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完成了。神速阿……
奧利弗笑了笑。我總覺得他那笑容有些故作神秘。然而他對我說:“你確定,你想要知道這一切?”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了一會,最終點點頭。
於是他轉身向後走去。我一愣,然後大喊道:“喂,你去哪裡?!”
隨後我意識到這樣做毫無用處……因爲他根本聽不到我的聲音。而我也沒法兒用他的真名使其對我俯首帖耳——因爲那同樣需要受術者能夠聽得到我說話——至少是“認爲自己聽得到我說話”。
我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遠,並且消失在道路的轉彎處。只留下狗還在蹲坐在地面上,快活地盯着我。
一切都是那麼的詭異……該死,究竟怎麼了?
這時空屏障毫無疑問,是未來的那個我佈下的。但……竟然是爲了保護奧利弗?
難道說我最後終於被他說服,與他變成了同盟?
至少依照眼下的情勢來看,這種情況不是沒有可能。我打心眼兒裡不願意按照未來的自己爲我安排的那條路走下去,然而……又該怎麼辦呢?
這心思還沒在頭腦中轉幾下,我就發現路對面又有人走過來了。起初依舊是模模糊糊,看不清真面目,但隨着他越走越近,我看清了那是誰——
竟然是我?!
穿着和現在的我同樣的衣服,臉上的表現也顯得略微驚異,似乎同樣對我的出現感到不解……這又是什麼玩意兒?
難道說是之前的“另一個我”,還沒有死去?瑟琳娜騙了我?
那麼他也不該穿着與我同樣的服飾啊?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停在狗的旁邊——狗舔了舔他的手,就好像他纔是它的主人。
這狗東西……這麼快就把我忘記了嗎?!
我正打算開口詢問,卻忽然覺得手心有點兒發癢。還有些軟軟熱熱的感覺。下意識地側臉低頭一看……
搞什麼鬼?狗正在舔我的手?
我猛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再次向前看去——那個同我一模一樣的人已經不見了,我的眼前。隔着幾米遠……是我來時坐的那輛馬車。
我竟已經跨越了那時空的屏障,來到對面了。或者說,剛纔走過來的那傢伙其實就是我自己……
我已經徹底地……沒有更多的想法了。這就是神祗的力量麼?這種不可思議的……比魔法更加玄妙的手段?我甚至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便從路的一邊來到了另一邊。
但我隨後放棄了無謂的猜想……反正也根本理不出頭緒。現在,我就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初次踏足魔法師實驗室的凡人好了。神力……這就是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我會得到的力量麼?
奧利弗對我說。只有在世界毀滅之後,纔有可能封神。難道說,未來的我竟接受了那個結局,坐視這世界崩塌……然後成爲了諸神的一員?似乎按照我現在的心態……這種整個世界都與我不再有絲毫關聯的心態,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該死,我左推右擋。竟然還是走上了他爲我安排的那條路。
於是我邁開步子,帶着我的狗繼續向着世界之樹走去。我想要找到奧利弗,我還有那麼多問題沒有問他——比如米倫。那樣的一個女人,究竟在得知了什麼信息之後選擇了自爆?
這條路的路面被陽光曬得微微發燙,即便隔着鞋底,我都能感受到那種熱量。迷霧林森位於西大陸南端,因而即便是夏月初。也已經相當炎熱了。我有心事,加之走得急,身上不多時就滲出了一層汗水。
但還是沒有使用法術爲自己驅散暑意。那當然是個低級魔法,咒文也不長。然而需要用到的材料,在從前是隨處可見的某種植物,到了現代則已經幾乎絕跡——因爲它對空氣質量的要求實在太高。
別說那小植物,即便是我,現在在觀看天頂暗星的時候都有些費力。從前的夜空,藍黑色的天幕之上撒滿了點點光亮,甚至可以瞧得見玫紅色的大團星雲。然而現在的夜空。就只能瞧見一片死氣沉沉的黑,別說玫紅色的星雲……就連一些稍微暗淡些的星星都看不見了。
所以我只得將外套脫下來拿在手裡,只穿了一件襯衣趕路。走了一會兒,又將頭髮束在腦後,終於感覺清涼了些。
拐過了道路之前的那個轉彎兒。一片清涼之意頓時撲面而來。
我不由得微微張開了嘴。今天所感受到的驚訝之情,幾乎比過去兩輩子加起來的總和還要多——因爲出現在眼前的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世界。
天幕一下子就暗淡下來,變成了寶石藍。既不是晴朗白日的那種湛藍,也不是夜晚的那種黑藍,而像是被什麼人用一柄刷子,整個塗了一層厚重的色彩,順便將太陽也抹掉了。
這一整片空間——包括了正中那無比巨大的世界之樹,都屬於這片寶石藍的天幕之下。
這樣巨大的空間,在外面卻看不出半點兒端倪——我試着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轉身走了兩三米,再次向前看去——
眼前仍是一條通途,道路的兩邊依舊是茂盛的翠綠色植物,世界之樹仍舊矗立在遠方,被陽光照耀着。然而只要再向前走出幾步路,就再次進入了那片詭異的空間。
的確是一個詭異的空間——沒有陽光,卻並不黑暗。因爲無數的植物,都散發着熒光。它們的莖葉尖發出七彩的光芒,就那麼交織在一處,將這世界映得燈火輝煌,彷彿有人正打算在這裡舉行一場盛宴。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伸手碰了碰離我最近的一片葉子。它立即像是害羞似地蜷曲了起來。同時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的確是驚呼,然而不是聲音。而是直接在我的意識之海當中響了起來。
我忽然想到了芙蕾雅對說的……理想鄉。她說那個一個歡樂、和平的國度……指的就是這樣一個世界麼?
