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倒有些猝不及防,澹臺引完全沒料到,也無法及時做出應對。
她心裡“咯噔”一下,暗想着自己只怕是要在這無賴跟前丟人現眼了。
澹臺引原以爲等待着自己的會是冰雪天滑倒摔在地上的疼痛以及季黎明這個無賴的嘲笑,卻不曾想到身子還沒着地,腰上被人狠狠一攬,轉瞬撞進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裡。
畢竟是頭一次經歷這種事情,澹臺引一時間有些摸不清楚狀況,待腳下站穩時擡起頭,看到季黎明正對着她笑得意味不明。
澹臺引臉色大變。
她剛纔這是被季黎明給……抱了?!
全身怒火蹭蹭往上冒,澹臺引雙眼變得冷鷙起來,身子開始發僵。
季黎明明顯感覺到了她的變化,猛地縮回手,很有自知之明地先閃退到一旁,忙解釋道:“我,我不過是不想看你出醜罷了。”
看到旁邊的宮道上有宮人太監時不時路過,澹臺引才意識到這裡是皇宮,她隱忍住胸腔中的怒火,雙手不由地緊緊絞在一起,低吼一聲:“滾——”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季黎明低嗤了一句,腳下卻不敢多做停留,一溜煙跑出了好遠。
他可不敢真的賴着不走,神殿的人都是大神,尤其是大祭司這位神殿之主,修爲高深也就罷了,關鍵人家平素比庵堂裡面的尼姑還要恪守禮法,冰清玉潔,奈何上一次被他無意中看光……這也就罷了,方纔還被他抱了。
季黎明心想着自己上輩子和大祭司一定有仇,否則怎麼三番五次地與她撞上。
嗯,肯定有仇!不過……方纔的手感還不錯。
澹臺引自然不知道季黎明心中在想什麼,只一雙冒火的雙眼死死盯着季黎明已經遠去的背影,心中惱意難平。
季黎明徹底走遠了之後,小祭司纔敢從柱子後面冒出頭來。他原本是直接回了神殿的,豈料神殿的人告訴他大祭司來了帝寢殿,小祭司急於向大祭司彙報情況,想都沒想就直接過來了,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來就看到這樣……香豔的一幕。
對於一向高冷不可親近的大祭司來說,被人抱了已經算是很香豔的一幕了。
不過看樣子,季黎明又要倒大黴了。
小祭司捏着嗓子乾咳兩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緩步來到澹臺引身邊,故作疑惑問道:“大祭司,您這是怎麼了?”
澹臺引收回視線,目光在小祭司精緻的小臉上流連片刻,問:“你剛纔都看見了什麼?”
小祭司一噎,剛纔爲了不被發現,他已經很努力地隱藏氣息了,可沒想到竟然還是被她發現。
臉有些紅,小祭司迅速垂下腦袋,支支吾吾道:“沒,沒看見什麼。”
澹臺引斜睨他一眼,拂袖轉身要走。
小祭司忙喚住。
澹臺引頓了腳步,問:“做什麼?”
小祭司指着季黎明離去的方向喃喃道:“信箋我已經順利送到大司馬手中了。”雖然他知道大祭司已經知道了,可這是辦公事,他還是很有必要彙報一下的。
“知道了。”澹臺引的面色並沒有緩和過來,餘光時不時還會往季黎明離去的方向瞟,眸底的怒意像要吃人。
小祭司渾身打了一個哆嗦,暗罵季黎明這個大無賴招惹誰不好偏要招惹大祭司,這不是讓神殿的人跟着受罪麼?
澹臺引已經離開了。
小祭司忙跟上去。
“明日本座要去齊國,皇宮裡的祭祀已經完成了,神殿的事由你主持,務必要一絲不苟,不能出了任何差錯,否則本座回來唯你是問!”澹臺引沒回頭,涼涼的聲音卻飄到後面,她知道小祭司一定跟上來了。
小祭司連連點頭,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出去幾日也好,免得心情不好的大祭司繼續留在神殿只會讓神殿上下跟着戰戰兢兢。
反應過來以後,小祭司問:“大祭司去齊國做什麼?”
