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出使

小木屋外間,薇薇見達奚琴匆匆出來,爾後又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毅然回身,不由大是好奇。有心想要開個縫偷偷看看,猶豫半天又不敢。

左蒼狼按住達奚琴的手,達奚琴說:“怎麼,將軍要出耳反爾嗎?”

左蒼狼問:“大司農是因爲什麼,纔會拼着株連十族,也要與我一夕風流呢?”

達奚琴愣住,說:“需要理由嗎?”

左蒼狼說:“以前,我也覺得不需要理由。後來聽有個人說,只要熄了燈,懷中人是誰,其實沒有什麼不同。我就想,既然是如此的話,又何必非要冒這個險?”

達奚琴說:“真的沒有什麼不同嗎?”

左蒼狼與他對視,他伸手撫閉她的眼睛,慢慢擁住她,問:“有區別嗎?”

左蒼狼整個人都僵住,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讓她渾身寒毛都立了起來。她慢慢隔開他,達奚琴說:“我不知道是誰對將軍這樣說,但是一個人只要心還在,懷中是誰,又怎會相同?”

左蒼狼說:“天已不早,先生該回去了。”

達奚琴說:“嗯。”他前行幾步,終於又回過頭,說:“你愛他嗎?”

左蒼狼問:“什麼?”

達奚琴說:“你還愛他嗎?”

左蒼狼沉默,許久說:“我只是習慣了他。”

達奚琴點頭,推門出去時仍說了一句:“也不知道爲什麼,你這次回來之後,給了我一種……我可以趁虛而入的錯覺。”

回到南清宮,慕容宣哭得厲害,芝彤正抱着他輕晃着哄。兩邊的奶孃也拿了拔浪鼓逗他。然而怎麼哄也是沒用,嬰兒的哭聲,尖利得嚇人。左蒼狼揉着太陽穴,芝彤生怕吵着她,正準備把孩子抱下去,慕容炎從外面走進來。

見南清宮裡忙成一團,他走過來看了一眼,從芝彤手裡把孩子接過來。芝彤非常怕他,把孩子遞給他之後立刻垂着頭退到左蒼狼身邊。慕容炎倒是沒看她,只是抱着慕容宣拍了拍他的小腦袋。

也是奇怪,慕容宣到了他懷裡,哭聲倒是小了。慕容炎抱着他走到左蒼狼身邊,說:“哭得這麼厲害,可能天冷了涼着肚子。”

旁邊奶孃趕緊說:“回陛下,已經找太醫看過,也餵過藥了。”

慕容炎點頭,在左蒼狼身邊坐下來,伸出食指去逗懷中的小東西,說:“哭成這樣,就不能看上一眼?你這樣,日後孩子怎麼跟你親近。”

左蒼狼說:“我等他懂事了再跟他親近,這時候對他再好他也不知道啊。”

慕容炎聞言,倒是笑出聲來,說:“阿左,孩子是越養越貼心的。你若不真心待他,他必是能夠感覺。你看看以軒和以戎,你也帶了這麼些年。如今以軒對溫夫人和對你,誰比較親?”

左蒼狼說:“他又偷偷給他母親寄東西了是不是?我明天就寫信到軍營裡要去!”

慕容炎笑得不行,如今真論起來,溫以軒對左蒼狼確實不太親近。但這反而讓他更放心,他喜歡這種不影響大局的分裂。以前的溫氏舊部太過團結,如果沒有左蒼狼在其中周旋,也許溫氏舊部早已被剷除殆盡。

慕容宣在他懷裡嗚咽了一陣,慢慢地睡着了,還偶爾咂咂小嘴,粉嘟嘟的很可愛。慕容炎說:“你摸摸他。”

左蒼狼不伸手,慕容炎於是握了她的手,去碰那張肉嘟嘟的小臉。那觸感真是又嫩又滑,彷彿吹彈可破一樣。慕容炎說:“沒事就多抱抱,多哄哄,光是養在宮裡是不夠的。”

左蒼狼於是從他手裡接過慕容宣,他想要她跟慕容宣親近,是希望以後有另一個皇子,可以得到溫氏的效忠吧?如今姜散宜雖然被降了級,但是仍是三品大員。

後宮裡,他一個女兒是王后,另一個女兒是寵妃,更育有皇子二人。他長子在俞州作刺史。其實慕容炎打壓他,絕不單單只是因爲他貪污軍餉,而是因爲他已經開始強大。甘孝儒沒有根基,萬萬不能跟他相比。

於是慕容炎需要另一方勢力,來削弱他。就像以前,他縱容姜家打壓溫氏舊部一樣。

所以他希望自己能跟慕容宣親近,只因爲此時自己勢力已經衰弱,他看見天平的一端傾斜了,於是往自己這邊加一位皇子。聽起來柔情款款,一切皆是爲了她。可其實在他心中,把這種行爲,叫作平衡。

對嗎?

