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正剛靠在派出所暗黑色的木椅子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醒目大字在他面前。
蘭正剛沒有理睬這些,他閉上眼睛。
不一會他就睡着了。
一旦睡着他就會回憶。
他害怕回憶,可他又不得不回憶。
夢裡,他又回到那個熟悉的車站。
熙熙攘攘的車站。
1986年9月25日,河北省石家莊火車站。
“……向右看齊!……”“……向前看!……”
整隊的口令不斷地響起,到處是“向右看齊”的跺腳聲;雖然人多,但車站顯得很有秩序。
戴着80鋼盔,穿着制式迷彩服和膠鞋,揹着81自動步槍的精悍的士兵們在站臺上列隊。
天空飄着雨,風吹過雨水斜着打在官兵們的鋼盔、臉和迷彩服上,但官兵們如同鋼鑄一般,紋絲不動。
這就是北方軍區某集團軍的特種偵查部隊,現在的千餘人是幾個月前從該集團軍八萬名官兵中挑選出來的精英。
此時,他們正準備開赴雲南老山前線。
幾天後,他們要在西南軍區的統一指揮下,以第21偵察大隊的番號參與對越偵察輪戰。
開車前,部隊臨時休息十分鐘,十九歲的蘭正剛整理好行裝後走到連長魏勳面前。
“連長,咱們什麼時候能到南邊?”
“估計要一兩天吧。”
“那這車走安徽過嗎?”
“不走吧,走河南之後就轉到湖北了。咋了?想家了?”魏勳知道,蘭正剛的老家在安徽,當兵一年他還沒有回去過一趟。
蘭正剛搖搖頭,不說話了。
“我們都有家,可南方邊疆有人被打的家破人亡,所以我們要去……”
“連長,這些我懂!我就是想再看一眼,這一去也不知道……”
魏勳不再說話,他摸了摸蘭正剛的頭。
“嘟——嘟!全體集合!……”
哨音響起,原來鬆散的隊伍一下子整齊了起來,到處響徹着向右看齊的跺腳聲。不一會,千人的隊伍就靠着火車排成了一個整齊的隊列。
軍長走過來了。
他走的時候緩慢地擡起了右手,像平常檢閱的時候一樣。只是這次沒有口號,只有注目和無聲地軍禮。
軍長是軍內出了名的虎將,朝鮮戰場和自衛反擊戰的英雄。戰場上他是錚錚鐵骨,從來沒有掉過一滴淚;可今天他的眼角卻有些溼潤。
軍長不禁自問,難道是自己老了?變的多愁善感了?
毫無疑問,面對着這羣年輕的偵察兵,他的心情是複雜的。他知道戰爭的殘酷,他也知道生命的可貴。
他走到蘭正剛面前,蘭正剛啪的一個立正,站的筆直。
軍長對胸錘了他一拳。
“小鬼,肌肉很結實嘛?多大了?”
“報告首長,十九!”蘭正剛脫口而出,聲音洪亮。
“十九”軍長在口中默唸了一遍。這是個花一樣的年齡,要是嬌慣一些的孩子恐怕還在會跟父母撒嬌。
可眼前這個稚嫩的孩子卻要上到殘酷的戰場……想到這裡,軍長不由地有些感慨。
“軍長,我能問你個問題嗎?”蘭正剛的聲音蔫了下來。
軍長笑了一下,還沒有士兵在戰前給他提過這樣的要求?
“你問吧!”
“我們……我們還能再見到您嗎?”蘭正剛聲音壓的夠低,可軍長卻一字不漏的聽全了。此時,深藏着複雜情緒的軍長心頭一震,眼淚幾乎就要在那一剎那涌了出來。
他深知戰爭的殘酷——送走902名勇士,回來呢?
古來征戰幾人回?
……
“起來!媽裡個B!還睡得怪帶勁(舒服)?”
胖所長回來了,蘭正剛擡起頭看了一眼,天已經亮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睡了一夜。
“滾回去吧!”
胖所長瞪了蘭正剛一眼,然後吩咐着那個半顆門牙的警察給他解開了手銬。手銬解開的時候,蘭正剛的手已經脫了一成皮,整
個手腕都是血紅血紅的。
蘭正剛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站住!”胖所長厲聲呵斥。
“以後給老子小心點,不然讓你死的難看?”
