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恩和格雷羅根他倆沿着墓地的牆壁走了一圈,直到他們找到了一個很方便翻越並且足夠黑暗的地方。白恩確保自己攜帶的提燈牢牢地系在劍帶上的夾子上,然後跳了起來,抓住一根牆壁上的一根金屬刺,用它作爲槓桿把自己拉到牆頂。他對自己說,這些長釘也許終究只是裝飾品,沒有別的用途。
月亮破雲而出,他發現自己正望着墓地。在銀光下,這是一幅可怕的景象。霧正在升起。墓地裡隱約可見墓碑,就像從陰沉沉的大海里升起的島嶼。樹像巨大的食人魔一樣傾斜着,舉起分枝的手臂向黑暗之神致敬。在遠處的某個地方,一個守夜人的燈籠忽明忽暗地閃爍着,然後消失了,也許是因爲拿燈的人回到了守夜人的房子裡,也許是因爲別的什麼更陰暗的原因,白恩希望自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裡仍然寂靜無聲。他不知道他額頭上是汗水還是霧氣。
一想到這樣的冒險對他的感冒毫無幫助,他就感到一陣難受,這種不協調的感覺使他想笑。當格雷羅根巨斧的彎曲倒鉤角掛在他身邊石頭上的時候,他嚇了一跳,而格雷羅根用它把自己拉上了牆。白恩心想,這個矮人想變得敏捷的時候——尤其是當他頭腦清醒的時候,他就會變得出奇的敏捷。
“讓我們繼續吧,”矮人咕噥着,然後他們就翻進了寂靜的墓地。
他們周圍都是墓碑。有些是倒着的,白恩不確定它原本就是這個樣子還是因爲年代而倒塌。其他的則長滿了雜草和黑玫瑰叢。在朦朧的月光下,幾乎能看見墓碑上面刻着字的碑文。墳墓排成長行,就像死人的街道。有些地方,老而多節的樹木給它們蒙上了陰影。薄霧四處飄散,有時濃得連視線都模糊了。空氣中瀰漫着黑玫瑰的香味。白天,莫爾花園可能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但到了晚上,白恩發現自己的思緒很快就轉到了鬼怪身上。
他很容易想象出無數的屍體在地下腐爛,蟲子在腐肉裡鑽洞,還有屍體空洞的眼窩。從那裡起,白恩的想象力就有了一個短暫的飛躍,想象那些屍體從地下冒出來,骨瘦嶙峋的手向上伸過泥土,就像溺水的人的手指從海中冒出來一樣。
白恩不確定這個想法是否與他曾經在比爾巴利城外的海中落水有關,但他試圖把這些想法從腦子裡趕出去,但是很難。他曾見過更奇怪的事情發生,在他與被流放的馮-赫爾德家族穿越邊境那些空曠土地的旅途中,他也曾在邊境山區上遇到過那些行走的死屍。他知道,古老的黑魔法能夠使死人產生一種虛假的生命,變成一種邪惡的生物,使他們對活人的血肉產生可怕的渴望。
白恩對死亡並不感到恐懼,對於能行走的死人也是,但他對於這些事情背後關於靈魂的東西感到恐懼。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靈魂存在,那麼死後的靈魂去了哪裡?如果一個人可以掌控靈魂,是否能的便能讓一個人復活?他看過太多的書籍,從未有一本書明確證明過有任何一個人真正地復活過,即使是神祇也不曾復活過他們最虔誠的信徒。
白恩搖了搖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試着告訴自己,這是聖地,是歸莫爾所有的土地,而死亡之神守護着他的子民,使他們免遭如此可怕的災難。但這是一個奇怪的時代,他曾聽到一些可怕的謠言,隨着邪惡力量的增強,舊神的力量正在減弱。他試着告訴自己,也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遙遠的地方,比如南方大陸或是極北之地,那裡是一片邪惡混亂的荒原,但這是海德堡,馬爾努斯帝國控制的主要區域,人類文明的核心。但他的一部分小聲說,這裡也有邪惡,所有人類的土地都已經腐爛到了骨子裡。
爲了讓自己安心,他低頭看了一眼格雷羅根。矮人似乎並不害怕。他的臉上刻着一種嚴峻的決心。他拿着斧子保持警戒的姿態,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鼻子抽動着,腦袋歪着,傾聽着黑夜的聲音。
“今晚有許多奇怪的氣味。”矮人說道。“許多奇怪的聲音。這是墓地裡最熱鬧的地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白恩小聲問道。
“有東西在動。空氣中瀰漫着一種不好的感覺。灌木叢裡有很多老鼠。我們對這個地方的看法是正確的,人類。”
“真太好了,”白恩諷刺道,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總是在最不願意的時候說對了。“讓我們繼續動起來。讓我們去找找有新墓地的地方。那裡是舉行葬禮的地方。我想那裡就是瘟疫的來源地。”
他們沿着墓地之間的大道行進,白恩慢慢地意識到莫爾的花園實際上是一個大墳場,一座死亡之城。它有自己的地區和宮殿,就像外面的城市一樣。這裡是窮人區,窮人被扔進沒有標記的公共墓地。