澹臺引擡眸望着陰沉的天空,緩緩答:“取一樣東西。”
至此,再無多餘的話,也沒說明究竟取什麼東西。
小祭司沒敢再問,但他很清楚這個任務一定是女帝安排下來的,因爲大祭司剛纔就在帝寢殿。
……
季黎明回府以後,千依已經準備好了熱乎乎的飯菜端進來,見他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不由好奇,“哥哥這是怎麼了?怎的臉色這麼難看?”“沒,沒什麼。”季黎明笑笑,雙眼放在千依從食盒中取出來的什錦豆腐煲上,喜道:“這是妹妹親自下的廚吧?”
“是啊。”千依微笑:“自從秦王他們走後,哥哥整天忙於政務,日漸憔悴,好幾次看見送來的飯菜你都沒動幾口,我便想着許是府中廚娘做的菜你吃膩了。”
季黎明感動得熱淚盈眶,待千依擺好飯以後雙臂一展抱住她,“嗚嗚……還是妹妹懂得心疼人,不像那個母夜叉……”
話到這裡,季黎明反應過來,立即閉了嘴。
“什麼母夜叉?”千依覺得疑惑,哥哥怎麼去了一趟宮裡回來就變得神神叨叨的了,說話也奇奇怪怪的。
“沒什麼。”季黎明放開她,兀自拿過筷子,將那鮮嫩滑潤的豆腐夾了一塊塞進嘴裡細嚼慢嚥,這才誇道:“妹妹的廚藝又精進了。”
千依素來了解季黎明,她可不信季黎明是真的在誇讚她。
眼波一閃,千依笑道:“哥哥,你是有事情想與我說的吧?”
季黎明嗆住,剛送到嘴裡的豆腐還沒來得及嚼碎便吞了下去,噎得他臉色青一陣紫一陣。
千依大驚,忙倒了水遞給他,“你慢着些,又沒人跟你搶。”
季黎明接過茶盞猛灌一口才勉強恢復臉色,他心中一陣哀嘆,自己有表現得這麼明顯麼?連妹妹都一眼給看穿了。
千依半晌沒聽到他回答,開始着急了,“哥哥,遇到了什麼事,你倒是說啊!”
季黎明放下筷子,擺擺手,“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想知道你們女子的想法。”
“什麼?”千依睜大了眼,這可不像哥哥會問出來的問題,他那些年就是以風流紈絝的形象留在百姓心目中的,按理說來,女孩子的心思,他應該是最爲通透的,怎麼這時候竟問出這樣的傻問題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季黎明打比方,“如果你在沐浴的時候被一個算得上認識但是之前沒什麼交集的男子給……給看光了,那你會是什麼反應?”
千依瞠目結舌,且不說這樣的問題從季黎明嘴裡說出來有多違和,光是這麼露骨的話題便讓千依羞得無地自容了。
羞赧地嗔了季黎明一眼,千依不敢與他對視,惱道:“哥哥盡會胡說!”羞死人了,怎麼會問出這種不着邊際的問題!
季黎明也突然意識到這種問題不該對妹妹問出口,畢竟再親近,她也是個女兒家,哪裡能當堂與他討論這種讓人難以啓齒的話題。
這個時候,季黎明開始想念荀久,想着若是那個人在,說不定比他還要興致勃勃,能討論出朵花兒來。
好久才平靜下來,千依覺得哥哥不可能無緣無故問出這種話,她疑惑道:“哥哥可是遇到了什麼事兒?”
季黎明看她一眼,道:“明天我便要啓程去齊國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千依有些震驚,“這都快過年了,女皇陛下怎麼還讓你去那麼遠的地方?”
“不是女皇陛下安排的,是我自請去的。”季黎明解釋,他又把扶笙來的信箋與千依說了一遍,千依聽後深深皺眉,“且不說如今大雪封山你們走不走得了,潘龍珠既然在琉璃灣,想必也已經凍結起來了,哥哥去了能順利拿到嗎?”
