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花有花期
柔婉清澈的山溪河水, 五彩斑斕的河底碎石,活潑遊曳的石斑小魚,滄桑卻富有生命力的白棗古樹, 啁啾鳴叫的無名山雀……
所有的這一切構成了眼前這幅樸素而恬淡的田園風景圖。
一名素面朝天的白衣女子手提着竹籃朝這方天地走來, 在接近那個樸素而安詳的半舊院落時腳步不由得加快了許多:“影, 你怎麼沒在休息, 又跑出來?”
溫婉中略帶責備的話語聲傳來, 洛影轉身,微微勾脣,笑得一臉無害:“想活動下筋骨, 順便就把這些柴劈了。”
看見新劈的柴火堆在牆角已經有半堵牆那麼高,溫採嵐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走近洛影, 替他擦去了額上的汗水:“這裡的柴火已經夠黎叔燒大半年了, 別再辛苦了。”
洛影接過採嵐手上的竹籃,很自然地轉移了話題:“今天的蔬菜好像比較多。”
“恩。蕭染去捉魚了, 說不定等一下還會帶幾條回來,只是不知道黎叔會不會回來?”
“這片山區雖然詭秘難測,連黎叔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但他說過三天內回來就一定會趕回來。”
洛影的語氣肯定,溫採嵐點了點頭:“只要他安全回來就行, 我打算做一桌好菜等他回來。”
兩人說笑間走進了這半舊但是還算寬敞的屋子, 這裡便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黎叔的房子。
幾天前的那夜, 他們被青衣追殺。
好不容易逃脫了賀聽濤的掌控, 馬車卻在不久之後難堪重負, 蕭染駕馬果斷地決定棄車而走。
林絕眉那時已經接近昏迷,另二人同意。
將林絕眉扶上馬背後蕭染自己也翻身上去, 洛影與溫採嵐則共乘那匹原本駕車用的馬。
自此,四人奔馳上了新的路途。
擡眸處,萬里碧野,天地相交處黛青色山脈蜿蜒起伏,頗爲壯觀。
在王屋山附近的時候,那兩匹馬先後失足摔倒,再次不堪重負,四人只能相互攙扶着進入一片茂密山林,藉以躲避青衣賀聽濤不間斷的洶涌追擊。
也許是因爲山林的掩護作用,也許是那兩匹馬的障眼作用,身後的幾批殺手居然沒有立刻追蹤到他們的蹤影。
只是那時的四人不但是身受重傷,而且因爲那陌生的特殊環境差點迷失方向。
也就是那時,接近精疲力盡的四人遇到了一個手持鐮刀,身揹着竹簍的老者。
老者在看到蕭染的身影時便全身拜倒在地,嘴裡不停地念叨:“恩公,你是恩公,居然是蕭恩公!……”
蕭染迷惑,反應了很久才大叫出一句:“你是黎老頭!”
那老者連連稱是,接着又情不自禁地猛磕了幾個頭,被蕭染阻止,問道:“黎叔,大嬸如何了?”
聽到蕭染的問話,老者頓時停住磕拜動作,神色有些黯然:“不瞞蕭恩公,賤內跟着我在這山林好住了幾年,但是她的病早已藥石無救,所以最後還是丟下我,先走了……”
話音落了,老人也很快便恢復了常態:“不過她也該滿足了,我們都該滿足了,這幾年的平淡生活也是我們借恩公的福澤偷來的,該滿足了……”
蕭染聽後也沒有多少傷感,只是點點頭,與老者續了一番舊。
原來這位老者早年受過蕭染的恩惠,如果不是蕭染在中間動作,黎叔和他的夫人的性命早已葬送在鏈衣盟手上,也就不會存在之後那幾年平淡卻幸福的日子。
黎老夫婦隱退後便一直留在這山林之中,每天都會做的工作就是採藥煉藥,這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娛樂。
也是拜黎叔所賜,蕭染很快清楚了自己的所在方位。
黎叔本身擁有一番不錯的醫術,考慮到林絕眉和洛影的身體狀況,蕭染最後接受了黎叔的提議,隨他一起去小木屋,暫留而下,調養生息。
一一診斷了四人的傷勢,蕭染和溫採嵐都無甚大礙,輪到林絕眉時黎叔臉色凝重些許,面對洛影則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反覆診斷無數次,依舊無果。
溫採嵐的手心已經滲出虛汗,連續追問幾個問題後黎叔只是爲四人分別開了藥方,最後說要進山採幾位藥草,洛影的一切結果必須等他回來再說。
明天就是黎叔說過回來的最後截止日期,所以今天四人的心緒在都與往常有所不同。
林絕眉恰在這時掀開了內室的簾子,聽到溫採嵐與洛影的對話,鼻子冷哼出一聲:“一桌好菜?每次不都是豬食嗎?”
