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永遠是最溫暖的港灣。
———題記
大水滔滔。
一條小船,飄飄蕩蕩,由北往南。
隨着太陽落山,小盤江兩岸,逐漸沉寂起來。
夜幕降臨,所有的一切景物,逐漸被黑暗吞噬,原本峻偉的山巒,只看到依稀的輪廓,變得犬牙交錯,仿若無數荒古猛獸,從沉睡中甦醒。
然而,夜依然沉寂,沒有一點聲音。
它們,可能是在潛伏,等待獵物上口。
這時,燈亮了。
江面上,一盞五十瓦的燈泡,在船頭,搖搖晃晃。
“刷!”漁人收網了。
江面上,終於有了聲音,整個世界,仿若有了生氣。
“噗通!”
一條小魚兒,從漁人手中滑出,跳進水中,濺起點點水花。
“又跑了?哎,老嘍!”
隨着一聲輕嘆,夜,又彷彿活過來了。
“轟!”
這時,盤山上,兩束燈光劃破長空,不急不緩地平下移動,山太高了,遠處望去,像是兩條銀色的繩子,在天際中穿行,又像是一對浪漫的情侶,在夜空裡漫步。
是夜,迷人。
漸漸地,那兩束燈光,宛若從天上飄落凡塵,出現在江畔上。
呼!
一聲輕響,車門打開,走出一男一女。
男子虎背熊腰,女子知性典雅。
“還有打魚人?這黑燈瞎火的!”鄭勇開口。
“得生活,不是嗎?”江若雪輕嘆。
此時此刻,她感覺自己,就是江面上那條孤零零的小船,靜靜地漂浮着,不知該泊在哪裡,也不關心飄向何方。
有時候,想起以前的生活,她驚訝地發現,這短短几天的時間,竟使得自己曾經點點滴滴恍若隔世,而她,很滿足於現在這種狀態。
龍潭峽,像是一條線,將她的人生分成兩半,一半在過去,一半在將來。
她,從夢裡,走進現實。
她愛那個人,那個近乎於虛構的男人,但回想起來,她愛他,但她的一切,又與他無關。
她進一中,只是因爲,沒有選擇,那是安城最好的高級中學。
她修哲學,只是想論證某些猜想,她想找到某些答案。
人的一生,並不是因爲一篇論文,一個學位就能概括的,在校中,她最終也沒有找到答案。
她愛他,卻是爲自己而活。
一向如此。
就比如來此,也許有他的一些緣由,但終究,還是她喜歡這裡。
她喜歡孩子,因爲,孩子就是希望,充滿驚奇。
歸根結底,她喜歡探索未知的東西,這種感覺,讓她神往。
而這裡,一切都仿若原始狀態,正是她渴望的地方。
直覺告訴她,這裡,有她尋找的答案。
恍惚之中,那條小船又動了,順流而下,那盞孤燈,搖搖晃晃,最終,變成一個點,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這時,若雪邁開腳步,踏上一座搖搖欲墜的石拱橋。
“沒人修嗎?都塌了一半了!”她問道。
“這不關我們什麼事吧!”鄭勇回答。
“不是說,夏天一到雨季,就漲水得非常厲害嗎?那孩子們過河得多危險?”
“沒人去說,政 府也自然而然看不見了!沒人管,更沒人關心!誰在乎呢?”
“若是出事了咋辦?”
“咋辦?每年發大水,哪次不沖走幾個人?已經常事了,找人在下游把屍體撈出來,燒了一了百了,費點力氣而已,又不花錢,反正他們閒着也沒事幹,修橋?得花多少錢?”
“錢……人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丫頭,有時候,人命不值錢的!”
若雪無言以對了,她很想說,讓學校撥一點款項,放在這邊修路搭橋,然而,在這邊辦學,已經是負收入,單說她個人一年的薪資,都遠超學校收入總和。
晨曦學校的經濟來源,自其他方面,比如,那個龐大而複雜的基金組織!
更重要的是,那個人,那個宛若謫仙一般的女人,要的是未來。
這裡,只是一個試點,若是成功了,就會遍地開花。花開遍地,自然就會碩果累累。
那個人,想要收穫的,是人才,大量的精英人才,那纔是川黔兩地,甚至整個華夏九州的未來。
毫無疑問,那是一個英明而偉大的女人!
然而,一座橋都沒法修好,何談未來?
