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咫尺距離
灰濛濛的蒼穹, 鉛雲積聚了大量的厚重,遮蔽着陽光,只撒下細雨綿綿, 讓它們密密地飄落在天地間, 沒有停止的意思。
即使有凌波女的阻擋, 雨絲的涼意依舊慢慢滲入全身。
影嘴角的那抹弧度是他留下的最後表情, 像是苦澀的嘆息又像是無奈的解脫, 定格在溫採嵐的記憶深處,吞噬着一切……
血腥味漫延在四周,可是她早已因爲鼻塞而嗅聞不到。
聲嘶力竭的呼喊之後溫採嵐便緊緊地懷抱着洛影已經冰冷的軀體, 不肯有一刻的鬆手,全身的白衣幾乎已經被血液浸染成紅衣。
她知道, 那粘溼鮮紅的血色不是她的, 心中悲慼欲絕。
團團環繞的凌波女突然有規則地散開, 一抹身影緩緩步近,她依舊沒有什麼動作, 只是環抱的手,越來越緊……
精緻華麗的鹿皮靴映入她的眼中,溫採嵐一動,擡眸,那張高貴魔魅的俊美輪廓便納入眼底, 似乎帶着冬日暗夜纔有的溫度, 居高臨下地俯瞰着自己。
高高在上的君皇。
一身鮮見的墨藍色長袍衣裾, 外衫處長長的白色綢帶在悽風冷雨中兀自凌亂飄搖, 寒皇高大的身軀此刻遮住了幾乎所有的光源。
即使如此, 他依舊是這個時空內最耀眼炫目色彩。
溫採嵐羽睫顫動,復低下頭, 沒有站起來,嘴角隱隱牽扯出一個淡淡的嘲諷弧度,在蒼茫的天幕之下顯得異常地淒涼。
他應該早已經掌控一切,這場追逐的遊戲中,逃跑的那一方註定失敗,自始至終,他都主宰着勝利……
整個過程中,他甚至沒有做什麼。
只是冷漠表情站在暗處,利用一切,看着所有的人掙扎,彷徨,奮鬥,犧牲,希望,絕望……
無論結果,在最後補上一擊,他就是最後的贏家。
沒有對和錯,只有輸和贏。
也許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此刻自己的心裡爲什麼會有那麼多怨恨?
“站起來。”
寒皇出語,原本低醇而磁性的三個音節中充斥着顯而易見的命令意味,冰冷異常。
“皇上滿意了?”
微挑的眉角,不屑的語氣,溫採嵐看向他,只是那樣淡淡地笑着,沒有動作,對視中,琥珀色的眼眸微微泛起寒光。
“溫採嵐,你什麼意思?”
他清冷若秋瀾的眸子蘊含暗沉,隱隱泛着狠冽犀利的眸光,溫採嵐想,也許自己可以很快和影見面。
對他來說,自己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可恥的背叛者。
溫採嵐垂下頭,低語:“皇上,洛影死了,他死了……”
秋色雨霧中飄散着她微不可聞的話語,卻如萬頃巨石般壓得衆人喘不過氣來,地宮暗房的影主,曾經難以撼動的權威,現在卻只剩下一身血污……
“報告主人,找到射殺影主的兇手了!”
冷冽的時空中,突然有人出言報告,伴隨着一陣雜亂,溫採嵐瞳孔驟縮,她擡眸看到凌波女口中所謂的兇手時,目光在一寸一寸轉變得冰樣寒冷。
鏈衣盟的橙衣上者祝甄,即使此刻她被凌波女擒獲,依舊是一副妖嬈媚惑的姿態,因爲她自信身上有寒皇不能動她的價值。
看着一身血污,緩緩站起的溫採嵐向自己走來時,祝甄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心也立刻疏解,嫵媚一笑:“女娃子,我這箭法可從未像今天這麼失敗過,我本意射的是你,可是俊小子他,唉……也算是應了我那句話,得不到的東西就去親手毀它……”
那時,溫採嵐的淚痕已經全乾,眼裡看不出絲毫情緒,她緩慢地踱向風情萬種的橙衣:“天黑了,你該回家了……”
人類最得意或最迷惑時的警惕力往往也是最弱的。
袖口銀光一閃,溫採嵐左手迅捷出手,閃電般抓過祝甄,鋒利的匕首便刺穿了橙衣的鮮衣和肉體。
狠、快、準,力道強勁。
電光火石,無人可以阻止。
鮮血沿着刀刃噴涌出來,心臟的位置驟然傳來劇痛感覺,祝甄睜大瞳孔望向眼前近乎瘋狂的女子,難以置信:“你……”
“你該下地獄了!”
