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擺放着一摞用線裝訂起來的書卷。
經過特殊方法鞣質而成的牛皮封面上,寫着四個蒼勁古拙的小篆字:三學紀要。
薰俷沒有去看書,而是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童子。
那童子,董俷卻是認得的,正是那黃劭的獨生子,黃融。
此刻的黃融,披麻戴孝。身邊站着一個五大三粗的人,是黃劭在池時買來的奴隸,也是黃家唯一的一個下人。至少在搬去漢安城之前,他是唯一的下人。
薰俷只知道這個人叫老,黃劭很信任他。
和黃融是一樣的打扮,披麻戴孝,面帶悲慼之色,靜靜的跪在黃融的身後不說話。
薰俷感覺,心在抽搐。
“融兒,你,你怎地這個打扮?”
黃融泣聲道:“爹爹,爹爹在我們十天前,去世了!”
“什麼?”
薰俷的腦袋嗡的一聲,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黃劭走了?爲什麼沒有人通知我?爲什麼連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你爹爹……”
“自入冬以來,爹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連天的咯血。母親說,要請華先生照看,但是爹爹說,他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幾乎每天在榻上,就是撰寫這部三學紀要。說這是關係到天下間寒門子弟的未來,更是關係到叔父您未來的大業。”
黃融年紀小,對董俷的稱呼,和大多數人不一樣。
“月初的時候。爹爹說想要回老家。又不願意驚動其他人,只帶着我和母親,還有老上了路。可是到漢陽時,爹爹就……走之前要我帶着這部書,交給叔父。”
那帶着童稚氣地聲音,每一個字就好像鋼針一樣地插在了董俷的心口上,久久沒有言語。
黃劭。還是走了!
去年生病的時候,董俷把黃劭帶到了漢安城,同時命人前往武陵山。尋找張機。
只是張機在數年前。完成了《傷寒論》之後,就一個人飄然的離開了。
他去了何處?
無人知曉,除了留下傷寒論和脈經兩部著作。請人將來轉交給董俷之外,就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據當地人說,張先生似乎是去了南蠻,而後就失去了消息。
自關中大戰拉開序幕之後,董俷就一直忙於公務。
可沒想到。眼看着好日子就要來了,黃劭卻走了……而且是走的那麼無聲無息。
低下頭。看着那本《三學紀要》,董俷的心頭很沉重。
一個冬天,走了兩個人……一個是他最尊敬的師長,另一個是他最信任地部下。
雖得了關中,可是董俷卻覺得,他失去的東西,更多!
“你母親,還有曾次的靈柩,如今在何處?”
“母親尚在漢陽,配備爹爹地靈柩。只是命我前來送書,然後要扶爹爹地靈柩回益州。母親說,這是爹爹最後的願望,所以我們一定要送爹爹回他的老家。”
“融兒,你且留下……”
薰俷站起來,對黃敘說:“立刻告知儒宗,命伯儉立刻找到夫人,務必要請夫人留下。曾次地靈柩,就由他來照管……你立刻找來孝直,就說我有重要的事情。”
“喏!”
孤兒寡母的,回到了益州,那日子該怎麼過?
不管黃劭是怎麼想的,董俷絕不能讓自己的老部下,老兄弟爲自己奉獻了生命,可到頭來連老婆孩子都無人照顧。不行,這絕不符合他董俷地原則,絕對不行!