她屈指彈了一下慕容宣的腦門,發現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用最大的惡意揣度他。

而這一指輕彈,讓剛剛有點睡意的慕容宣又大哭起來。左蒼狼嘆了一口氣,把孩子遞給奶孃。慕容炎揮揮手說:“好了,帶下去吧,再哭的話讓太醫再過來照顧着。”

奶孃們應了一聲,抱着慕容宣正要下去,左蒼狼突然說:“芝彤,讓可晴過來一起用膳。”

芝彤答應一聲,慕容炎沉了臉:“叫她過來幹什麼?”

左蒼狼說:“如今好歹也都是自家姐妹,一併用膳顯得親近。”

慕容炎冷哼:“應該關心的不關心,不應該關心的你倒是照顧。”

左蒼狼說:“都在我宮裡,又是我身邊的人,哪有什麼應不應該的。”

慕容炎終於說:“奴才跟孤說了,上次芝彤的事。你不要覺得是孤絕情,孤是真正在爲你着想,免不了對別人就無情了些。可晴就算以後有孕,就算是生下公主,只要她在,孩子始終就是別人的孩子。只要她不在了,而你撫養得當,哪怕是以後孩子知道真相,恨也只是恨我,不會恨你。因爲說到底,他們也只會記得你。”

他第一次提及上次芝彤的事,字字情真意切:“我不會在意誰的恨與愛,因爲只要我在一天,他們無論愛恨都只有忍着。”他扳過她的身子,讓她正視他,說:“兩項權衡,取其輕。絕情只是爲了避免日後無盡的糾纏。阿左,你不是閨閣女子,這些話你應該能懂。”

左蒼狼說:“可是陛下畢竟曾與她們恩愛纏綿過,難道在陛下眼裡,這些人一個一個都沒有生命,只是陛下用過的一件器具而已嗎?”如果真的如此的話,你又讓我怎麼去相信,我在你眼裡是一個人,而不是器具的一種?你又如何讓你身邊其他的人相信,他們不是你權衡過後的重與輕?

慕容炎又有些不悅了,說:“你非要跟我爭嘴!”

左蒼狼正要說話,可晴已經進來。她上前嚮慕容炎行禮,慕容炎倒是收斂了神色,說:“不要多禮了,坐吧。”

可晴又哪裡敢坐,自己在一邊站着服侍。她一來,慕容炎當然不會再繼續方纔的話題,只是說:“如今俞州已然安定,孤已經命周信屯兵,三月過後,攻打孤竹。”

左蒼狼說:“周太尉作戰英勇,想來沒有什麼問題。”

慕容炎說:“可是父王如今還在孤竹手裡,難免令人爲難。而且孤竹和無終一向共同進退,若是戰事一起,無終只怕會恐慌。還有西靖、屠何,也是蠢蠢欲動。是以雖然孤已經決定用兵,但是始終還是難免後顧之憂。”

左蒼狼說:“孤竹和無終地界相臨,陛下最主要的還是擔心西靖。不如跟西靖聯合,西靖攻打孤竹,陛下攻取無終。避開太上皇,不是更好嗎?”

慕容炎說:“孤正有此意。但是差一個合適的人選前往說合。”

左蒼狼明白了,說:“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出使西靖?”

慕容炎說:“孤知道你與西靖皇帝有隔閡,但畢竟西靖大將軍任旋還會賣你三分面子。孤思來想去,還是你去最佳。只是如今你身子不好,孤難免還是有些擔心。”

若是以前,他說這話,她必然以爲他是真的擔心。而現在,不知道爲什麼,她已經將這樣的話當作客氣的寒暄。只因知道,他的擔心微不足道,那也不過是他權衡輕重之後,可以無視的東西。

左蒼狼說:“陛下的意思,我已經明白,到時候我出使西靖便是。”

慕容炎說:“不止出使西靖,更要隨軍,以免西靖反悔,轉而向大燕用兵。”左蒼狼嗯了一聲,說:“這次前鋒,陛下可否任用溫以軒,他畢竟是溫氏後人,有些戰功在身,也好在軍中立足。”

慕容炎微滯,她要他啓用溫以軒。兩個人共同用膳,卻如同明碼標價的談判一樣。各自的條件都清清楚楚。

慕容炎緩緩說:“阿左,我不用他,有自己的理由。這個理由我並不想向你解釋,但是我保證只要溫氏安分守己,我絕不動溫氏一分一毫。溫砌亡故以來,孤對溫家的懷容,你總該看在眼裡。孤說這話,你應該相信!”