匕首無形中再次加深幾分,直至完全刺入祝甄的血肉,祝甄甚至沒有機會再多說一個字,全身貼近她的身體,她拼儘自己一絲力氣將祝甄推向近在咫尺的南吉山千尺懸崖。
祝甄的眼裡充斥着驚懼,不甘,悔恨,淒涼,絕望,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如此葬身在南吉山飄渺的雨霧山下。
身體懸空的那一刻,溫採嵐只能聽見心臟處傳來的“砰砰”聲,規律而沉穩。
“採嵐姐——”
南吉山上白衣紛飛,慌亂一片,溫採嵐沒有理會聽見,只是閉上雙眼,張開雙臂,嘴角奇異地浮現出笑意,仿若春日梨花般純粹美好,原來凌空的感覺居然是這樣的,莫名的有種解脫的輕鬆感。
手腕處突然傳來緊縮感,一陣劇痛刺激溫採嵐倏然睜開了雙眼,只能看見一抹模糊的身影正穿透層層霧氣急速下墜,朝她靠近,宛如展翅皋鷹。
纏繞在手腕上的是溫採嵐平生只見過一次的碧縷絲,它越纏越緊,一路都牽引在上方墜落的那人手上!
據說碧縷絲是南疆仙翁碧縷去世前所創,耗時三年,幾近耗盡萬隻仙蠶終身所吐之絲製作而成,強韌堅固,伸縮自如,水火不侵,是南宮皇族傳下來的除了千年寒冰和塹驤玉之外的第三大寶物。
天都皇朝整個天下只有南宮皇族擁有的這一件,溫採嵐在意識到是碧縷絲的那一刻,臉色已經劇變,南宮軒爲什麼要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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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吉山上一連串的變故讓大批的凌波女慌了陣腳,但是向來訓練有素的她們很快組織起來,與主要負責圍攻任務的新編朗軍配合,各處的搜尋和解救工作即刻展開。
除了下崖的十批人馬之外,另有數十批人員被安排同時出動,展開地毯式搜尋,不放過任何一個線索。
時近子夜,兆芸帶着一行凌波女趕至南吉山隱藏的隧道,火光照亮了整條溼氣朦朧的道路,除了那些帶有毒液的爬蟲蛇類和一些不知名的藤蔓之外根本沒有發現南宮軒和溫採嵐的半點身影,一絲蹤跡。
難道主人和採嵐姐真的跌落至崖底?
越朝深處走去不祥的預感就越來越壓迫她的神經,連她的雙手也止不住地顫抖,只能帶着渺茫的希望硬着頭皮一路向前。
身後不斷有凌波女問詢問。
主人爲什麼要跳下去?
爲什麼一開始我們沒有意識到問題,阻止主人的動作?
主人和採嵐姐會不會有事?
一直沒有線索,找不到主人他們該怎麼辦?!地宮暗房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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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此類,向來冷靜有素的兆芸竟然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了,她難以想象暗房沒有了影主又沒有了主人的那一天,更不敢面對寒國沒有寒皇的那一天……
不!不可能!主人一定會沒事!他從來不是一個輕率的人,沒有萬全的把握就絕對不會去冒險,他絕對不可能放下責任,輕易地將自己的性命送出!
無數次的現象遇險,無數次的站起勃發,這次,身爲寒國君皇的他也一定可以創造新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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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他的使命遠不止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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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
溫採嵐大叫出聲,爲什麼你還要跳下來?
“沒有朕的允許,你不準死!”
霸道狠厲的話語大聲傳來,淚水便不可自抑地從她灼熱的眼角溢出,滾燙滾燙地流瀉,墜落在南吉山雲濤霧涌的千仞高崖……
南宮軒,你是在用生命的安全威脅自己?