對林絕眉來說,溫採嵐這個人於他是頗有心裡陰影的。
雖然經過這幾日的榮辱共處,林絕眉已經不再敵視溫採嵐,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何每次話一到嘴邊就變得惡毒無比,好像存心是在挑溫採嵐的刺。
其實說過之後他或多或少都會後悔,可是話已出口,難以回收。
於是,林絕眉依舊會死要面子地佯裝成一副高傲不馴的樣子。
另一方面,溫採嵐一開始也極爲看不慣聽不進林絕眉的言語作風,但因爲是洛影和蕭染兩人的調節,她每次都可以保持良好的涵養,不至於和一個傷員一般見識動起手來。
如今,溫採嵐已經可以自動過濾林絕眉的惡言惡語,任他東西南北風,實在忍受不了時就說三個字:“小眉(妹)子……”
果然,林絕眉看到溫採嵐此時一臉溫和笑容地叫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臉就青了,紅衣綠臉,好不相稱:“死女人,別在這裡噁心我。”
“小眉(妹)子,你還在生病,五官尤其是味覺方面難免有些偏差,放心,姐姐我等下爲了照顧你的口味會做一道清粥出來,我想這對你最適合。”
“別以爲只有你會做菜,我也會!”
林絕眉接近咆哮狀態了,山裡的生活本來就清苦,對他這個無肉不歡的人來說怎麼可以少了葷菜。
情急之下,他吼出了一句。
咆哮聲剛落,蕭染出現,手上提着三條鮮活跳躍的魚,一臉詫異:“乖乖,絕眉,你不要想不開啊?”
林絕眉黑着一張臉,衝動蕭染面前,一把奪過了那三條草魚:“今晚我也進廚房!”
“我的魚……” 魚已脫手,蕭染伸出手,苦叫一聲,“誰來拯救我的魚?!”
洛影和溫採嵐的嘴角都抽了抽,他轉向她:“今晚我不想因爲食物而中毒……”
溫採嵐點點頭:“其實我也是……一起進去阻止他吧?”
這個提議得到了一致贊同。
雖然這兩個男人都沒有做料理的實戰經驗,但是一來可以阻止林絕眉的衝動之舉,二來也可以爲溫採嵐打打下手,所以四人都進入了那個狹小的空間。
毫無疑問,這個初秋的傍晚,混合着四人越來越升級的喧譁爭吵聲,山林間的一座房子裡開始頻頻傳出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也許因爲這頓晚餐是四個人合力作用的結果,也許是因爲今天的氛圍的確不一樣了,反正面對那些菜色味道,無人有任何不滿之處,就連那鍋清粥也是供不應求……
粥少人多,最後四個人幾乎是用搶的……
看着手中那碗靠搶得來的清粥,不知爲何蕭染竟情不自禁地感嘆了一句:“我說,同樣是女人,差別怎麼就那麼大呢?”
蕭染這句話一出,剩下三人的視線齊刷刷地射向了他,眼神絕對是有史以來最怪異的,他們心中都有那麼一個疑問——同樣是女人?!
“蕭染,你……難道你纔是女人?”
林絕眉率先甩出一句,蕭染一怔,哈哈大笑起來:“胡說,腦子裡裝的是什麼啊?我說的女人另有其人。”
三個人同時“噢”了一聲,原來如此。
“那你指的是誰?”
影今天的狀態不錯,精神還很清醒。
蕭染伸手指了指溫採嵐,復又加了句:“還有一個就是你們寒國那個‘莫名其妙’的皇后。”
溫採嵐疑問:“我和紫堇?”
蕭染點頭:“還記得那次你帶着凌波女將我們追至陰山,最後我和她一起跌落到了陰山谷底的那件事嗎?”
“記得。我曾懷疑那次是你故意所爲的?”