季黎明哀嘆一聲,“所以說,女帝爲了讓我成功拿到潘龍珠,給我安排了個高手。”
這“高手”二字咬得極重,頗有些沉重且糾結的成分在裡頭。
千依安靜想了想,秦王他們一離開,如今燕京城內的高手恐怕也只有秦王府的那幾個護衛了。
“可是秦王府那幾位中的一個?”千依問。
季黎明耷拉下眼皮,“若是他們就好了,只可惜……”
千依心中焦急不已,“哥哥你快說女皇陛下究竟給你安排了誰?”
“是……大祭司。”季黎明極不情願地吐口。
“呀!是她!”千依掩脣而笑,想起她最後見到大祭司應該是在秦王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一羣人玩真心話大冒險,那個時候千依就覺得哥哥有些懼怕大祭司,每次看她的眼神有些閃躲,沒想到是真的,哥哥真的怕大祭司。
千依覺得好笑,“她又沒招你惹你,你怎麼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她是沒招惹我,可我招惹她了。”季黎明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啊?!”千依驚呼,“你怎麼招惹她了?”大祭司可是冰清玉潔的代表,哥哥這脾性,莫不是對她做了什麼舉動惹得她發怒了吧?
見季黎明嘴脣翕動,斟酌半天也打不出個所以然來,千依前後一聯繫便想到了他剛纔的那個問題,一時之間只覺得恍然大悟。
難怪臨近秦王大婚的時候哥哥會被大祭司揍成那樣,原來竟是哥哥偷看了大祭司……沐浴麼?
天!這種事。
若是發生在別的姑娘身上還好,說不定能借此幾乎成就一段姻緣,可對方竟然是大祭司……
千依有些同情季黎明,也終於知道他爲什麼害怕與大祭司同行去齊國。
想了一下,千依道:“哥哥儘管放心,你若是實在害怕,就帶着我去,有我在中間斡旋,想必大祭司能看在曾經一起給阿久當過伴娘的份上給我幾分薄面不與你計較。”
這倒是個好辦法,季黎明想着。
可是齊國那麼遠,眼下天寒地凍,妹妹身子金貴,怎麼能去那種地方,更何況此行說不定會有危險,千依去了反倒會讓他心中多一份牽掛。
“不行!”季黎明直接拒絕了,“你是我季黎明唯一的妹妹,萬一去了有什麼危險,你讓我怎麼辦?”
千依無奈:“可是哥哥你……”
“我這邊不用你擔心。”季黎明斬釘截鐵道,可實際上心中忐忑得很,大祭司的手段,他是嘗試過的,今天在宮裡,她出於身份不好對他動手,若是明日出了燕京,她指不定得怎麼蹂躪他呢!
千依一眼便看穿了季黎明的心思,笑着道:“我知道哥哥口味挑剔,吃不慣外面的飯菜,你把我這麼個廚師帶在身邊豈不是更好?想吃什麼我都能給你做。”
季黎明開始動搖,倒不是因爲美食的誘惑,對於吃食,他向來是不怎麼挑的,他之所以動搖是想讓千依用美食去誘惑澹臺引。
聽聞澹臺引自小就被當成神殿主人進行殘酷的訓練,很多東西都得控制,最重要的便是食慾。
若是大祭司被千依的美食給誘惑了,那她豈不是算破戒?大祭司破戒被他撞見,嗯,很不錯的把柄。只要捏住了這一點,諒她以後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打定主意,季黎明雙眼一亮,應道:“既然妹妹要去,那我便帶上你。”
千依眨眨眼,“哥哥方纔還說不讓我去呢,怎麼這就改變主意了?”
“方纔是方纔,現在是現在。”季黎明笑眯眯拍着胸脯道:“我武功這麼高,保護一個你不成問題。”
千依聞言,脣畔慢慢上揚,心中暖洋洋的。
季黎明湊近她笑呵呵道:“我看你整天待在家裡不出去,不如趁此機會帶上你,萬一剛好就碰到了你的如意郎君呢?”
千依臉色紅透,嗔道:“哥哥盡會拿我開玩笑,我都沒想過這方面的事兒呢!”