還未等她再次發出聲音,整個身體便已經不受控制地撞向了堅硬的崖壁,全身骨頭欲裂,嘴角隱隱嚐到了溫熱的血腥味,額頭上的灼燒越來越清晰,幾欲暈眩。
但她知道,現在的自己決不能昏迷過去。
十指緊緊地扣在崖壁上,血色彌散,用尖銳的疼痛來刺激潰散的意識,努力保持着清醒。
冷冽的風不斷地從身邊吹過,寒冷異常,身體有些傾斜,險險滑落幾十米又再次穩住,身邊飛落無數碎山石,墜落而下。
手腕上的碧縷絲突然鬆動,溫採嵐已經無暇顧及身體上的痛覺,心中不可遏制地涌起不安感,她忍不住朝崖壁上方叫出幾聲,可是除了風聲,沒有絲毫迴應。
黑暗壓了下來,天色愈加陰冷,溫採嵐咬着脣角挪動着自己的身體,小心翼翼,牽引着手腕上的碧縷絲妄圖找到南宮軒情況的一絲信息。
不知過了多久,手腕上的碧縷絲突然有了反應,或輕或重,拉扯的感覺愈加清晰,溫採嵐的心緒不由自主地隨着這些牽動而牽動,她張口大叫一聲:“我在下面——”
不知道南宮軒有沒有聽見,也不知道南宮軒有沒有收到她從碧縷絲傳出的信息,她只是喊出那麼一句話,一點點隨着碧縷絲的牽引而移動,不知是爲了讓他還是讓自己安心。
“吱吱,吱吱——”
尖利的聲音傳來,眼前飛過一道細小的黑影,溫採嵐眼前掠過一隻擁有巨大扇翼的飛鳥,反手緊緊抓住了巖壁帶刺的藤蔓止住下滑的趨勢,定神間她聽見傳來一句沒有波瀾的話語:“朝東北方向移動。”
聲音透過迷霧清晰地傳入耳際,溫採嵐沒有再言語,積聚自己僅剩的一些力量朝東北方向移動。
身體滑落幾次,但每次都盡全力穩住,像是一隻困獸,做着全力的反抗。
藤蔓越來越聚集,尖銳緊密的刺深深地扎進手掌和臂彎,她已經沒有心思理會。
過了許久,腰身處突然傳來一緊,隨着一股巨大的衝力整個身體便衝向某個方向,全身刺痛的同時,背部也傳來清晰的碰撞地面的鈍感。
他們暫時安全了,然而,這種天旋地轉的感覺還沒有結束,溫採嵐臉上就炸開了一記火辣辣的疼痛。
穿過密集藤蔓的山洞原本昏暗一片,可是南宮軒左耳上的三顆紫鑽此時爆發出比平時更耀眼百倍的光芒,亮度甚至可以看清眼前事物的分毫,包括溫採嵐臉上出現的五個鮮紅灼燒的指印。
是的,南宮軒揚手打了她,狠狠地,沒有一絲留情。
他俊美邪肆的輪廓上不知何時多了幾道淺淺的血痕,琥珀的眸色泛着冰冷的寒光,陰戾之氣驟然圍繞在四周:“尋死?!”
短短兩個音節卻是萬分低沉,如弦重壓,壓迫得人喘不過氣。
溫採嵐輕輕撫上已經腫脹起來的臉頰,苦笑一聲,知道寒皇是真的發怒了,目光不自覺得地飄到了洞口密集的藤蔓處。
其實她並沒有選擇自殺,因爲她知道尋死不可以讓人活過來嗎?玉石俱焚?抱着輕生的意念跳下來,即使是死了見到洛影,他也會像南宮軒這樣揍自己。
溫採嵐之所以會掉下來是因爲南吉山上的碎石突然散落,祝甄抓住她的手想讓她陪葬而已。
可是,她沒有任何辯解,因爲如今的她,倒希望自己能多些痛覺,寒皇這一記狠道十足的打擊,對她來說反而成了一種稀釋心中苦楚的手段。
溼冷的空氣中充斥着漠然,兩人之間的氛圍壓抑難耐。
碧縷絲早已在摔落的那一刻就被抽回,溫採嵐看到手腕處留下了一道細長血紅的痕跡,卻沒有痛感。
“爲什麼要跳下來?”
她出語,對於寒皇來說,有了利益的牽扯纔是最真實的,即使他有把握不葬身於南極山崖,但這樣存在隱患的事情他爲什麼要去做?
