的肖雲來。

二人雖性格不同,可思維方式或者說政治覺悟何其相似!

這就是正經官家小姐的好處了,旁的不說,只是每天看到的聽到的,家長略一出手提點到的,這麼些年成長下來,眼界見識就遠超常人了。

別看平時何葭假小子似的渾說渾鬧,可一旦涉及正事,竟這般通透!

想着想着,杜瑕的思緒難免有些不受控制,天馬行空的飄到什麼“怪道古往今來都有那麼多男男女女想往上爬,想盡辦法的要跟大戶人家的人結婚,即便單純從爲後代鋪路這上頭考慮吧,便是冒險也值得了……”

說到這裡,何葭長長的吐了口氣,眼波流轉,一雙美目亮的嚇人,一字一頓道:“都雲朝聞道,夕死可矣,可古往今來能做到的又有幾人?這話放在這兒雖有些不恰當,可理兒卻是通的。雖千萬人吾往矣,這世上人千千萬,可能活的明白的又有幾個?人總要有自己的道纔好,爲了它便是死了也無悔,這輩子纔算是轟轟烈烈了。”

別看她只是個小姑娘,可這番話着實振聾發聵,頗有些敢爲理想一往無前,便是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的意思。

杜瑕的內心突然一陣戰慄,繼而迸出共鳴。

是呀,說來容易做來難,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可說短,卻又太過漫長了些,多少人一點點妥協一點點放棄……

不怕說幾句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不管是杜瑕幹冒天下之大不韙寫些能叫八成以上世人痛罵的小衆話本,還是何葭寧肯讓外人說三道四、獨來獨往,也要堅持我行我素,小女孩兒家家的便騎馬射箭,何嘗不是對自己道的追求?

真要說開了,她們跟杜文才是同一類人!

想了一回,杜瑕就覺得自己跟何葭的距離又近了些,隨即嘆息道:“你也別老是誇他,他本就狂傲,如今經歷了這遭兒瞧着好歹好些了,你要再給他好臉色,指不定多麼張狂呢!再說什麼赤子心性,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多些……”

這是實話,可再要往深裡說未免不大好聽,杜瑕也就打住了。

可即便她不明說,聰慧如何葭難道還猜不到?聞言也是一怔,片刻後點頭,若有所思:“唉,就是這話了,人都會變的,你我何嘗不是?可便是如此,好歹也強過那些骨子裡天生就帶着功利的……”

人都是會變的,別看兩位小秀才這回能爲了披露真相而將生死置之度外,可說到底他們行動之前對此事件相關人員及可能引發的一系列反應都一無所知,也沒往那上頭想,拼的不過就是一股血性和正氣!

然而誰又能保證,待日後他們同朝爲官,經歷並習慣了日復一日的官場相互壓榨後,還能否保持原先的赤子心性?若是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他們還能否像原來那樣義無反顧?

兩人畢竟認識的時日有限,今兒能說出這些也是因爲投緣,日後又是一家人,說來也是有些意外。

眼見着越說越沉重,兩人都十分默契的停了,開始說起其他的話來。

何葭又拉着杜瑕道:“……再者你家人我也都見過了,我也愛你爲人,倒是省卻好些煩惱。”

杜瑕把這些話跟自家哥哥複述之後,杜文沉默半晌,點點頭,鄭重道:“我懂了。”

稍後,他回味良久,又帶着點喜色和驚訝感慨道:“倒真是個妙人。”末了又轉頭對杜瑕笑道:“怪道你們這樣投緣。”

第九十六章第四十一章第九十六章第一百零五章第七十四章第一百零二章第八十九章第十二章第一百章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結局】第五十一章第一章第八十五章第六十三章第五十九章第一百二十一章第五十六章第二十章第一百零九章第一百一十二章第五十章第七十九章第七十三章第五十五章第一百零四章第四十五章第三十一章第七十八章第五十四章第三十九章第八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三十九章第一百一十章第六十一章第二十四章第十一章第七十章第二十七章第六十七章第五十四章第四十四章第一百二十八章第九十七章 【寶寶】第一百一十章第一百一十七章第一百二十八章第九十四章第二章第二十四章第五十四章第一百二十三章第五十章第一百一十二章第五十九章第一百一十九章第五章第五十九章第二十五章第五十一章第一百一十五章第133章 番外【郭遊】第十三章第八十九章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結局】第一百三十一章第二十三章第一百一十三章第六章第一百二十七章第一百二十六章第一百零七章第一百二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八十一章第四十二章第六十八章第二十章第133章 番外【郭遊】第五十三章第七十六章第五十章第三十九章第八十八章第一百三十一章第七十二章第五十三章第七十一章第一百一十五章第六十五章第四十四章第四十八章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結局】第八十六章第二十三章第九十章 【輕鬆】第二十三章第六十八章第二十一章
第九十六章第四十一章第九十六章第一百零五章第七十四章第一百零二章第八十九章第十二章第一百章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結局】第五十一章第一章第八十五章第六十三章第五十九章第一百二十一章第五十六章第二十章第一百零九章第一百一十二章第五十章第七十九章第七十三章第五十五章第一百零四章第四十五章第三十一章第七十八章第五十四章第三十九章第八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三十九章第一百一十章第六十一章第二十四章第十一章第七十章第二十七章第六十七章第五十四章第四十四章第一百二十八章第九十七章 【寶寶】第一百一十章第一百一十七章第一百二十八章第九十四章第二章第二十四章第五十四章第一百二十三章第五十章第一百一十二章第五十九章第一百一十九章第五章第五十九章第二十五章第五十一章第一百一十五章第133章 番外【郭遊】第十三章第八十九章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結局】第一百三十一章第二十三章第一百一十三章第六章第一百二十七章第一百二十六章第一百零七章第一百二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八十一章第四十二章第六十八章第二十章第133章 番外【郭遊】第五十三章第七十六章第五十章第三十九章第八十八章第一百三十一章第七十二章第五十三章第七十一章第一百一十五章第六十五章第四十四章第四十八章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結局】第八十六章第二十三章第九十章 【輕鬆】第二十三章第六十八章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