左蒼狼盯着他的眼睛,還是問:“爲什麼?”爲什麼他如此防備溫氏,雖然在她百般周旋之下讓溫以軒入了軍營,卻連一個展露頭角的機會都不給他?

爲什麼這些年他對溫氏舊部始終忌憚,哪怕慕容淵已經再無入朝奪位的可能,他仍然對袁戲等人充滿戒備?

慕容炎說:“溫氏對太上皇的忠誠,你不是不明白。”

左蒼狼突然發現,這個理由已經不足以讓她信服。可是她沒有再問,慕容炎若是不願意說,問了想必也不會有答案。她站起身來,說:“以軒一直以來,便立志報國。何況他若爲前鋒大將,多少總會知道,他的養母在西靖軍中,軍隊多少不會與靖軍衝突。我身在敵營,且大燕與西靖血海深仇,無從化解。陛下總也應該讓我心安。”

慕容炎沉默,許久方道:“那就依你吧。”

可晴在一邊,完全插不上話。一頓飯罷,慕容炎離開南清宮,左蒼狼這纔看向她,說:“這次出使西靖,若要隨軍,只怕需要半年光景,但願我歸來之時,你已經有好消息。”

可晴咬着脣,這些日子被賢妃姜碧瑤欺凌,她除了忍,沒有任何辦法。也許有了孩子之後,便能好轉吧?

但是真能好轉嗎?她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你爲什麼總希望我能有孩子?”

左蒼狼並不避諱,說:“因爲你有了孩子,三殿下就更安全了。”

可晴後退一步,說:“你一直在算計我?”

左蒼狼說:“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我待你的真誠,勝過你待我的一百倍。”

可晴突然覺得絕望,說:“當初你承諾送我到陛下身邊,那時候你根本還沒有三殿下!”

左蒼狼說:“對,因爲即使你上位,你也鬥不過王后。我只要等你有了孩子,袖手旁觀,你一定會死。孩子當然也是我的。可是後來我又想,如果孩子的性情像你,我可能也未必會喜歡。”

可晴慢慢後退,說:“陛下怎麼會喜歡你這種惡毒的女人!”

左蒼狼說:“你但凡仔細想一想,就該明白,在你身邊只有我對你最寬容。”

可晴雙手緊握,突然有一種無力感——該怎麼辦,這樣的宮闈,得不到聖寵,就永遠沒有出頭的一天。永遠都要受人欺凌,哪怕是有了孩子,也同樣是朝不保夕。

一直等她走了,薇薇纔上來,說:“將軍何必要用這些話嚇她,她其實……”她想了想,還是說:“雖然她可恨,但其實也挺可憐的。昨兒個從賢妃娘娘宮裡回來,走到一半,還是丫頭扶回去的。”

左蒼狼說:“我不嚇她,她又怎麼會盡心盡力爲王后辦事呢?”

薇薇吃驚:“將軍是說,她在爲王后做事?可是王后如今恩寵已是大不如前……”

左蒼狼說:“大不如前又如何?王后始終還是王后,何況她還有兩位皇子。”

薇薇說:“將軍是說,王后要害賢妃娘娘?”說到後面,話音已經小了下去。左蒼狼說:“姜散宜這次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想了想,又說,“可能他自己也沒想到,他的女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吧。”

他送姜碧瑤入宮,當然是見姜碧蘭已經失寵,爲了鞏固自己家族的地位,立刻換了籌碼。然而姜碧蘭對他的信任,其實也已經單薄得可怕。他送另一個女兒入宮,左蒼狼甚至什麼都不需要做,他的兩個女兒就會自己鬥起來。

慕容炎出了南清宮,突然問王允昭:“方纔孤提到出使西靖,她似乎非常平靜,反而只是提出交換條件。”

王允昭說:“將軍素來便是以大局爲重的人。”

慕容炎說:“上次她在西靖……西靖皇帝給了她那樣的羞辱,孤覺得,她應該是再不願去到那個地方的。”

王允昭說:“可陛下既然有令,將軍畢竟也是身爲臣子的,豈能抗命?”