季黎明一嘆,“實際上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捨不得你嫁出去,如今這偌大的府裡就我們兄妹二人,若是連你也走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荀久出嫁的時候,季黎明着實難過了好久,雖然秦王府距離大司馬府並沒有多遠,可那種娘嫁女兒的心情始終像一層厚厚的陰霾留在他心間,失落的感覺難以修復。如今好不容易緩過氣兒來了,若是千依再走,他可能會瘋。
千依理解季黎明的這番話,畢竟她已經二十歲了,不再是十二歲的小姑娘,若是再不尋一門好親事,只怕將來就真的沒人要嫁不出去了。
前些日子也曾有不少媒人前來說項,但都被千依一口回絕了,那個時候,她是真的不想談論關於婚姻的任何事情,畢竟她到現在都沒能忘了顏碩公子。
可是今日聽到季黎明這一聲悲涼的哀嘆,竟讓千依有一種心酸的感覺,哥哥是既盼着她嫁出去,又不想她嫁出去。
“哥哥不必憂心。”千依突然握住季黎明的手,盈盈水眸中溢出一份堅定,“我可以找個上門夫婿,這樣的話我就能一直留在府裡照顧哥哥,也能和夫君長相廝守。”
季黎明雙眼一亮,“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千依抿脣而笑,心道哥哥你哪裡是人笨沒想到,分明是被大祭司佔據了全部心思。
“所以你現在大可以放心了吧?”千依笑意盈盈。
“那還是得操心。”季黎明老神在在地道:“畢竟你已經二十歲了,過了春節可都二十一歲了呢,再不是小姑娘了。”
千依恭順地點點頭。這些她都懂。
“看來我是不得不帶上你了。”季黎明終於爲自己懼怕大祭司的事情找了個安慰自己的完美藉口。
千依笑着應了,“既然哥哥準備帶上我,那我這就去收拾東西準備好明天一早出發。”
季黎明目送着她遠去,這纔想起他險些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迅速站起身來,季黎明再一次披上斗篷坐上馬車來到秦王府。
此時的秦王府外面有幾個啞僕在掃雪。
季黎明下來以後走過去問,“商義可在府上?”
啞僕點點頭,眼神有些閃躲,只不過季黎明急於見到商義,沒有發現啞僕神情的異樣。
季黎明進了正大門,又在啞僕的伺候下乘了軟輦,半柱香的的時間纔到達商義他們幾個的院子。
詢問了商義的住處,季黎明前去敲門。
不多時,有人前來開門,見到是季黎明,他笑意瑩然抱手倚在門框上,“喲,稀客啊!”
季黎明一愣,“這不是商義的院子麼?你怎麼在這裡?”
角義輕笑,“就不許我過來串門?”
季黎明沒工夫跟他打趣,直接問:“商義呢,在不在屋裡?”
“進來吧!”角義見他一臉焦急,似乎真的有事,也不敢過多阻攔,自動讓開路。
季黎明走了進去,商義裹着被子在牀上瑟瑟發抖,精緻的小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潮。
季黎明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商義,挑眉走過去坐下,問:“你這是被誰給糟蹋了?”
“呸!”商義沒好氣地瞪着季黎明,“你那嘴裡還能不能吐出好話來了?”
季黎明聳聳肩,自己倒了杯茶,“有好聽的,你要不要聽?”
“什麼?”商義斜眼,他可不信季黎明會說出什麼中聽的話來。
“明天我們要去齊國,你想不想去?”
聽到“齊國”二字,重病中的商義突然不抖了,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面上呈現出陰沉的顏色,他似乎又看到了生辰宴上父親手握長劍,對着母親一劍穿胸,母親臨死前眼神呆滯地望着他,嘴裡說不出話,可他看得出來,母親是讓他趕緊逃。
那樣的恨,總在白日裡被一遍一遍的塵封,又在午夜時分一遍一遍地被噩夢激起來。
他永遠不能原諒那樣一位爲了自身利益而不惜犧牲自己的妻兒還做得理所應當的父親。
不,那樣的人不配做他的父親,他永遠不配!