若雪此時才知道,她爲何會被派遣來此了。
某些人,佈局戰略大局,而某些人,只是戰略中的一隻小螞蟻,在局中,做一個兢兢業業的搬運工,做每個點點滴滴,構築成未來的高樓大廈。
她只是其中一個,是萬千螞蟻中的一個,是千萬人才中一個。
不同的是,她是拓荒者,需要她這隻螞蟻,去帶領一羣螞蟻。
“明天,我給她打電話,希望她批准,撥點款下來,修路搭橋。”沉默許久,若雪道。
鄭勇暗自咧嘴。
這丫頭,是實實在在的行動主義者,而不是縮在學校裡那種只會誇誇其談的所謂哲學家。
他深感佩服。
但是,當地人都不上心,就算撥款下來,也不見得能把橋搭好,把路修好。
這些大山,矇蔽的不只是人雙眼,更讓他們的思想,與世隔絕。
有些寨落,非常排外,壓根不想和外面接觸。
你修路?佔了人家的地怎麼辦?一年得產幾十斤糧食呢,難道,自己掏錢幫他們修路,還得補償他們的地皮費用?
若雪瞥了鄭勇一眼,她知道他的想法,沒有多言。
她來此,不正是爲了做這些事嗎?若只是校務,楊春元和黃亮就能處理得遊刃有餘,要她來幹什麼?
她的確是來修路搭橋的,修的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大路,搭的是思想開放的大橋。
“走吧,前面就是三苗寨了,希望你不要被那臭小子氣死!”鄭勇說道。
“孩子嘛,慢慢引導,聽說他很有才華,而且呀,對山川河流都敏感,這種人,本性不壞,只是一時走歪路而已!”
……
三苗寨,與其他寨落沒有什麼不同。
稀稀鬆鬆,於半山腰處,坐落幾十戶苗族人家。
趙山河來到家門口,看着破舊的而空曠的石板房,頓足片刻,他收好香菸,臉上露出笑容,進堂屋中。
這間堂屋,很是簡陋。
凹凸不平的黃泥土地面,正好相對着蒼桑的房樑。左右牆壁,皆是由竹片編織而成,再敷上黑泥巴,雖然粗陋,卻也能擋風。
正對面,是一道木板牆,隔在三分之一處,牆下,插着一些零零碎碎而燃盡多時的香燭。
他們稱這道牆爲神坎。
奶奶的房間,就在這神坎背後。
她經常說,睡在那裡,離組先近。
趙山河的房間,在大門右側,一個木板樓中,下面就是牛圈,只是,圈中,已然沒有一頭牛,那匹老馬,卻在去年,已經賣了,維持他和奶奶半年的生活。
他喜歡這個房間,不像其他戶人家,是爲了守護牛圈,而是,這個房間,離外面同樣只隔一道泥巴牆,且,只能遮住下半邊,他躺在牀上,便能看到外面的朗朗星空。
更重要的一點,房間後面,是廚房,他每天一早上,總是能聽到奶奶的炒菜的鍋鏟聲,還有她不停的嘮叨聲。
他希望,一直能聽下去。
奶奶老了,七十有六,他很害怕,某一天聽不到了。
這個家,只他和奶奶相依爲命。
幸運的是,奶奶身體還健朗。
“今天回來晚了些!”趙山河嘀咕,目光一閃,大喊起來,“奶奶,我回來了!”
“臭小子,又去哪裡玩了?天黑了纔回來!”廚房裡,傳來一道責怪的聲音,但語氣中,可以聽得出,充滿溺愛。
話剛落,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一身苗裝,銀光閃閃,從廚房中走出來。
她手中,還端着一盤菜。
這是一盤瘦肉炒玉米,在不遠處,山河已經聞到香味了。
湊前一步,他直接用手偷了一塊肉,塞進口中。
奶奶瞪眼。
“嘿嘿!”趙天河急忙擺好桌子。
這是他家裡,唯一一張桌子了,又小又矮,而且四肢不齊,但他卻很快找對了位置,在凹凸不平的地上,穩穩擺好。
“快去洗手,今天的嫩苞谷賣得不錯,在鎮上賣了幾十塊錢,我買了一斤肉回來,給你補補身子,免得你爹媽一直託夢給我,一直說你好久沒吃肉了,都怪我了!”
