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藏在心裡,纔是最可怕的殺人利器。
———題記
葉公平終究還是回到盤山了。
算起來,距離上次離開,已然過了十二年的時光。
他曾幻想過無數種回來的場景,但從未想過以這種方式回來。
被人脅迫。
他不想這樣回來,但人生就是這樣,總是在做着自己不喜歡、甚至討厭的事情。
不來,是罪;來,是爲大罪!
他選擇了後者。
他從來不認爲自己是個好人,但全世界都拋棄他的時候,只有一個女人,始終不離不棄,他要保護她。
至於跑到家鄉開賭,販毒,放高利貸危害有多大,他一清二楚,但他管不了那麼多。
小盤江,依然沒有變,乾淨透明,連綿不絕。
十八寨,依然沒有變,森林密佈,原始隔絕。
千禧年已過去十六個春秋,開放大勢浩浩蕩蕩,那年出生的孩子,如今已然成年,然而,盤山十八寨,依舊神秘滄桑,沒有刻上一點現代工業的痕跡,仿若停留在八十年代。
那是他出生的年代,這裡,依然一如昨天,記憶裡的滄海桑田。
江風徐徐,吹動着葉公平右肩頭空空蕩蕩的衣袖,他頓感悵然若失。
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再無挽回的餘地。
“葉哥,你看,好美!”一聲驚呼,打斷葉公平的思緒。
周雅彤開口,指着天邊的晚霞,滿是歡喜。
她的臉紅撲撲的,一如那嬌豔的殘陽。
葉公平面露笑容,有她在,他忽然什麼都不怕了。
“你喜歡晚霞?”
“是呀!”
“爲什麼?”
“因爲,晚霞很美,就像一個披着紅蓋頭的新娘,等着心愛的人歸來……”
“這丫頭!”
“你不知道嗎?每個女孩,都有一個夢,都希望自己愛的那個人,一如既往愛着自己!”
“放心,我雖然不是個東西,但我知道,誰對我最好!”
“呀,葉哥,你快看,火燒雲!”
“這麼高興,這邊少雨,以後每天你都能看着,告訴我,爲什麼喜歡晚霞,而不是朝霞?”
“晚霞過後,就能看到夜空,而布依族人有個傳說,親人過世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只要看到星星,我也不害怕了,但朝霞過後,面對的只有殘酷的現實!”
葉公平默然。
現在他身邊,不只有她,還有一個青年。
這是一個北方大漢,叫林峰,是鄧慶榮派下來的人,名爲選址,實際上,是爲監視。
有些話,他不能說。
小彤心裡那個夢,他會努力,爲她實現。
其他的,已然不重要了。
他心裡清楚,自答應鄧慶榮的那一刻起,他已經徹底走進萬丈深淵。
鄧慶榮是什麼人?一個徹頭徹尾的毒販子,一個瘋子,一個冷血的惡魔,警方關注很久,卻蒐集不到證據,將其沒辦法。
他不是不想報警,甚至可以直接找劉星語,他知道她一直在追查這件事情,但是,他怕了,不敢拿小彤冒險。
他只能與鄧慶榮合作,與虎謀皮。
他需要一個機會,擺脫這隻惡虎。
“峰哥,你看那坐山怎麼樣?雖然那裡沒有公路,但那條牛路,一樣可以通車,開到山腳下!”
“可以!”林峰點頭。
“那就這麼定了,派出所那裡,我已經疏通好了,絕對安全,其他的事就看峰哥你們那邊了!”
林峰沒有回答,揹負雙手,轉身而去。
“葉哥,真的確定要這麼做嗎?”
“小彤,我們走吧!”
葉公平搖頭,牽着周雅彤的手,慢步而行。
轉過一座山,已然不見林峰的蹤影,卻發現,前方路邊,煙霧嫋嫋。
十來個少年,架着一堆火,正在剝玉米。
他們很是麻利,把玉米皮剝掉,只留下薄薄的一層,連着玉米杆,放在火上轉着烤。
“哇哈!烤嫩包穀!”葉公平大叫,忽然之間,像是變成了一個孩子,拉着周雅彤,跑到這羣少年身邊。
“你誰啊!”
“沒見過你啊,待一邊去!喲呵,你的手咋了?被人砍了?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城裡來的吧,這裡不歡迎你,走吧!”
“我日!”葉公平破口大罵起來,“老子是木葉寨的,你們瞎了?”