令那些靈魂統統附身於草木之上?
一股惡寒涌上我的心頭。這樣的作法,和我的作法,究竟哪個更加殘忍一些?亡者國度當中的魂靈相互吞噬,而被吞噬者則變成毫無意識的存在。遊蕩在天地之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也應當算得上是“死去”了。
那種死去,相比附身草木之上,不會再移動,卻仍舊保留有人的意識……哪一個更像是“解脫”?將一個人關在暗無天日的牢房之中已經算得上是一種懲罰了——倘若將這刑期延展至“永遠”,相信任何一個人都得發瘋。
而像眼下這樣。令一個人的靈魂不能動作、長久地禁錮在草木的軀體裡……他們卻依舊擁有意識、能夠思考,又是什麼感受?
大概,就如同那些身軀腐朽,意識卻仍然存在的魔法傀儡一樣吧?我曾經試着用這種刑法來對付帕薩里安,卻沒有想到芙蕾雅將以這種方式禁錮靈魂的區域,稱爲幸福平和的理想鄉。
我忽然在心中大笑了起來——這豈不是說。這世界上就只有我一個好人?
狗已經先我一步跑了出去,在那些熒光植物之間快活地玩耍起來。它甚至會低下頭,饒有興趣地輕嗅那些生長在樹根的發光蘑菇,然後一口將其吃進嘴裡。於是我的意識當中便會起一聲低低的慘嚎,但狗卻聽不見。
它就那樣快活地奔跑着,轉眼之間便消失在樹叢之後。
於是我跟了上去,看它一邊玩耍一邊向世界之樹靠近。
昔日的那個大傢伙、那個我已有數百年未見的大傢伙。也已經變了模樣。
從前那巨大的、翠綠色的樹冠,已經變成了深紫色。而在樹冠之中,有無數水滴似的東西懸掛着,發出瑩瑩的光亮來。有些是淡藍色,有些是亮黃色,有些是淺綠色——就好像一隻又一隻的卵,微微晃動,彷彿下一刻就會掉落下來。
而它的樹幹上,一條條亮線蜿蜒向上,看起來又像是血管一樣的東西。似乎是在爲那些“卵”提供着養分。隨着我們漸漸靠近它。樹下的巨大白石廣場也展露在眼前。
從前這裡是白精靈的祭壇。但現在,在我的眼中,似乎也成爲了某種祭壇。
十幾個由光亮構成的人影,漂浮在半空之中,圍繞一口巨大的鍋忙碌着。那些都是如同芙蕾雅一樣的女子。長髮飄蕩在空氣裡,手中持有一根由樹枝製成的長棍。
這樹枝當然不是普通的樹枝,而是那種閃耀着淡淡熒光、有靈魂附着其上的樹枝。
她們將一堆又一堆的果實、花朵放在那口鍋中,然後以長棍攪拌,並且升騰起濛濛的霧氣……那是純粹的精神之力。
等待那口鍋被裝滿之後,女人們便將它推翻,傾倒在一個“水槽”裡。於是那些混雜着碎塊的明亮液體便順着水槽末端的水道,慢慢流向世界之樹,然後又被無形的力量吸引,形成一條又一條的血管。
這是……
我皺起眉頭,這是在做什麼?我想了想,放下撥開眼前那團樹葉的手,打算暫時不驚動她們,繞去別處看看。然而一個聲音忽然從我的身後傳來:“你猜猜她們在做什麼?”
我被嚇了一跳,立即轉身,卻看到奧利弗就在站在我的身後,微笑地看着我。
奇怪!我怎麼可能沒有覺察,這人接近了我?在走進這片區域之前,我可是爲自己加持了好幾個防護、探知的法術!
他似乎對我臉上的戒懼之色毫不在意,攤了攤手:“你以爲我爲什麼要你來到這裡?因爲在這裡……除了精神力量,你沒法兒施展任何法術。包括真名法術——這就是神祗的力量。”
我從最初的略微驚慌當中鎮定下來,哼了一聲:“無非說明你已經開始畏懼我了而已。不過眼下我還不打算對你做些什麼——倒是隻想問你幾個問題。”
他微笑攤開手:“我就期待我們開誠佈公的這一天,只要你能接受……血淋淋的現實。”
“那麼,我就發問了。”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首先我想知道,那位暗精靈大法師,米倫,在最後一刻究竟經歷了什麼。你又爲什麼,在找到我之後。又找了兩外兩個人。如果說你認爲我的前世今生是那樣的與衆不同,那麼其他兩位呢?”
