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盛惟喬最終沒能去瀉珠軒“望兄成才”,因爲她得回朱嬴小築好好整理下思路,考慮好從現在到出閣前的這三兩年時間裡,是繼續之前十幾年的遊手好閒呢:還是聽取盛睡鶴的建議,以姨母宣於馮氏爲範本,抓緊時間學習深宅大院心機主母的種種必備技能,爲將來婚後遇人不淑以及夫婿變心等等危機提前做準備!
盛睡鶴含笑目送她離開,自回了瀉珠軒繼續溫習功課。
公孫喜打發了其他伺候的人,獨在案旁服侍他筆墨,待他中途看書累了,起身在案前活絡筋骨,才進言道:“首領花費偌大心血,今日更是帶傷去揍了那徐抱墨,爲的就是將盛二小姐引導成宣於家老夫人那樣的人嗎?此舉……是否有些不妥?”
他跟盛睡鶴的時間很早,又對盛睡鶴一直忠心耿耿,素得倚重,不觸犯盛睡鶴忌諱的時候,盛睡鶴對他還是很和藹的,聞言淡聲道:“爲何不妥?”
“公孫海主只道盛二小姐成長起來之後,拿住了夫家,非但不必首領另外替她操心,反而還能成爲首領的臂助,對首領乃是百利而無一害!”公孫喜對公孫氏沒有一丁點好感,離了玳瑁島後,肯喊公孫夙一聲海主,而不是直呼其名,純粹是因爲盛睡鶴的緣故,低聲道,“但屬下不這麼認爲!盛二小姐與首領雖然是兄妹,然而自幼不長在一處,二小姐今年十三,這個年紀,在閨閣裡待不了多久了!這麼點時間的感情積累,哪怕首領對她再好,只怕將來她出閣後,天長地久的,尤其是有了親生骨肉後,又哪裡還能惦記首領多少?”
“如此盛二小姐在夫家當家作主之後,固然會與首領聯手,但,未必是沒有條件的!”
“既然橫豎要講條件好處,那麼盛二小姐是否能夠拿住夫家,對首領而言,也不是特別重要了——跟首領沒有姻親關係的人家,談妥了條件不一樣可以結盟?”
他原本就不高的聲音越發低下去,“最重要的是,以屬下這段時間的觀察,盛大老爺與大夫人對首領固然噓寒問暖,看似非常親切關心,但真正放在心上疼愛的,顯然還是盛二小姐!”
“大夫人那兒的人與東西也還罷了!”
“關鍵是盛大老爺——這位大老爺雖然致仕的早,這些年來將盛家的生意做的風生水起,與宦場的關係其實一直沒有斷過,手裡很是攢了一筆人脈與情分!”
“盛二小姐如果一直是現在這個樣子,盛大老爺顯然不會把這些東西給她的,因爲她根本就不會用,給她反而是糟蹋了。”
“盛大老爺只會交給您——但如果盛二小姐忽然變得精明能幹,像宣於家老夫人那樣,有望以女兒身撐起一家門楣,您說盛大老爺還會全力以赴的支持您的仕途嗎?說不得,反而要把畢生積累交給盛二小姐,以換取盛二小姐往後一世無憂了!”
公孫喜眼中閃過一抹陰狠,“所以屬下懇請首領三思,莫要太對盛二小姐掏心掏肺!終究她遲早要出閣遲早跟您是外人!!!”
說到這裡,他放開手中研到一半的墨條,撩袍跪倒,鄭重道,“首領好不容易有今日,豈容那盛二小姐擋道?!”
公孫喜私下裡雖然一直喚盛睡鶴“首領”,但平常時候,他在盛睡鶴面前都是以“我”自稱的。此刻改口“屬下”,顯然是以烏衣營舊部自居,希望籍此提醒盛睡鶴當年那些血戰四方的艱難驚險,讓盛睡鶴重視他的勸諫,莫要給盛惟喬搶東西的機會了。
但盛睡鶴聞言,站住腳,望着窗外小池塘裡欣欣向榮的茭白片刻,忽然溫和的笑了笑,道:“阿喜,你可記得,這些年來,你因爲我,大大小小的傷有多少?九死一生的次數,有多少?”
公孫喜一怔,片刻才道:“首領對屬下有再生之恩,屬下這條命一早是您的,爲您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
“當年我其實也就是把你要到身邊做書童而已。”盛睡鶴搖頭道,“而且我也不是一曉得你的處境就幫你的,是在我已經站穩了腳,確認幫你不會拖累我自己後,纔開的口。但你卻始終對我感激萬分——我知道這不是因爲你好收買,而是因爲……”
他眼神恍惚了一下,才淡笑着繼續,“這是因爲你當時的處境,實在是……所以你不能忘記把你從那種處境裡帶出來的我。”
這些年來,公孫喜雖然從未忘記過盛睡鶴對他的恩情,但盛睡鶴自己,是一直絕口不談的。
此刻忽然坦然道來,公孫喜既意外,又有點手足無措,也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勸說盛睡鶴的事情,與自己當年被盛睡鶴所救的事情,有什麼關聯?