“奶奶最好了!”山河跑進廚房,把手洗了,拿着兩副碗筷,走了出來。
“奶奶,你坐!”山河搬着一個草凳,讓奶奶坐下,隨後盛好飯,第一時間,給奶奶夾塊肉。
“你吃,我吃包穀就好了!”奶奶搖頭,滿是笑容。
“放心了!”山河說着,從兜裡,拿出一沓錢,放在桌子上,“奶奶收好,這夠我們幾個月的生活費了,而且,以後天天可以吃肉了!”
“你!”奶奶震驚,“孩子,你哪來的這麼多錢?是不是做壞事去了?聽說,你現在跟着那幫開賭的混在一起了,是不是去賭錢了?我們家雖然窮,但我們一直是正當人家,這錢,不能昧着良心賺,知道嗎?這錢我們不要,還回去!”
“奶奶,放心吧!”山河笑道,“你孫子沒學壞,那些人是那些人,我沒和他們混在一起,就是給他們看風而已!”
“這也不行!”奶奶正色道,“以後,不能去了,你要好好讀書,等考上大學了,光宗耀祖,不能像其他人一樣!”
“那這錢,你收起來嘛!我保證乾乾淨淨的!”
“真的,沒騙奶奶?”
“當然啦,我怎麼敢騙奶奶!”
“好,那我收下,不過明天你去鎮上,把頭髮染回來,像什麼話嘛,好好的黑頭髮不好,非得弄成這樣!一看就像二流子,你爹媽要是還活着,不氣死纔怪!”
“好好好,我明天就去染回來,奶奶,你先吃塊肉!”
“還有件事啊,今天你不在家,你們學校又有人來了,這次是一個漢家丫頭,可漂亮了,說要見你!”
“她叫什麼名字?”
“叫……江若雪,見你不在家,坐一會兒就走了,那丫頭,一看就是城裡人,落落大方的,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你要爭氣啊,你看人家來,我們連張板凳也沒有,坐草凳上,連口熱茶都沒得喝,哪裡像話嘛!”
“放心啦,奶奶不是說她不是一般人嗎?奶奶編的草凳最好坐了,軟和舒服,人家不會介意的,茶水嘛,哪裡有我們寨子的井水好喝,大熱天的,她更不介意了!”
“就你會說,都十五歲了,還大大咧咧的,以後不但要上大學,還要趕緊找個媳婦,最好就像那丫頭一樣!”
“你又說這事了,我還小,再說,我連人傢什麼樣都不知道,還有,爹媽不讓我和漢家人通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什麼年代了,現在這個家是我做主,你爹媽就是死腦筋,漢家人有什麼不好?你看隔壁趙老二家那個媳婦,不是漢家人嗎?水靈靈的,又勤快,又孝順,生的那個孩子,白白胖胖的,多好,還講你爹媽那套,那這輩子,你別想討老婆了!”
“說這些不是還遠着嘛!奶奶,你別操心了,我心裡有數!”
“我跟你說啊,我希望你成家立業了,我才放心,你別等我墳上都長青草了,你還沒打算,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好好的,你說這個幹嘛,奶奶會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的!”
“我可不想活那麼久,只希望看到我家孫子長大成人,有兒有女,那我就放心了!”
在奶奶的絮絮叨叨中,一頓飯吃完了。
山河收拾碗筷,奶奶已然出門去了。
過不久,有個蘆笙舞會,寨裡的人,請奶奶教山歌呢。
據說,奶奶年輕時,是首屈一指的大美人,也是城裡嫁過來的,當時轟動了整個盤山十八寨,奶奶不但是個知識分子,而且唱歌好聽極了,十八寨的媳婦們,都喜歡奶奶請奶奶去傳歌。
她在盤山十八寨,就像劉三姐在壯家人的地位一樣。
但在家裡,她永遠是那個最慈祥的奶奶。
無論在外面有多委屈,只要一回家,只要看到奶奶,山河便能放鬆從容。
從廚房裡走出來,山河便走進房間裡。
一把吉他,安靜地立在牀頭之上,宛若一個嫺靜的少女,羞澀地等着情人的歸來。
他的手,從共鳴箱上撫過,那略微粗糙的觸感,讓他心裡一蕩。
依然是那般熟悉的感覺,但每一次,都讓他心潮澎湃。
抱着吉他,山河奔到小院中,一棵梨樹旁,他,躺在一堆草垛上,仰望星空。
他,輕輕彈唱起來。
“秋天的你,輕輕飄過進佔我心裡,我卻每天等你望你知道我是誰,冬天雖冷,彷彿想你看你已心醉 ,你到哪天方發現我總與你伴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