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家屬答禮……”
靈堂被佈置成了黑色,這是盛讚最常上身的顏色,案臺上鋪滿了□□,簇擁着他的音容笑貌。
糰子本就瘦弱,此時穿一件黑布袍,臉色蒼白得讓人憐惜。
她往火盆中填入紙錢,一陣風颳來,將灰燼捲起,帶往黃泉路。
門口響起爭吵聲,她們是大佬們的親眷。
整個三千港被抄,他們雖已被盛讚剝了權利,卻還是不能置身事外。
這世上,誰能真的如浮萍,沒有家人和朋友?糰子到此終於理解當年盛讚爲什麼會說要將她送出去。
他那時對她不苟言笑,如嚴父,又如陌生人。
她知道,他只是在盡義務撫養她長大,他也毫不避諱的告訴過她,將來,他會放她自由。
那是他所認爲的自由,沒有三千港,沒有海龍,沒有一切黑暗,他要給她的,是乾淨光明的世界。
後來,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靈堂裡吵鬧不休,這些女人的男人被警察帶走了,她們無處可尋,就來這裡噁心人。
死者爲大。糰子走出去時,輕輕撫上小腹。請離開。
她不願盛讚到死都不清淨。
大佬們的女人從來都彪悍潑辣,她們上來推糰子,吵吵囔囔的,如一場滑稽的鬧劇。
她們難道不懂嗎?人已死,又何必追究對錯?難道她們的男人是無辜的嗎?難道就只有我的阿贊應該被填海?
糰子厭煩的舉起槍,砰砰兩聲朝天開。
場面頓時安靜了。
她手裡的槍,是高三那年夏天,毛毛給的。
毛毛說:“寶寶啊,拿着防身。”
她那時不會開槍,卻隨時帶在身邊,是了,是這把槍,拴住了她與盛讚。
“還要吵什麼?”糰子問這些女人。
不就是被抓起來了?最多判個十年八年,最起碼,他們還活着!
最起碼,他們還活着,而她的盛讚,已經死了。
有什麼,比活着更幸運嗎?她也想問,爲什麼死的不是其他人。
三千港的警*察聽見槍聲,迅速包圍過來,在門口用喇叭喊話:“放下武器,放下武器!”
他們根本不知道,手裡有槍的,是看起來嬌柔無害的糰子。
那些女人被槍嚇壞了,生怕糰子瘋了一槍打死她們。
“滾!”糰子說完,回到火盆旁,繼續燒紙。
那天,他陪她參加了至關重要的比賽,出來時,他們遭遇伏擊。
糰子至今都不知是誰敢在玉城街頭殺人,她沒問,盛讚也未與她說。
但她得到了他。
他抱着中彈的她狂奔於回三千港的路上,他在車裡哄她:“別怕,別怕。”
她真的一點都不怕,只是流了太多血,睜不開眼睛。
她知道自己被他抱在懷裡,脫掉了上衣,取出子彈。
她知道他在吻她,問她爲什麼還不醒來。
她知道他朝着手下發脾氣,抓着川老爹的領子說不放過他。
她後來醒了,怕他繼續發脾氣。
她委屈的不要他的吻和擁抱,她覺得自己如小丑般沒臉沒皮,可當她看見他重新裝修了臥室和書房,她就笑了。
他是真的在意她呢,他是認真的。
她去認屍體,她去將他帶出來,她親手佈置靈堂,她都很平靜,小時候她也是這樣看着老爹離開,她守在老爹身邊一天一夜,不哭不鬧。
糰子不哭不鬧,她想讓盛讚放心,她想好好將他送走。
可……最終還是忍不住,痛哭出聲。
老爹走時,他終於肯回家,她是在見到他後纔敢哭出來,現在連他也不在了,她真的沒有了家人,世界這麼大,沒有她的家。
哥哥,哥哥,你見到老爹了嗎?老爹在那裡過得好嗎?