好在盛睡鶴很快就解釋了,“我雖然運氣比你好一點,吃過的苦也沒你多,但我曾經遇見的事情……”
這一刻他眼神裡流露出來的恨意與冰冷,是打小跟着他的公孫喜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只是盛睡鶴很快就控制住情緒,恢復平靜後,換回若無其事的語氣,“我曾經的絕望不在你那時候之下,所以與你一樣,我也不能忘記在絕望中幫助過我的人。”
公孫喜恍然道:“因爲公孫海主認爲將盛二小姐朝宣於家老夫人的方向引導比較好?可是首領,公孫海主只怕是千慮一失,這回的考量卻是錯了!”
在他想來,論到對盛睡鶴有恩,也只有公孫夙一個了——儘管盛睡鶴這些年來爲這個義兄沒少拋頭顱灑熱血,但即使是對公孫氏滿懷恨意的公孫喜,也不得不承認,沒有公孫夙的維護,盛睡鶴根本活不到現在,更不要講救下他了。
至於盛蘭辭跟盛家人,都是盛睡鶴的親人,不提他們當年把盛睡鶴弄丟的失職,就說現在,他們對盛睡鶴好都是應該的,像盛惟喬那樣對盛睡鶴不好的就該狠狠算計,算計的她屍骨無存纔好!
那麼現在盛睡鶴委婉表達要念恩,公孫喜覺得自家首領肯定是不想違逆公孫夙的意思了。
盛睡鶴卻是不置可否,只道:“就算那女孩兒將來變得殺伐果決心狠手辣……烏衣營裡遍地都是這類人,你覺得我壓不住?”
公孫喜一怔,尷尬道:“首領說的是,是屬下逾越了!”
他光顧着替盛睡鶴擔心,倒忘記盛睡鶴這一路靠的可不只是武力,手腕也非常人所能及——盛二小姐那種蜜罐子裡慣出來的傻白甜,就算現在幡然醒悟,臨陣磨槍,哪能跟盛睡鶴這種真正修羅場裡廝殺出來的主兒比?
盛睡鶴現在努力引導這個妹妹轉變,爲她的將來設身處地的考慮,即使嬌氣任性的盛惟喬未必念他幾分好,盛蘭辭夫婦看在眼裡,縱然不可能因此不偏心盛惟喬了,但對盛睡鶴的好感,必然也會更加加深。
這對於盛睡鶴的將來也是大有好處的——首領應該是出於這些考量纔對那盛二小姐格外有耐心的吧?
如此想着的公孫喜一面從地上爬起來,一面轉移話題以掩飾自己的狼狽,“說起來咱們烏衣營大部分人都是首領調教出來的,那盛二小姐有幸得首領親自教誨,哪怕只是旁敲側擊,將來也定然享用不盡!只不過,她往後的夫婿可是要慘了!就是真心喜歡她,也少不得要被管頭管腳;如果中途生出異心的,只怕連個好結果都落不了。”
盛睡鶴正好也休息夠了,坐回書案前,拿起書繼續看,聞言莞爾一笑,無所謂道:“反正將來娶她的也不是你我,這女孩兒將來再心機深沉再會折騰,倒黴也是她將來的夫婿——且讓那個不走運的傢伙頭疼去吧!”
公孫喜深以爲然。
他對盛惟喬原本就沒什麼好感,此刻提了一句也就不講了,反倒委婉的打聽起盛睡鶴早年的經歷來——說起來公孫喜,或者說整個烏衣營,無論是已經戰死的那些,還是現在殘存的幾位,對於盛睡鶴的過往都很感興趣。
但這麼多年打聽下來,卻無人知道他流落玳瑁島之前,是什麼來路?有什麼經歷?
即使是彼時看着盛睡鶴上島的老人,也只知道,他是出海巡邏的公孫夙領回去的,說是意外救下來的遇難者,從當時還昏迷着的盛睡鶴的服飾、容貌、肌膚白皙細嫩程度判斷,必然是富貴之中嬌養着的,而且近期吃了不少苦頭,身體十分虛弱。
公孫喜還記得,有位老人曾經悄悄透露:“那時候大家都覺得這種嬌滴滴的富家小公子,流落到咱們這種地方來,十成十撐不過去的。少海主大約因爲是他親自救回來的人,比較上心,聽島上大夫說未必能活,也沒放棄,專門喊了兩個姨娘守着服侍,說萬一救回來沒準還能拿筆贖金。未想那孩子求生意志極爲頑強,苦苦掙扎了三天三夜,靠着大夫開的湯藥,跟兩個姨娘不斷擦身更衣的照料,硬生生的活了下來!”
不過,盛睡鶴雖然活了下來,卻也因此“失去了五歲之前的記憶”,甚至“連自己叫什麼都忘記了”——所以公孫夙最終沒能拿成贖金,反倒是多了個義弟——年初盛睡鶴被盛家認回來時,知情的人都道他是因爲那場病失去了五歲前記憶,纔沒能及時歸回盛府,繼續做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公子的。
這也是公孫喜他們懷疑馮氏的緣故。
但現在,公孫喜隱約感覺到,盛睡鶴所謂“纔到玳瑁島時大病一場,忘記五歲前的事情”,只怕是撒謊。
他不但記得,而且耿耿於懷。
那一定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甚至充滿了痛苦與仇恨怨懟。
所以公孫喜希望能夠知道來龍去脈,好爲他的首領報仇雪恨——只可惜盛睡鶴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輕描淡寫的一句:“這不關你事,我自有主張!”
就拿起書,示意談話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