蕭染搖頭:“並不全是故意。那次我的確受了你們一掌,得了些內傷,跌落時因爲樹枝的阻擋作用奇蹟般地沒有摔死,可是腿部卻骨折了,紫堇她……”
蕭染說到這裡輕笑了一聲,不知道爲什麼,那個弧度沒變,溫採嵐卻覺得其中多了很多苦澀的滋味。
“紫堇她……她的肋骨插進了肺裡,加上體內存在的毒素早已讓她劇痛無比,可是重傷之下她卻堅持揹着我一路走進陰山谷底的那間小屋。作爲一個女人,我想,她的力氣還真不是一般地大……”
回憶着那些片段碎光,蕭染的表情有些落寞,空間內似乎多了一絲難耐。
“死女人的力氣也很大,換作是她,肯定也能背得動。”
林絕眉在這時插了一句不知道是贊她還是貶她的一句話,洛影和蕭染都笑出了聲,溫採嵐有種再度抽搐的衝動。
蕭染清咳一聲,恢復常態,揚起笑容:“吶,我要說的不同點不是在這裡,是紫堇後來燒出來的清粥……”
“清粥?”林絕眉疑惑,“那個女人還會燒粥?”
好歹他也是接觸過紫堇的,他從來沒有發現紫堇居然還有這方面的特長。
真是人不可貌相,林絕眉剛剛在心裡感嘆一句就見蕭染眼睛撲閃閃地看着他,眸光明亮無比:“沒錯,絕眉,她燒的清粥絕對和你是一個級別的。”
“蕭染,你找死!”
林絕眉反應一會後才理解蕭染話中的意思,立馬不顧身體的疼痛想撲過去咬蕭染,蕭染敏捷地躲開。
“在陰山谷底,我每天喝的都是焦糊的粥,足以媲美毒藥,所以那幾天對我來說怕是一輩子也忘懷不掉了,啊——洛影,溫採嵐,快救命啊——”
蕭染和林絕眉像兩個長不大的孩子在院落和室內之間跑來跑去,聲音中夾雜的歡樂是誰也沒辦法漠視的。
飯後的殘局是洛影和溫採嵐一起收拾的。
溫採嵐原本想讓洛影先去休息,可是洛影堅決卻不幹,硬是要留下來和她一起洗碗刷鍋。
溫採嵐笑笑,只能隨他去。
一切收拾妥當,洛影很合作地喝下了湯藥和有蠟衣包裹的藥丸,卻始終不肯進內室休息。
溫採嵐以爲是那些藥的問題:“藥很苦嗎?還是你覺得難受不想睡嗎?可今天你已經消耗很多了……”
洛影昂起頭,笑着搖頭:“不苦。藥丸外本來就有一層糖衣包裹,我只要再做一件事,就進去休息。”
洛影在撒嬌?
這個認知讓溫採嵐的嘴角不自覺揚起,好心情地問道:“什麼事?”
“你的事。”
“我的事?”
洛影點頭:“現在是夏天,到晚上東面的湖水就會變得比較清爽涼快,我在外面幫你守着,你可以去那裡梳洗一番。”
洛影輕語出聲,溫採嵐一怔。
最近幾天,她身邊環繞着三個大男人,到了山林裡不方便的地方更多,附近也經常有野獸出沒,再加上她忙着照顧其他人,輪到自己往往已經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但每一次她也只是打一盆水擦洗身子而已。
原來洛影早已細心地發現了這點,自己的確需要好好地梳洗一番,心中不由得一暖,她欣然點頭同意:“那你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洛影看着採嵐略顯興奮的身影,微笑着點頭。
夏天的夜晚,暑氣退卻,涼風伴隨着陣陣項靄清拂,螢火蟲的點點光亮閃爍在草叢之中,樹葉之間,若隱若現,頗爲奇妙好看。
山路並不好走,所以當兩人看到那個還算寬闊的湖面時已經過了很久。
這個未名湖四周都有長長的野草遮掩,洛影退至未名湖畔的一塊巨石後:“我就在這裡幫你守着,如果出了什麼事,記得叫我。”
溫採嵐笑:“影,不會出事的,放心吧,不過我會洗很久哦,你可得苦等了。”
“奉陪到底。”洛影笑,“但記住,要與我說話,我必須確定你還安全地在那裡。”
“好!”