蘭正剛沒吱聲,他收拾一下衣服,隨便披在身上走了。
蘭正剛沒有直接回家,他先是去了一個莊裡邊的農村診所買了點紅藥水和紗布,自己把傷口處理了一下,看着渾身的傷疤他不經意的笑了。
“看看你自己現在變成什麼狗樣子了?以前在前線,你的身上從來沒有一天是沒有傷口的?那時候都是自己弄。”
處理完這一切後蘭正剛回家了。
蘭正剛父親坐在瓦房前的壓水井旁吸着旱菸袋,一口一口的冒着青煙。
“爸……”蘭正剛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回去吧,你媽做好飯了。”蘭正剛爹往壓水井的石滾上使勁地磕了磕菸袋頭,背抄着手跟在蘭正剛後面。
走到低矮的廚房前,蘭正剛媽從裡面出來了。
“哎呀,你嚇死媽了!”蘭正剛媽抱着兒子哭了,“這羣孬B養的,看把孩子打的?該死啊?兒啊,你也是糊塗啊?咱能纏過那些當官的嗎?咱家平頭老百姓能給他們惹亂子嗎……”
“好了,別說了!做你哩飯去!”
蘭正剛爹呵斥之後,蘭正剛媽用滿是油漬的粗布圍裙擦了擦眼角。轉而走了回去,她覺得不妥,有說道:“你快去屋裡歇歇,等會就吃飯哈!”
蘭正剛哎了一聲,回到堂屋裡。
他發覺家裡少了點什麼,偵察兵的敏銳讓他發現了外面糞堆上拴着的豬不見了。
“爹,咱家的豬呢?”
“賣了!”
“咋賣了?那不是才一百多斤嗎?”
“所長說要賠車和人哩損失,要兩萬塊錢。我去找大隊書記,好說歹說,讓賠一萬,不然送你去縣裡法辦。”
“哦……”蘭正剛無奈的應了一聲。
“你退伍帶來的幾千塊錢跟我存裡,再跟你二姨家借點,賣個豬,湊夠一萬這才把你贖回來。”
“媽的!”
蘭正剛表面應着,可內心卻積壓着一團火,他牙齒咬的咯咯響。
一輛吉普車的擋風玻璃纔多少錢?幾個人輕傷的醫藥費纔多少錢?可黑心的所長卻要了一萬,一萬啊!
那是他爹這樣的農民半輩子的積蓄。
越想越不憤,蘭正剛徑直地走到西屋裡自己牀下,拿出那把從部隊帶來的四棱刺刀。
“站住!你日你娘你給家裡添的亂還少啊?你想要我跟你娘死在你面前啊?”
蘭正剛爹大聲呵斥着,蘭正剛站住了。
他拔出四棱軍刺狠狠地紮在門口的梨樹上。碗口粗的梨樹被紮了一個四棱開的口子。
那把編號54796的四棱軍刺是當時西南軍區81集團軍軍長(後來的陸軍上將)特許他可以帶回來的。
93年最後一次行動結束,全連戰士只剩下他一個人,那時候他已經是排長。
前線的首長看了渾身是血的蘭正剛後心裡莫名的涌出一股複雜的情緒。
“小鬼,好樣的;你想要什麼獎勵?”
蘭正剛沒有說話,他想了一會後,舉起手裡的那把軍刺道:“我可以把那個帶回家嗎?”
軍長看了一眼,這是一把53式四棱軍刺。
“爲什麼要這把軍刺?”
蘭正剛低頭看着那把刺刀:“這是我連長用的,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個完整的東西。”
軍長的眼睛溼潤了,他知道那場戰鬥的激烈程度,“眼鏡蛇”偵查分隊戰鬥在最後僅剩兩人。
連長魏勳爲了救蘭正剛,趁他不備,一掌把他擊暈;然後自己抱起一支只有9發子彈的67式7.62毫米微聲衝鋒槍和幾十名越軍展開激戰。
他沒有別的選擇,他要以這僅有的彈藥尋救出袍澤!