商義的表情毫不掩飾,看得角義心思一動,他走過來,瞟了季黎明一眼,“小肥臉如今重病,哪兒也去不了。”
季黎明也看出來了,商義應該是受了風寒,莫說跟着他們去齊國,如今只怕連下地走路都成問題。
“既然病了,那你好好休息,等我回來給你帶齊國特產。”季黎明笑着說完,站起來轉身要走。
“等一下!”商義急切地喚住他。
“怎麼了?”季黎明回過頭。
“明天什麼時候出發?”商義眸光晦暗,看向季黎明。
季黎明一怔,“你這是……?”
“我跟你們去。”商義有氣無力地說道。
角義聽了,不由得怒斥一聲,“你這病都還沒好,跟着去湊什麼熱鬧?”
“不,我要去。”商義堅持,咬牙道:“殿下曾說等時機到了就讓我回齊國爲母報仇,如今可不就是好機會麼?”
角義不同意,“你現在這樣子怎麼去?”
商義動了動嘴脣,眼神裡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哀慼,看得角義眼皮一跳。
“角義說得對。”季黎明贊同道:“你這個樣子非但去不了還會給爺拖後腿,還是不要去了。”
季黎明有些後悔,早知道商義病得這般嚴重,他就不來走這一趟了,可是來都來了,總不能不說出實情來吧。
“這點病痛,算不得什麼。”商義強撐着身子坐起來,聲音微沉,“我有很多年沒去給母親掃墓了。”當年他逃出來以後遇到秦王,秦王答應會把他母親的屍首從離宮帶出來安葬,那個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幾年他沒有去祭拜並非是不敬重母親,而是害怕自己一見到母親的墳冢就會控制不住被仇恨衝昏頭腦做出驚人之舉,所以這麼些年來,他不過生辰宴,反而會在那一日背地裡默默燒紙錢,默默流淚。
商義平素看起來性子軟,可實際上他強硬起來挺倔的,角義深知這一點,索性不再規勸。
季黎明則深深皺眉,“我說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呢,齊國路途遙遠,如今外面天寒地凍,你又病得這樣重,說句不好聽的,萬一你跟着我去了死在半路怎麼辦?”
商義蒼白的脣瓣扯出一抹笑,“你太小看我了。”
季黎明無奈,“我不是小看你,我是高看了風寒,你的這顆孝心,想必你母親在天之靈一定能感受得到,可她必定也不會希望你帶病去給她報仇,萬一大仇未報身先死,你說吃虧的是誰?”
商義抿着嘴巴。
季黎明望着他,再道:“齊縉公現在因爲過多服食丹藥而纏綿病榻,想必他也活不了幾年,便是你不出手,他早晚都會死的。”
“那不一樣!”商義冷聲道:“他自己死與我殺了他看着他死,這是兩種性質。”
“我明白。”季黎明應聲,“我且問你,殺了他你就能高興嗎?”
“高興。”商義毫不猶豫道:“爲母親報仇是我活在這世上的動力。”
季黎明心知再說下去只會不斷刺激商義心底裡的那些怒意,他索性不再繼續,站起身,道,“若是你真想去,明日卯時城門外見。”
季黎明走後,角義在牀榻前坐下,眸色複雜地看着商義,“你真的決定要去齊國?”
“嗯。”商義鄭重點頭,“如果不能爲母親報仇,我會遺憾一輩子的。”
“可是你這身體……”角義微蹙眉頭,神情凝重,宮義不在,徵義和羽義都走了,如今秦王府只剩他和商義兩個護衛,可商義卻患了骨疽,太醫院的人都多次施針都沒用,依舊有蔓延之勢,如今還只是初期,常會寒戰高熱,溲赤口乾,患肢疼痛徹骨。然而太醫們已經無法了。
“我沒事。”商義脣角牽出笑容,“能在死前爲母親報仇,我這麼些年,算是沒白活。”
角義紅了眼眶,迅速別開眼不欲再看他。如果這個時候王妃還在,一定有辦法救治他的。
角義如鯁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站起身動作輕柔地把商義扶正,拿過一旁小几上的苦澀藥汁喂商義,雖然知道這些湯藥根本沒用。
喂完湯藥,角義替商義掖了掖被子準備出門,卻被商義喚住。
角義轉過頭來看他。
商義道:“這件事,你不要傳信給殿下讓他知曉,他們有要務在身,我不想讓殿下因爲這點小事而勞心費神。”
都快病死了還是小事嗎?