那邊則是有精心照料的墓碑,富裕的中產階級埋葬在那裡。他們在如何使用更華麗的墓碑上互相競爭,就像嫉妒的鄰居在生活中競爭一樣。有翼聖徒手持石劍,高舉着寫有死者姓名和職業的書籍。石頭雕刻成的龍像保護骨頭的狗一樣蹲在商人最後的安息地。莫爾揮舞着鐮刀,帶着頭巾,站在黑色大理石上守衛着。
在遠處,白恩可以看到富有的貴族們的巨大大理石陵墓。他們生前住過宮殿,死後也住過宮殿。
在那裡,涼亭裡到處插着黑玫瑰。它們那令人作嘔的香味撲鼻而來。有時會有信件、禮物或其他紀念品,從生者到死者。一種壓倒一切的悲傷感開始與白恩早先的恐懼感交織在一起。
這些都是人類生命徒勞無益的跡象。無論那些躺在墳墓裡的人有多富有,多成功,都無關緊要。現在他們已經死了。就像最終有一天白恩也會這樣。在某種程度上,他能夠理解格雷羅根想要被銘記的願望。
生命如同寫在沙子上,他想,風最終會把沙粒吹走。
他們選擇了一個靠近敞開的墳墓的地方,把自己隱藏在一些倒塌的墓碑後面。新翻出泥土的氣味撲鼻而來。霧氣的寒意刺透了他的衣服。他感到褲子上沾着植物上露水的地方有幾處已經潮溼。他拉緊斗篷禦寒,然後他們坐下來等着。
白恩擡頭看了看天空。月亮在天上已經走了一半多了,可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這段時間他聽到的都是普通老鼠亂抓亂爬的聲音。他們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兇惡的、有着瘋狂目光的害蟲。根本沒有那個老鼠人的蹤影。
也許,他懷着一半失望,一半寬慰的心情想,他猜錯了。也許他們最好考慮回去。現在是離開這裡的好時機。街道將空無一人。幾乎每個誠實的人都在安然入睡。
他用斗篷的邊擦了擦鼻子。它一直在流鼻涕,他知道今晚在外面對他的感冒毫無幫助。他伸了伸腿,試着消除腿部僵硬和麻木的感覺,這時他感到格雷羅根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安靜,別動,”矮人低聲說道。“有東西來了。”白恩在黑暗中僵住了,瞪着外面的黑暗,希望自己能擁有和矮人一樣敏銳的感官和穿透黑暗的夜視能力。他聽到他的心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他的肌肉僵硬得很不自然,開始反抗這種緊張,但他仍然一動不動,幾乎不敢呼吸,希望不管來的是什麼,在白恩看到對方之前都不會注意到他。
突然,他聞到空氣中有一種難聞的污濁不堪的味道。它聞起來像是腐爛的肉和流膿的潰瘍,就像一個瘟疫病人的屍體在收容所待了幾個星期或幾年,卻根本沒有洗過一樣。白恩心想,如果疾病有氣味,大概就會是這樣的味道。
他立刻知道他的懷疑是對的。爲了不讓自己作嘔,他把銅球香爐舉近鼻子,祈禱它上面的咒語能讓他抵抗任何即將到來的東西。接着他輕輕拍了拍格雷羅根,示意他學着自己的動作。矮人似乎在黑暗中看了他一樣,白恩只看到矮人的手臂似乎擡高了一些,卻無法看到詳細的動作。
這時候,一個醜陋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它看起來像個老鼠人,但卻不像白恩以前見過的老鼠人。它那長滿疥癬的骯髒毛皮上到處都長着大癤子,它那被抓破的皮膚表面上還淌着可怕的液體。它的大部分身體都裹着骯髒的繃帶,上面滿是膿液和污物。
它很瘦弱,但眼睛裡閃爍着一種瘋狂而狂熱的光芒。它的動作幾乎是醉醺醺的;它搖晃着,彷彿是被一種疾病控制住了,這種疾病妨礙了它的平衡感。然而,當它移動的時候,它有時會以一種令人驚訝的速度爆發出來,就像一個病人爲了完成某種可怕的任務而積蓄最後的力量一樣。
它一邊移動,一邊用它那奇怪的舌頭自言自語,或是發出令人作嘔的竊笑。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白恩注意到它一隻顫抖的手裡拿着一個籠子,籠子裡的老鼠在亂竄。它停了一會兒,單腿跪在地上。然後它打開籠子,取出一隻老鼠。另一些老鼠則趁機從敞開的籠門裡衝了出來,掉在地上,掉進了墳墓裡。
當它們掉在地上的時候,它們摔出了尿和骯髒的糞便。當它接觸到地面時,有那麼一瞬間,有一種可怕的、壓倒一切的臭味,幾乎要把白恩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這種臭味才慢慢地消退。一些老鼠把自己從墳墓裡拖出來,無力地拖着身子躲了起來。白恩可以看出,它們在身後留下了一道有毒的黏液,很明顯,它們正在死去。白恩皺着眉頭思考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後那個老鼠人站起身,蹦蹦跳跳地離開了。格雷羅根並沒有馬上衝上去幹掉它,而是做了個手勢讓白恩跟着它,然後就開始了他的追蹤,白恩此時對於格雷羅根的剋制力感到非常驚訝和震驚。白恩只花了幾秒鐘就明白了格雷羅根的計劃。他們要跟蹤老鼠人氏族中的這位瘟疫僧侶——白恩猜對了這一點——回到它的巢穴。在莫爾花園裡,他倆正在尋找一條通往瘟疫源頭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