“這個很好解釋。”奧利弗搓了搓手,“有備無患而已。另一個你,與這個一個你一樣,都是最佳人選——我想這一點你是能夠理解的。你們兩人之中終究要有一個勝出,成爲最終人選——毫無疑問就是現在的你。至於米倫……你應當不會認爲。我只出現在這一輪文明當中吧?”
“實際上,在上一輪文明當中,我同樣擁有自己的代理人,只是我們失敗了——就如同從前的無數次失敗一樣。因此這一次……我仍然沒有把握。所以你並非如你自己想象得那樣與衆不同——在從前,甚至還有比你更加強大、更加接近那一步的人。然而……”他搖了搖頭,“但我不會放棄。即便這一次你同樣落得與從前無數先輩一樣的下場。我依舊會堅持下去。直到我的目的實現。”
“至於米倫爲什麼會落得那樣的結局——我還是那個答案,到了最後一刻你就會明白。但恕我現在沒法兒對你解釋,實際上那種情況也沒法兒用語言來描述。就好比你得到的命運認可——現在的你根本感受不到那東西是什麼,然而它的的確確是存在的。”
“好吧……我就當你沒說。”我嘆了口氣,“那麼還是之前的那個問題——諸神爲什麼要那樣做?”
“因爲這個世界是有法則的。”奧利弗說道,“就像地上界的人類,力量增長到了某一個巔峰之後便達到瓶頸。諸神也是一樣。法則限制了他們不可擁有更加強大的力量,因而他們沒法兒讓自己不斷變得強大……而因爲某些原因,它們也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存活’太久——所以它們需要‘更新換代’。而神格這東西……實際上是類似於人類靈魂一樣的存在。但又有所不同。它們只給予繼任者從前的記憶,卻不會改變本體的意識,就類似於……”
我想了想,說道:“權力。繼位者得到皇權,將統治延續下去。雖然同樣名爲皇帝,然而那是一個全新的自我。”
奧利弗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沒弄懂他這一眼究竟是什麼意思——然後讚許地點頭:“沒錯,你可以將神格,理解爲一種權力。”
“世界的限制……”我重複這句話。“你一再提到世界的限制……而以前,你又在幻境中對我說,你就是這個世界。那麼你是什麼?”
這一次,奧利弗沒有向之前那樣爽快地回答我,而是猶豫了很久。然後他擡起頭來。眸子在周圍的熒光當中灼灼發亮:“相信我,撒爾坦,我多想也告訴你,你想要知道的那個答案。然而我不能。”
“是你不能,還是不願意?”我追問道。
“是我不願意。”奧利弗略顯傷感地嘆氣,“我曾經嘗試過——對那些比你的心智還要堅強的人,說出過真相。然而最終他們沒能撐過自己那一關。並且……不是一次兩次的嘗試,而是許多次。所以我後來終於明白,作爲一個人類而言……那樣的真相對於你們來說還太過殘酷。”
然而他越是這樣說,就越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注視着他的眼睛,幾次三番忍不住想要繼續追問,然而他眼中的神色卻是誠懇無比的。也許我犯過很多錯,然而在察言觀色這件事上……卻很少犯錯。因此我想了想,最終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但還是問了一句話:“也許,你低估了我的判斷力。倘若你不肯說,那麼我問你一件事,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他略一猶豫,點了點頭。
“我曾在我的後代,安博爾的夢境當中見到了北辰。在她的夢裡,那是一顆被綠色符文層層包裹的星,而且似乎對於我的血脈,懷有極大惡意。而在我與雷斯林穿越晶壁的時候,也見到了類似的異像,你所說的世界真相,是否與它有關?——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於是我看到,奧利弗的眼眸中爆發出一陣驚詫的光彩來。他直愣愣地盯着我,像是用盡全部心力來研究我臉上的表情,又像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視覺。最終他微微顫抖着嘴脣,吐出一個字來:“是。”
我輕輕閉上了眼睛,讓自己平靜了一會兒,然後睜開。便發現奧利弗正用那種急切的、彷彿畏於見到一顆屬於自己的珍寶被毀滅的眼神盯着我。
於是我笑了笑:“如何?我是不是,比你所謂的‘心智更加堅定的人’,更加堅強?”
他沉默無聲地退開一步,再次觀瞧,然後輕聲道:“我沒想到。”
“我也沒想到。”我說,“然而我接受了。或者說,你與我,與我們,的確是不同的。我們一直生活在這個世界……體驗悲歡離合。而你一直認爲自己高高在上,覺得自己超脫這個世界,所以,即便你現在會感到驚詫、喜歡、悲傷,你也不是真正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