角義險些氣得破口大罵,可是他眼眶酸澀,喉嚨疼痛,一句話也罵不出來,只能含淚點頭,“你放心,我會去請民間神醫來爲你醫治的,一定會痊癒,你可不能死,說好了要去齊國的呢!”
商義心中很清楚自己沒救了,可這段時間角義勞心勞力地照顧他,本就是抱着他能痊癒的希望,所以這時候不宜說喪氣話。
點點頭,商義道:“我等着你。”
角義險些沒忍住落下淚來,一狠心轉過身走了出去。他沒有聽商義的勸阻,直接讓啞僕取來筆墨寫了信準備傳去岷國,準備放飛傳信鷹鳥的時候,角義猶豫了,殿下他們遠在岷國,便是現在告知,他們又能怎麼樣呢?隔着汪洋大海,照樣無法在短時間內趕回來,更別提如今的惡劣天氣了,萬一被他這個重磅消息一炸出了什麼問題就玩完了。
左思右想,角義最後還是放棄了傳信,親手將信箋燒燬,騎着飛馬進了宮。既然所有人都無法醫治,那麼身爲巫族靈女的女兒,寂滅之火大成的女帝總該有辦法了罷。
角義是秦王府的人,宮禁護衛全都認識他,所以這一路上走得極爲順暢。
來到帝寢殿外的時候,角義見到宮人太監們行色匆匆,就連花脂這樣素來沉穩的女官都面露焦急。
角義心中涌上不好的預感,忙走過去問花脂,“姑姑,這是怎麼了,你們怎麼如此慌亂?”
花脂將角義拉到一旁,低聲道:“陛下有喜了。”
角義大驚,隨即喜道:“這是好事兒啊,你們怎麼一個個愁眉苦臉的?”
花脂皺了眉,“大人應該知道,巫族女子懷孕期間會比尋常婦人還要虛弱,修爲越高的女子懷孕期間越虛弱。”
角義頃刻反應過來,頓時臉色一白,“陛下有喜,殿下和夫人他們又都不在,這可怎麼辦?”他原本還想着讓女帝出手助商義脫離病痛,可現在看來,只怕行不通了。
花脂眉心露出憂色,“奴婢們正是因爲此事發愁呢!”
角義想到剛纔季黎明去了秦王府的事,皺眉道:“大祭司是不是明日也要陪着大司馬去齊國?”
花脂點點頭。
角義面露驚色,“殿下本來就不在,大司馬和大祭司再這麼一走,朝中誰來主持大局?”若是讓諸侯國安插在燕京的眼線知道了,燕京豈不是會有難?
花脂顯然就是在爲這件事糾結,抿脣半晌,凝眉道:“爲了防止有心人鑽空子,只能讓知情人全都閉嘴,不能把陛下懷孕這件事泄露出去。”
“可是陛下那麼虛弱,朝臣未免看不出端倪來。”角義道。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花脂咬着脣,“誰能料到陛下竟會在這種時候有喜。”
角義捏了捏拳,道:“大祭司不能去齊國!”
花脂看着角義,“這可是陛下的命令,潘龍珠是秦王殿下要的東西。”
“我會親自去齊國取潘龍珠,所以,無論是大司馬還是大祭司,都不能去,這種時候,朝中必須有人坐鎮,否則燕京會有危險。”角義面色凝重。
花脂被他這麼一說,也覺得事情嚴重了,小臉煞白,顯然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來。
“姑姑先去照顧陛下吧!”角義朝着帝寢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我這就去神殿找大祭司。”
花脂點點頭,屈膝行了一禮,目送着角義離開。
角義來到神殿的時候,澹臺引正在指揮着幾個人幫忙收拾東西。
見到角義,澹臺引很是驚奇,“角大人今日怎麼有興致來神殿?”