慕容炎說:“她不是不敢抗命,她是覺得,無論她願不願意,孤是一定會派她去的。”王允昭愣住,慕容炎說:“她並不覺得,孤真的會擔心她的安危,會考慮她的感受。她不再信任孤了。對嗎?”

王允昭笑着說:“陛下多慮了,將軍畢竟不是小女兒,她應該也知道,陛下只有派一個機警敏銳、且熟知西靖軍事的人過去,才能保證西靖不耍花樣。而她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慕容炎轉過身,正視他,說:“可是孤根本沒有打算派她過去。”

王允昭怔住,所以他方纔的一番話,其實是在試探左蒼狼?慕容炎往前走,說:“既然如此,就派她過去吧。”

爲什麼不能抱着我,告訴我你不願前往呢?爲什麼要那樣微笑,說着一些客套疏離、口不對心的話?

我突然好懷念,當年大薊城的地窖裡,烈火焚城、殺聲震天。那個煙塵滿面的女孩說:“如果,以我身軀,可慰主上之心,我願意。”

而今王城,伊人衣冠如雪,可是那個女孩哪裡去了?

能不能、讓我再牽着你的手,無論狼煙漫天,還是太平春秋。不要用那種平靜柔軟的目光看我,那讓我覺得相隔千里,再看不透你的喜怒哀樂。

夜裡,慕容炎沒有過來南清宮。左蒼狼也不在意,抱着慕容宣,讓芝彤喂他喝藥。太醫在一旁侍候,說:“三殿下只是涼了肚子,將軍不必擔心。”

左蒼狼嗯了一聲,小傢伙鬧了大半天,晚間倒確實是好些了。她說:“我南清宮的奶孃是不是沒有經驗啊,怎麼好好的還會讓殿下受寒?”

兩邊的奶孃趕緊跪在地上,還沒說話,外面有人來報:“將軍,王總管過來了。”

左蒼狼倒是意外——王允昭可是個大忙人,親自過來是有什麼事?她說:“請。”

王允昭進到內殿,看了一眼左蒼狼懷裡的慕容宣,倒是帶了些笑意,說:“將軍這裡倒是熱鬧。”

左蒼狼說:“總管說笑了,我沒帶過孩子,有什麼小病小痛也看不出來。若是奶孃也看不出來,那就有些可怕了。是以將奶孃叫過來問問。”

王允昭說:“將軍若是不放心,奴才再找幾個經驗老到些的奶孃過來。”

左蒼狼也不客氣,說:“那就有勞總管了。總管這時候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王允昭看了看左右,左蒼狼會意,把慕容宣遞給芝彤,然後把人都遣了下去。王允昭這才說:“其實今日陛下過來找將軍,並不是爲着西靖的戰事。”

左蒼狼說:“總管請直說。”

王允昭說:“將軍上次在西靖……受到苛待的事,陛下並不是不知道。若是將軍提出其他合適的人選出使西靖,想來陛下也不會拒絕。”

左蒼狼這才重新打量他,慢慢明白他的來意。她說:“總管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允昭說:“將軍是個聰明人,好些話,想必是真的能懂。陛下對將軍,其實甚爲厚待。只是他畢竟是君主,很多事,難免身不由己。將軍何必事事跟他計較呢?”

左蒼狼說:“只要陛下能夠讓以軒擔任此戰前鋒,我可以出使西靖。”

王允昭說:“將軍。”

左蒼狼沒再說話,竟然沒有絲毫因爲他的存心試探而憤怒傷心。也再不能,去思去想他的心意。其實無論去到哪裡,都勝過呆在這宮裡。

愛情纔是這世界最殘忍的東西,夢起時一葉障目,瑰麗無比,哪怕明知是水月鏡花,也讓人朝思暮想、日夜牽腸,雖死無懼。而夢醒時再看他,只會奇怪當初被何物蒙了心,連呆在他身邊一時一刻,都讓人覺得度日如年、厭惡不已。

夢有多迤邐,醒時便有多驚心。

誰見了花團錦簇、春葩麗藻,能預見白草黃雲、花落葉枯、世界荒蕪?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晚上八點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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