“木葉寨?你哄鬼吧,老子纔是木葉寨的,沒見過你啊!”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瞥了葉公平一眼,不屑道。
“你!”葉公平大怒,指着少年,“你個小屁孩,知道個屁,老子是葉家人!”
“葉家人?笑話!整個木葉寨,葉家就剩我家這一脈了,其餘的都是木家人,老子十五歲了,從沒見過你!”另一個少年冷哼一聲,道,“看你是殘疾人,不和你計較,但別他媽的瞎忽悠人!”
“小龍,小虎!”正在這時,一片玉米地中,走出一個少年,濃眉虎目,健步如飛,霎時間,來到火堆旁。
他放下吉他,拍着兩個少年的肩膀,道:“別滿嘴跑火車,只要沒有惡意,來者是客!”
“你是?”葉公平開口。
很顯然,這個少年,是這幫人的領頭人。
更重要的是,他從這個少年身上,彷彿看到自己曾經的影子。
“趙山河!”少年回答。
隨後,他目光落在周雅彤身上,微微一笑,從火堆中,撤出一個玉米,把玉米杆扳斷,將那層薄皮撥開,遞給她。
“姐姐,第一次來盤山吧,嚐嚐我們家的嫩包穀!”
“這……”周雅彤沒有接,下意識看了葉公平一眼。
這幫少年,一個個都痞裡痞氣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很好吃的,我小時候經常吃,比城裡賣的好吃一萬倍,拿着吧,這是家鄉的嫩包穀!”
“謝謝小兄弟!”周雅彤接過玉米,剝了一顆,放進嘴裡。
“姐姐,不是這麼吃的!”小龍說道,“吃嫩包穀,要用啃的,才過癮!”
“哈哈!”一羣少年鬨笑起來。
“這位大哥,你一直說自己是葉家人,怎麼稱呼?”趙山河問道。
“葉公平!”葉公平坦然回答。
“是你!”沒等趙山河開口,小龍小虎站起身來,圍着葉公平,不停打量。
“小子,我沒有說謊吧!”葉公平笑了,這羣小崽子聽說過他,他很高興。
“切!不就是一個偷雞摸狗的,有什麼了不起!”小虎甩甩手,繼續翻騰他的玉米去了。
“日,我還以爲是誰!”小龍撇嘴,跑到一邊,點燃一根菸,躺在地上,悠哉悠哉抽起來。
“十二年前,葉奶奶過世,停在堂屋中間,沒有一個人來守靈!”趙山河幽幽開口,深深看了葉公平一眼,道,“你每家每戶的上門下跪,求人來把葉奶奶擡上山安葬,從此後,離家出走,一去不回,你雖然以前劣跡斑斑,但這片孝心好多人都記得,我雖然不是木葉寨的人,但也聽說過!”
“葉哥……”周雅彤放下手中玉米,已然滿眼淚花。
“都過去了,我不是回來了嗎?現在都是自己人啊,來來來,各位小兄弟,抽菸!”葉公平聳聳肩,咧嘴一笑,從兜裡掏出一包煙,逐根遞給這羣少年。
“怎麼忽然回來了?”趙山河問道。
“還沒問你們呢,怎麼不去上學,跑到山上來遊蕩了!”葉公平反問。
“暑假了啊,你不曉得啊,都八月份了!”小龍呼出一口煙,懶洋洋地說道,“我們學校,要九月份纔開學!”
“你們都在哪裡上學?”葉公平問道。
“盤山啊!你可真夠了!”小虎瞟了葉公平一眼,猶如看着白癡一般,道,“還說是自己的家鄉呢,什麼情況都不知道!”
“盤山沒中學啊!”葉公平一臉莫名其妙。
“晨曦學校!”趙山河說道,“已經辦了兩年了,我們是第一屆學生,下個學期三年級!”
“晨曦學校!”
葉公平心裡一震,不由自主,與周雅彤對視一眼,也從她眼睛裡看到了震驚。
半年以前,龍潭那一幕幕,猶如發生在昨天,他們怎會忘記?
晨曦學校哪裡都好,就是對自己的學生極爲護短,要是知道他們跑到盤山來開賭,影響學生,那絕對要扯皮。
“嗯?”想到這裡,葉公平眉頭一挑。
靈光一現,他突然想到一個主意!
若是,把這羣少年拉扯進來,晨曦學校必然會管,就算不管,他也能借故找到鄧慶榮,說晨曦學校主動挑事,後者必然相信,因爲龍潭寨他被人斷臂一事,就是證明。
無論是晨曦學校,還是鄧慶榮一方,兩者都是龐然大物,他一個都惹不起,但,想要擺脫鄧慶榮抽身出來,唯有挑起他們兩方發生事端。
而這羣學生,就是一個切入點。
目光一閃,葉公平問道:“小兄弟,你們暑假就這麼過啊!”