“溫採嵐,你要死,想怎麼死,朕都可以賜給你,但那之前,必須把賬結清楚!”
“算賬?皇上,你想怎麼樣?”
“南吉山上,你是什麼意思?朕有說過你可以要祝甄的命嗎?”
“皇上如果認爲我錯了,儘管把我的命拿走,但必須讓我做完洛影的後事。”
“你還是沒有明白朕的意思” 南宮軒被扣住了溫採嵐帶着血色的髒亂手掌,撕扯的疼痛不停地折磨着溫採嵐,“錯永遠是自己造成的,但承擔的就不只是自己。取你的命何其容易,但你認爲朕會那麼簡單嗎?”
溫採嵐望向南宮軒,許久,她低頭輕語:“有時候,我會想,你是真的無情還是絕情……”
南宮軒站起,居高臨下:“溫採嵐,我們都是破碎的,無數的人會在我們四周落馬,每走下一步就會比前一步更兇險,殺機步步,前路越來越狹窄。如果你之前逃走,我不會說什麼,可是從你成爲廢妃卻依舊選擇留下的那一刻,你就註定擔起責任!你是如此,洛影也一樣!”
“責任?!”溫採嵐心中突然劇痛,目視着南宮軒,“是啊,每個人都有責任,哥哥爲了責任死了,洛影爲了責任死守住暗房,我爲了自己的責任拼命壓抑自己,你呢?爲了責任更是不是會惜犧牲任何人?”
說這些話的時候,溫採嵐的聲音明顯拔高了幾度,不知道是在問寒皇還是問自己,責任真的那麼重要嗎?!可以爲了它,犧牲那麼多?
難道堅持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就這麼難嗎?
“如果註定要死亡,註定要犧牲,我不會去阻止。在其位,行其責,天下人爲此恨我南宮軒的何止千萬,你記住,朕同樣不會去計較你一個!”
南宮軒的話語一字一句地砸在溫採嵐的心上,她沉默下去,心中久久地撕扯,久久地疼痛,許久,她說:“我知道了。”
身體各處也依舊傳來源源不斷的痛感,似乎已經變得渺小,溫採嵐咬了咬脣角,輕語:“影在等我,我必須要快點離開。”
“吱吱——”
溫採嵐的話音剛落,破空便傳來的飛鳥尖叫伴隨着千扇翼撲閃的聲音,耳測時數量頗多,兩人的臉色俱是一凜,南宮軒皺起眉心:“已經等不到蘭靈她們了,現在就必須離開。”
溫採嵐點頭,表示知道,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必須趕快出去。
這是剛纔遇見過的飛鳥,直覺告訴她,它們常年盤踞在這個洞裡,對於她和南宮軒的突然造訪,不會是什麼善類。
而且,此刻命不該絕的她也迫切地想要出去。
影,等我……
剛剛邁動幾步,溫採嵐就發現自己的左腳處傳來一陣巨痛感,險些摔倒,她低頭觸摸,手上濡溼一片。
應該是在崖壁上的時候弄傷的,自己居然一直沒發現?
走在前面的南宮軒沒有發現溫採嵐的遲緩動作,一如既往地朝前邁去,只不過可能因爲探路的關係,稍顯緩慢。
這給了溫採嵐一點空間,她咬咬牙,緊跟其上。
山道里一片暗沉,只有水滴聲不斷傳來,偶爾也會滴落在額頭上,溫採嵐會忍不住想,蕭染是不是一開始就是從這裡帶她和洛影進鏈衣盟的。
心中盤旋着一個問題。
南吉山的山崖壁上爲什麼會有這樣一個山洞,洞口全被藤蔓遮掩,裡面的道路有三條,通向不同的方向,而這樣一個隱秘的山洞,南宮軒怎麼會知道?
雖然不知道前路有什麼危險,但是起碼可以證明,鏈衣盟之所以神秘,是因爲他們把入口隱藏在了山體之內。
“這個山洞是鏈衣盟的出口,可以通向外界對不對?”
南宮軒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繼續朝前走去。
其實答案已經很明白了,寒國能從南吉山千里圍攻上來,鏈衣盟的幾條道路怕是早已被暗房掌握了。
望着前面那個孤獨卻依然傲然行走的頎長身影,溫採嵐寂然地跟在他的身後,雖然相隔幾許,可是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卻感覺越拉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