溫採嵐愉快地答應:“我還沒有在野外這麼洗過澡呢,還很興奮的。”
“小傻瓜。”
洛影吐出三個字,溫採嵐“哼”了一聲,轉身向未名湖走去。
不知道爲什麼,溫採嵐只要一想到洛影在外面幫她守着她就會變得異常心安,竟然毫無膽怯扭捏之意。
山林間的樹葉簌簌,映照在平靜的湖面上,似乎泛着漣漪,沐浴這月色的清暉光華,溫採嵐用一根木簪將長長的青絲綰起後身上的衣物被她一件件地除去,等到最後一件裡衣落下的時候,那串掛在脖頸上的暗紫色鑽鏈也滑了出來。
夜色下,這串鏈子散發着淡淡的紫色光芒,似乎充滿着神秘的力量。
溫採嵐握着這串鑽鏈,許久沒有放手,也不知道再做動作,直到洛影越來越着急的聲音傳來,溫採嵐才猛然轉醒,急急地迴應了一聲:“我沒事。”
收斂了心神,溫採嵐步入未名湖,湖水清涼舒爽,包圍着她瑩白如雪的肌膚,勻稱美好卻又稍顯瘦削的身姿,她將整個人都浸泡入湖水之中。
周身感受着水的涼意,直到快窒息了她才露出了水面,大口地喘氣,拼命地呼吸。
然後她告訴自己,不準胡思亂想!不準再胡思亂想!
可是溫採嵐此刻的思緒好像完全不受她掌控,她想摘下脖頸上的鏈子,可是每當觸及那個死扣,她就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雙手顫抖得不行,最後只能放棄。
溫採嵐一開始就會流露的銀鈴般的笑聲和對新鮮事物的興奮之情也隨之消失殆盡。
“影,你還在嗎?”
時間過了很久了,溫採嵐朝湖畔的巨石方向輕喚了一聲。
洛影正屈膝靠在巨石上,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把玩着巨石旁的一叢野花,聽到溫採嵐的叫喚,望了眼夜幕上的那輪皓月,淺淡着出語:“在,我一直都在。”
影的話音很低卻奇蹟般地使溫採嵐紊亂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她將水慢慢淋上自己的身體,開口道:“說了我很慢吧,你在幹什麼?”
影將折下的花枝放在鼻端輕嗅,吐出兩個字:“賞花。”
賞花?溫採嵐第一個想法就是不會是賞我吧,但很快否定,暗自吐了吐舌頭。
“什麼花?”
“一種只有在晚上纔開放的小野花,無足輕重。”
溫採嵐“噢”了一聲:“是夜來香嗎?”
剛纔在走在山路上的時候也看過一叢叢的夜來香,豔麗的花瓣,濃郁的香味,卻只是開在夜色中。
洛影“嗯”了一聲,喃喃出一句:“是夜來香,總是在陽光下守候,在黑夜中綻放,真是一種奇怪的生活方式……”
溫採嵐突然覺得影清澈的聲音中似乎多了一份落寞與孤寂:“影,你有心事?”
這次,洛影許久沒有迴應,溫採嵐扯過放在一旁的衣物,開始飛快地穿戴,影的輕笑聲卻忽然在這時傳來:“花有花期,只要在花期中儘量綻放了自己也就沒什麼遺憾了,其實人也一樣不是嗎?採兒,答應我,無論是明天還是以後,都不要太在意結果……”
溫採嵐已經穿戴完好,她飛快地轉到了巨石後,蹲下身軀,目視着洛影。
月光下的洛影俊雅清傲依然,卻也顯得愈發得迷離虛幻,如夢似幻。
她握緊了他的雙手:“影,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爲什麼現在的你僅僅是說話就可以讓我害怕……”
因爲太匆忙,衣襟處懶散地張開,露出她精緻的鎖骨,而她惶恐憂傷的視線也完全暴露在空氣中。
洛影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感受到手上的力量越來越大,他擡手抽出了溫採嵐烏髮間的那根細長木簪,一頭半溼的青絲隨之散落。
月光下,她美得像個精靈。
手輕輕地拾起她胸前略溼的髮絲,他笑着問道:“沒來得及洗頭嗎?
溫採嵐怔怔地點頭,他牽起她的手,來到湖畔:“我來幫你洗。”
洛影的動作很輕柔,像風像雲,像是在對待一個件至寶,皁夾在他手上流連過每一寸髮絲,一遍又一遍,耐心而細緻。
溫採嵐知道現在的洛影一定在笑,自從他們脫離暗房以來,洛影在她面前幾乎都帶着這樣一幅溫暖笑容的樣子。
以前一直很渴望他的笑容能回來,可是如今她卻越來越害怕洛影這種雲淡風輕的樣子,似乎什麼都沒變又似乎所有的都改變了。
“洛影……”
她輕喚。
“嗯。”
他應答。
“洛影……”
她再喚。
“嗯。”
他再答。
“你會在嗎?”
她又問了一遍。
“會一直在。”
他的答案沒有改變,但她的心卻愈發地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