“挺好的!”趙山河說道,“平日裡,看看書,彈彈吉他,在山上走走,吹吹風,挺好的!”
“想不想賺錢?”葉公平問道。
“什麼?賺錢?”小龍小虎湊上前來,“有什麼路子?”
“我準備在山上開賭,你們來幫幫忙!”葉公平笑着說道。
“等等!”趙山河眉頭皺起,忽然之間,眼神凌厲起來,盯着葉公平,“我耳朵不好,不知道有沒有聽錯,你說要在盤山開賭?”
“是,你沒聽錯,我的確……”
“你他媽的吃錯藥了?”沒等葉公平話說完,趙山河忽然怒了,一下將葉公平撲倒,死死地按着其頭,怒吼起來,“你在外面這麼多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不知道賭博害人嗎?你害人滾遠點,還有臉跑到自己的家鄉來?你還嫌盤山不夠窮嗎?還真當我們愚昧無知?十賭九騙誰不知道?開賭你是賺錢了,別人呢?只會越賭越窮!”
“小兄弟,你放手!”周雅彤急忙拉住趙山河,她沒想到,這個看着溫文爾雅的少年,發怒起來像是一頭猛獸,葉哥被按住,竟然動彈不得。
“你這麼漂亮,不知道怎麼看上他的!”趙山河深吸一口氣,鬆開葉公平,坐到一邊,點燃一根菸自顧自抽起來。
“你誤會我了!”
葉公平拍拍身上的塵土,道,“我開賭,針對的不是鄉親們,是外面下來的老闆,最低一百的注呢,一局幾萬、幾十萬的輸贏正常,寨鄰老幼們也賭不起嘛!”
“你說真的?”趙山河冷聲道。
“當然!”葉公平點頭。
趙山河說道:“好,你搞你的,但記住,不能讓盤山十八寨的一個人進你的賭場,要不然……”
“這……”葉公平攤攤手,“我又不在寨子裡搞,都跑到山上來了,人家要來,我也沒辦法啊!”
“那好!我來攔!”趙山河站起身來,“我和這幫兄弟們都會幫你看哨,除了外面的賭客,十八寨的任何人,我都不放進去,當然,皮條子來我也會幫你盯着!”
“真的?”葉公平大喜,不用他開口,這個少年竟主動請纓。
皮條子,是行話,說的是公家人員,一般來說,指警察。
葉公平沒想到,這個少年會懂這些彎彎道道。
“那就這樣定了,參加盯梢的所有兄弟們,我每天每個人給兩百塊,只要你們看哪些人不順眼,想攔誰,我不干涉!”
“除了賭,沒其他的吧!”趙山河再次問道。
“我這個人,就擅長搞賭,其他的我沒興趣,我不碰的!”
他的確沒說謊,他不碰,但他不是別人,這次下來,也不是他作主。
“嗯!”趙山河點頭,不再多言。
“小虎,這個包穀我拿走了哈!”
“靠,老子烤半天了!”
葉公平大笑一聲,也不管小虎噴火的眼神,從火堆中,抽出一個玉米,隨後與趙山河點點頭,帶着周雅彤悠悠然走了。
……
翌日,葉公平的賭場順利開賭,一切如在龍潭那般,無驚無險、風平浪靜,他賺得盆滿鉢滿,趙山河也帶着人來幫忙了,各個路口,爲他盯梢。
第三天,晨曦學校到木葉寨招生,那羣高傲的老師,發現自己的學生參與賭場事務,根本不用葉公平挑撥,自然而然與鄧慶榮的人發生衝突,幾個老師被打。
一個星期後,盤山來了一個女人,聽說是個女博士後,一個大哲學家,就任晨曦學校盤山分校校長,隨同來的,還有那個讓葉公平刻骨銘心的鐵漢鄭勇。
葉公平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他開門見山,對林峰點明要害,他指出,晨曦學校,一向護短,霸道張揚,若是知道他們在這邊開賭,甚至販毒等,一定不會坐視不管,他在龍潭寨的下場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必須先下手爲強。
林峰沒有跟鄧慶榮請示,就在江若雪從三苗寨歸途中,安排一場石頭雨夜襲。
那天晚上,葉公平和周雅彤一直沒睡,坐在谷堆上,數着天上的星星。
他對她說,他好像看到了母親,就在天上看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