身陷重圍,魏勳毅然砸碎了隨身攜帶的相機和探雷器,向着越軍開火。
他用着那支僅有9發子彈的衝鋒槍連續擊發,一連幹掉了五個鬼子。如此精準的槍法讓前
來圍捕的越軍不敢向前。
越軍最後選擇的是,集體投擲手榴彈。
幾聲轟響過後,幾顆手榴彈在他身後炸響,魏勳連同那支67式微衝被炸得血肉橫飛。
軍長知道67式微聲衝鋒槍,這款的威力之小,讓人難以置信。在靶場上打不掉鋼板靶,射不穿樹幹,以前甚至出現過戰場上我軍士兵在2米距離上對敵特工連射5槍,槍槍命中卻打不死人的“奇蹟”。
可魏勳卻用他幹掉了8個敵人。
9發子彈8個敵人,精湛的槍法讓久經沙場的軍長都驚歎不已。
魏勳的屍體是蘭正剛拿着裹屍袋扛回來的。打開裡面裹屍袋的時候,大家都哭了,沒有一塊肉是完整的,全是血肉模糊的肉塊。
軍長點頭了,他內心的複雜情緒在一瞬間涌了出來。
“我同意了!這把軍刺你可以帶回去!”
……
蘭正剛不害怕那個胖的像豬一樣的所長,也不害怕那個所謂派出所的“大刑伺候”,但他害怕看到他父母那種老淚,害怕家人爲了他去擔心去奔波。
蘭正剛回想一下自己退伍後幾個月的時間裡都幹了什麼?
他什麼也沒幹?
幾個月前跟着被人去做點小生意,可愣是半天沒賣出一件衣服。後來讓他去收廢品,剛收了三天就被人塞了幾百塊錢的假銅;後來他又去了建築工地、黑煤礦……
體力活他能幹下來,可沒過幾天他就把工頭給揍了。
原因是那小子指着他的鼻子讓他去給自己端盆洗腳水。他咽不下去這口氣,就把一盆洗腳水全都倒了那小子的頭上。
後來,他就被解僱了。
後來直到現在他就成了無業遊民
……
沒有一個是他能幹長的。
前幾天他聯繫了魏連長和那些死去戰友的家屬,他們的生活很慘淡,除了幾千塊的撫卹金外別無所他。
蘭正剛想要履行自己在諾言照顧他們,可他沒這個能力。
……
“爹,是我沒用!是我沒用啊!”蘭正剛蹲在地上抱着頭,哽咽了起來。
“說球廢話,錢重要還是人重要?我看你當這麼些年兵當傻球了。狗日哩,咱家雖然窮,可啥時候也沒說拿人換錢過,有人就有錢!”
蘭正剛第一次見到他爹這樣,這種樸實無華的話語蘊含着深刻的人生道理,那就是人比物質重要,這和他在部隊接受教育有一些差異,部隊里老是說“不惜一切代價……”,這個“一切代價”大多指的是傷亡數。
或許,他爹是對的。
可要活下去需要錢,沒有錢他怎麼救助那些死去戰友的家屬?沒有錢他怎麼履行自己的諾言?
夜深了,蘭正剛再一次躺在自己的牀上。這牀上的席子是母親剛擦過的,靠着後窗戶涼風不斷吹來,屋裡很涼快,牀也很舒服。
但蘭正剛卻失眠了,他睡不着了。
一停下來他就會想部隊。那個讓他魂牽夢繞又想永遠逃離的地方。
捫心自問,他昨天的舉動是不是故意針對那個所長?
對!他一直看不慣那個驕橫的派出所長。
砸壞玻璃後他不應該還手,他該過去賠禮道歉,可他偏偏還手了。
他想幹什麼?
是想在全鎮子看不起他的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能力嗎?他本該委曲求全,可他沒有。
爲什麼?因爲他想證明自己不是別人嘴裡的廢物。
不,自己沒錯。自己還手絕不是爲了虛榮的自尊,而是爲了軍人的榮譽!那個所長算個雞巴?他打過仗嗎?他在邊境留過血嗎?他知道一個軍人的榮譽是什麼嗎?
對,他就是爲了榮譽。
一個參加過上百次戰鬥軍人的榮譽!
蘭正剛沉靜下來,他輕聲地哼着歌,那首在前線很流行的歌兒。
“……進屋來滿屋人靜 家中的親人全睡沉 我母親牀上睡着 可知道你兒的歸魂 親愛的小弟小妹 你們在家中安誰 可知道你們的哥哥 回家來敘敘舊情 那一年中越戰爭 可恨的越南鬼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