撫摸着黃融的頭,“融兒,我會命人接你母親過來,你好好地留在長安。我會命人每個月給你母子撥出錢糧,老,你一會兒跟媛容去找一處房子,我會再安排僕人照顧……曾次如我兄長,我一定會依照他的願望,妥善的安排……融兒,等過些日子,我會在這裡開設鄉學。到時候你繼續進學,莫要弱了你爹爹的名頭。”
小孩子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單純。
黃劭曾不止一次的告訴黃融,董俷是他們一家人的主公,要聽從他的吩咐。
所以,黃融也沒有拒絕,點頭答應下來。至於黃劭的靈柩,自然無需去擔心什麼。
蜀中有張氏與西域勾連,這件事法正就可以安排好。
而且,董俷要在長安,爲黃劭舉辦一次風風光光的葬禮,如此才能夠心安一些。
捧着那《三學紀要》,董俷坐在花園的涼亭中。
所謂三學紀要,是黃劭臨終前,根據董俷所說,經過和石韜等人反覆商権後,總結出的各種措施和規章。有已經開始執行的,也有後來補充,還未頒佈的制度。
其中對於鄉學、縣學、太學的課程,以及種種缺失,都做了詳細的敘述。
在三學紀要當中,黃劭建議取消太學,以郡學代替。原因是,太學皆以名士爲主,所講述的東西,與鄉學和縣學有很多不同,甚至在某些地方,是相沖突的。
但是,太學不能撤銷。
因爲在一段時間裡,董俷還不能和世族發生正面的衝突,必須要以太學來安撫。
而鄉學、縣學、郡學,這三學主要要面對的羣體,是那些普通的百姓,寒門中求學無望的學子。這些人所需要掌握的,和太學所教授的,屬於兩個層面的學問。
三學以實用爲主!
由三學出來的學子,未必是文采飛揚,未必是智謀出衆。
但只要給他們一個框架,他們就能夠在這個框架中,非常完滿的執行各種條令。
這樣
當三學學子充斥於各個部門的時候,董俷就可以舉辦是說,那個時候就算天下士子對他進行全面的牴觸。只要政策不變。依舊可以令各職能部門正常地運轉。這個過程,也許會有點長,但對目前而言,最爲妥善。
以無聲無息中,悄然地轉變格局。
黃劭沒有貪圖裡面的功勞,哪一個主意是出自誰的腦袋,他都做了清楚的記錄。
同時。他設計出了三學晉升制,也就是當時董俷隨口說的那個考試製度。
黃劭認爲,可以先行推行三學晉升制。就等同於把科舉細化。微化。等將來正是推出科舉的時候,相信很多人都可以理解,並且接受制度的變化。更有好處。
這一部三學紀要,共分爲十二冊,分門別類地進行的歸納。
洋洋灑灑,共八萬字,可以說是凝聚了黃劭一年來。所有的心血。當然,這裡面還有很多不足。也許是黃劭能力地問題,所以在他認爲不足地地方,都留下了空缺,希望將來有人,能夠在這個三學紀要的基礎上,在來進一步的完善。
薰俷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着。
天黑了,董鐵在涼亭中掌上了四根牛油火燭,而董俷全無半點覺察。
就好像是黃劭在他的面前,一個字一個字的念讀一樣,董俷的眼睛,卻溼潤了……
天亮了!
太陽從東方升起,露水打溼了董俷的衣衫。
他輕輕地合上了書卷,小心翼翼的把這十二冊三學紀要包裹起來,而後站起了身。
能得這樣一個部曲,實在是他董西平地福分啊!
薰鐵一直靜靜的在一旁守候,見董俷起身,他走上前來。
“媛容,你說,老黃這樣做,是爲了什麼?”
“我不知道,不過我猜想,老黃一定是覺得,主公能給他,還有更多人帶來希望吧。”
希望嗎?
薰俷負手而立,在涼亭臺階邊上,沉吟不語。
他想了很多,從當年和黃劭第一次相遇,而後許多張面孔,接連浮現在眼前。
唐周、賈詡、陳到……
活着的,死去的,他們來到了自己的身邊,所要追求的,不正是那個聽上去很縹緲,很虛無的‘希望’嗎?而自己,大仇得報之後,這些日子來,卻是太消極了些。
怎麼對得起黃劭這些爲自己奉獻了性命的人?怎麼對得起那些忠心耿耿,跟隨自己一起走南闖北,還在竭盡心智,籌謀策劃的人?