我很想你們啊……但我不能死,哥哥,我懷孕了,老爹,你放心,糰子會將小孫孫撫養長大,告訴他,三千港的三千巷,有一家盛記,有一口滷鍋,那纔是我們的家。
糰子的眼淚如掉了線的珍珠,啪嗒啪嗒打在火盆裡,陳叔的妻子麗姨陪伴在糰子身邊,讓她千萬要顧着肚子裡的孩子。
門口又有人來,先進來的是毛媽和毛爸,他們沒有見到毛毛的屍體,所以他們不相信糰子所說的話。
糰子告訴他們自己親眼看見毛毛中彈流血,告訴他們他死在車後座上。
但毛媽卻說:“糰子啊,你看錯了。”
他們堅持這一點,糰子於是贊同,“也許是我看錯了。”
這是毛爸和毛媽能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她不忍用事實打擊他們。
他們也老了。
然後三千巷裡的街坊鄰居也都來了,他們來送盛讚最後一程。
巷尾的老阿婆,摸着糰子的臉說:“丫頭,別哭。”
糰子跪在地上,捂住心口。
心好痛,像被整顆挖掉似的痛。
時辰到了,該上路了。
三千港人講究入土爲安。
棺蓋被釘上,鐵錘一下下敲響,如同喪鐘。
“不,不要……”糰子撲上去抱住棺木。
“不要!”她執拗的護着,不讓人將棺材擡走。
怎麼辦,她做不到呢,她做不到。
她不要他離開她,他那麼厲害的人,怎麼會就這樣死了呢?
毛媽上來拉她,糰子嗚嗚的哭,抱着毛媽的腿擋住要來擡棺材的人。
大家都在抹淚,都在勸糰子:“節哀。”
“阿贊,阿贊!”糰子一聲聲呼喚。
阿贊,鬼門關,黃泉路,彼岸花,忘川河,奈何橋,孟婆湯,三生石,我過不去,你也回不來。
糰子被人架開,八人擡起盛讚的棺木,糰子一步步跟在後面,寸步不離。
小腹有些隱隱墜痛,她輕輕安撫,孩子,你也在哭嗎?
門口的警*察不知裡面裝的是誰,爲白事讓開一條路。他們抓了個看起來賊眉鼠眼的男人,命令他交出手槍。
隊伍走走停停,越來越長,大家默不作聲,他們知道這是誰的白事,卻不能說出口,他們來儘自己的一點心意,送盛讚最後一程。
盛讚上位後,所有人在除夕夜都可以去搶龍王廟的頭香,他統一了東區和西區,拓寬了兩區唯一的道路,宣佈不做毒*品買賣,不偷*渡人口,三千港的人都記得他的好。
糰子哭的不能自己,阿贊你看見了嗎?
天上開始飄起細雨,連綿不斷的打在糰子臉上,老爹出殯那天,也下了雨,她坐在三千巷的小牀上,也是這樣嗚嗚的哭。
那時她沒有了老爹,現在她沒有了盛讚。
墓地已經挖好,四方形的深坑恰好可以放進那口棺木。
這裡好像從來沒來過這麼多的人,他們靜靜站在一邊,心中也很彷徨。
三千港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沒有了海龍的三千港,會是什麼樣子?
糰子將□□灑在棺木上,一鏟一鏟的土飛揚着落下,漸漸看不見棺蓋。
糰子再也撐不住,倒在地上。
毛媽來扶她,糰子哭着說自己肚子很痛。
不要,不要,不要再讓我失去……她痛暈在盛讚的墓碑前。
再醒來時,糰子先看見的,是眼睛紅紅的鳳凰。
“你怎麼在這裡?”糰子問她。
鳳凰的爸爸也被帶走了,她的媽媽舊疾復發,她一直在家照顧她。
糰子。鳳凰過來抱住她,無盡的悲哀。
“我的孩子還好麼?”糰子問她,她說:“小鳥,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你,我懷孕了。”
糰子哭得有些浮腫的臉上露出點淡淡的笑容,下一秒卻被鳳凰抱得更緊。
鳳凰從不是會逃避現實的人,她會對糰子說實話。
“孩子沒有了。”
“……”糰子的臉上還帶着笑,卻涌出了淚。
“糰子……”其實鳳凰認爲,這不失爲一件好事。
糰子還在念大學,她會爲了孩子輟學,她有很好的前程,她會有自己的未來。
孩子是體貼媽媽,才離開的。
糰子閉上眼,她還坐不起來,只能躺在牀上,她的手拂過小腹,她比誰都清楚,孩子沒了。
寶寶,你知道去哪裡找爸爸爺爺和舅舅嗎?你如果害怕了,就喊一喊,他們會先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