“小鐵,我最近是不是很頹廢?”
“哦,這個嘛……好像是有那麼一點!”
薰俷轉過身,臉上卻帶着燦爛的笑容。
“我發誓,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頹廢了……我要讓每一個跟隨我的人,都能實現他們的希望。”
薰鐵那張千年不露任何表情的死人臉,也笑了!
這纔是自家的主人,這纔是那個令天下諸侯,爲之聞名而喪膽的虎狼之將啊!
薰俷把《三學紀要》收好,走出了涼亭。
“立刻命廣元來書房見我,就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進行商議。”
“喏!”
漢帝劉協,在文武大臣的陪伴下,經過三日的齋戒,於許昌東郊,進行祭天大典。
正是立春日,自周朝以來,就有天子東郊八里出迎春的習俗。
自從到達了許昌之後,漢帝雖然依舊沒有權柄,但是這日子,卻似乎好過許多。
曹操卻沒有隨行迎春,而是在書房中,翻閱着那本由劉洪編撰出來的《月令七十二集解》一書,不時的輕輕點頭,對裡面一些雖粗俗,卻頗有深意的字句暗自讚賞。
忙裡偷閒,眼見着對關中展開的戰事已經籌謀得當,曹操的心情也很輕鬆。
待驚蟄日到,冀州袁紹、漢中張魯,將會分別出兵。想當初那董西平好大的一場謀劃,竟然把自己給嚇住了,接着盧植的死訊,忙不迭退出函谷關,端的可惜。
這一次,總不可能被你再嚇住吧。
曹操想到這裡,不免越發的志得意滿。
把手中的書卷扔到了一邊,剛走出了書房,就看見荀攸郭嘉程三人,匆匆走來。
“主公。大事不好了!”
“出什麼事了?”
這三個人。再加上荀彧,可稱得上是曹操手下的四大謀主。雖然相比之下,程略顯弱了一些,卻深得曹操的信任。三個人同時出現,而且神色匆匆,難道……
曹操心裡生出一種不詳地預兆。
連忙把三人讓進了書房裡,分別落座之後。曹操這才問道:“奉孝,你們三位……”
荀攸開口說:“青蛇死了!”
“什麼?”
曹操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說:“怎麼回事?青蛇不是去徐州了嗎?怎麼就死了?”
在曹操的麾下。有一支機密人馬。名爲盤蛇。
爲何叫做盤蛇呢?蛇兒善於隱藏,毒性猛烈,出必傷人。
盤蛇。是曹操在當初關東大戰結束後成立的人馬。當時正好有史阿流浪至山陽,曹操深知此人的厲害,故而將史阿留下來,並且隨後還成立了一支死士營。
所謂的死士營,在成立之處。是專門負責刺殺之事。
史阿本就精於此道,加上他和曹操的長子曹昂。有師徒之情分,自然也不會拒絕。
同時,由於他當初在陽刺殺董卓失敗,使得恩師王越多年經營的英雄樓徹底被摧毀。
地人當中,不泛有史阿多年培養出的弟子,自然對董恨。
爲了組建死士營,史阿可是下了功夫。
不但自己親自訓練死士,還請了不少關東的豪俠劍客加盟,而對外卻少有人知。
後來,荀攸投到了曹操地麾下,接掌了死士營。
荀攸是那種心思陰沉,智謀深遠地主兒。接掌了死士營之後,就更名爲盤蛇。
營中死士,皆以蛇命名,不復真名存在。
這盤蛇的性質,頗有些類似與董俷的闇部。同樣包括了老弱婦孺,還有各種奇人異士。刺探,暗殺,潛伏……等等手段。雖然其中地手段,在後世來看也許很幼稚,但是在這個時代而言,卻已經是一個跨時代的存在,組織非常的高明。
當然,不論是闇部還是盤蛇,都不可避免的有着當時人的時代特點。
其實每個世族豪門,都存在這樣地死士。比如演義裡就曾經有這麼一段,孫策殺了許貢,許貢的門人在刺殺孫策地時候,會告訴他,我們是爲了誰誰誰殺你。
死士,不泛有一種浪漫的英雄情懷。
青蛇的任務是,以婢女的身份,隨劉老夫人一同前往徐州,等待時機,刺殺劉備。
關於這個計劃,是經過了郭嘉等人策劃後開始執行。
曹操之所以敢和劉備講和,其中也有這樣的一個因素存在。
可沒想到……
“那劉老太如何了?”
“死了!”
曹操倒吸了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三人。
“是誰做的?”
荀攸將一張紙片遞給了曹操,上面寫着‘間,二十六’四個字,讓曹操有些茫然。
郭嘉輕聲道:“史校尉帶人在毗鄰下的一個山谷中發現了屍體,所有人都死了……根據史校尉的判斷,所有人全部是中了一種藥物,是被灑在烤肉上,當作調料下進去的。不過劉老太和青蛇,全部是死於這種經過特殊製造的弩箭上。”
說着,郭嘉小心翼翼的將一支小弩,放在了桌上。
“我們已經請子揚和文公看過,這是一種利用機關發射出來的小弩,力道強勁。不過他二人也說不清楚,這發射的原理,只是說如果這有這種機關,唯有出自西域。”
“是董西平嗎?”
“正是!”
荀攸說:“這‘間,二十六’,是青蛇臨死前留下的信息。她似乎是想要提醒我們什麼事情……我和奉孝、仲德,反覆的推論過,而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
“莫非是在我營中,有二十六個死間?”
衆人輕輕點頭,卻讓曹操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如紙。
郭嘉說:“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劉老太死了……我們本是想要表現誠意,卻不想出了這種事情。如此一來,劉備豈能善罷甘休,定然會和我們死拼。”
曹操沒有出聲,顯得格外沉默。
這對他來說,無疑有一種巨大的挫折感。
在這樣的一個時候,出現這樣的一件事,如果真的是董俷所爲,其目的不言而喻。
這邊剛準備聯合袁紹張魯出兵關中,馬上就發生了這件事。
很明顯……
特別是‘間,二十六’這幾個字,更讓他有一種崩潰的感覺。試想一下,我營中竟然有二十六個死間。那豈不是什麼秘密都保不住,而且隨時有性命之憂嗎?
以董俷所特產的精良武器,加上這些死間……
曹操輕聲道:“能和劉備解釋清楚嗎?”
“不好說!”
程沉聲道:“那劉備是個野心勃勃的主兒,但是死的畢竟是他的母親,天曉得是怎樣的反應。而且這件事瞞不久,我等必須要儘快和劉備解決這件事情,否則的話,勢必會給我們造成很大的麻煩……不過這樣一來,只怕出兵之事,就要拖後了!”
曹操狠狠的一拍桌子,“好一個董西平……劉備那邊,就由仲德你來負責解決吧。公達,當務之急我們要查出這二十六個奸細來,所有自西域,涼州,關中,朔方來的人,一個一個的給我盤查……還有那個董曦,更要給我仔細的審問。”
“喏!”
曹操苦笑一聲,輕輕的揉着太陽穴。
薰西平,你夠狠。
殺一個人,就迫的我不得不去改變計劃,你可真不簡單啊。
不行,你讓我不好過,我也不能讓你好過了!曹操沉吟片刻,輕聲道:“公達,你除了徹查此事之外,還要多放一些蛇兒入關中。幾方面需要注意:董俷的將做營;董俷的用兵動向;董俷即將實行的種種規章制度……還有,我估計董俷的手中,肯定有一支和盤蛇極爲相似的力量,給我挖出來,否則太過於危險了。”
“喏!”
荀攸和程出去了,但是郭嘉卻沒有離開。
“奉孝,還有什麼事嗎?”
郭嘉微微一笑,“主公,嘉近來訪得一位大賢,只不知道,主公是否有興趣一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