角義凝視澹臺引一眼,問:“大祭司,明日換我去齊國吧!”
澹臺引愣住,“這是陛下的命令,再說了,你去齊國做什麼?”
角義關上門,走過來坐下後低聲問:“大祭司可知道帝寢殿發生了什麼事?”
這句話,讓澹臺引眼皮猛地一跳,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心中涌上不好的預感,“帝寢殿怎麼了?”
“陛下她……”角義頓了一下,“有喜了。”
澹臺引臉色在一瞬間就變了。
巫族人懷孕意味着什麼,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澹臺引雖然沒有懷孕過,但她從前還在靈山的時候聽說過甚至是見到過族裡其他婦人懷孕,虛弱到連走個路都必須有人攙扶的地步。
“怎麼會……”澹臺引捏緊了衣袖,臉色難看至極,怎麼會這麼多事情堆疊到一起?
角義看出了澹臺引深深的擔憂,“所以,這種關鍵時刻,你和大司馬更不能離開燕京了,你們去那邊有什麼事,交代給我就行,我一個人去。”
“這件事,我不能擅自做主。”澹臺引也很無奈,“我們去齊國是爲了拿到琉璃灣的潘龍珠,據說那是險境,陛下也是無奈之下才會讓本座陪着大司馬一起去,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角義怔住,“你們要潘龍珠做什麼?”
澹臺引也不太懂,只道:“是遠在岷國的秦王殿下要的。”
角義陷入沉思。
澹臺引長長嘆一口氣,站起身來,“這樣,你隨我去一趟帝寢殿,陛下如今應該是清醒的,我們去問一問她的看法。”
角義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聚神閣前往帝寢殿。
彼時,女帝有氣無力地躺在龍榻上,看着花脂在一旁來回徘徊,她有些無語,翻了個白眼,“你至於麼?朕又不是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呸呸呸……”花脂趕緊道:“陛下怎麼能說這種話,平白添了晦氣。”
“你快別晃了。”女帝從錦被中抽出一隻手來晃了晃,“朕原本無事,被你這麼一晃,眼睛都快花了。”
花脂這才反應過來,連連告罪。
女帝道:“吩咐下去,朕有喜這件事先不要聲張,等子楚他們回來再說。”
“陛下……”花脂再也忍不住,直接道:“這種時候,您還是別讓大司馬和大祭司離開燕京了吧!”
“這個不行。”女帝道:“子楚那邊似乎是急得很,耽誤不得,否則壞了他的大事兒。”
花脂紅着眼眶,“還有什麼事兒能大得過陛下肚子裡的孩子啊?”
女帝無語看着她,“朕這不是好好的麼,只不過懷孕初期不適應而已,看把你們一個個給急得,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爲朕是快死了呢!”
花脂大驚失色,“陛下快別說這種晦氣話了,您是想把奴婢給急死啊!”
女帝失笑,“小丫頭,朕本就不是金銀窩裡長大的人,小的時候每日都與死神打交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不也活得好好的。”
花脂低聲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如今陛下是帝王,乃真命天女,不能把那些晦氣字眼掛在嘴邊了。”
女帝無奈地搖搖頭,“你怎麼跟個管家婆似的囉嗦。”
花脂噗嗤一笑,“那是因爲姜丞相不在,若是他曉得陛下懷了身孕,只怕比奴婢還要囉嗦呢!”
女帝笑意漸收,鄭重囑咐,“記住了,這件事絕對不能傳出去。”哪怕是易初也不能。
“奴婢已經讓人封口了。”花脂點點頭,“陛下請安心養胎,朝堂那邊……”
“這才兩個月不到呢,朕能去上朝。”女帝打斷花脂的話,“過了春年,用不了多久,子楚他們便也能回來了,到時候有他在,朕便能高枕無憂了。”
花脂遺憾道:“只可惜夫人他們今年無法趕回來與陛下一起過個團圓年。”
女帝倒是看得開,“又不是隻有今年了,這不是還有明年後年麼?今年無法團聚,等下一年便是,你這個丫頭小小年紀不要學着大人多愁善感,很容易老的。”
花脂掩脣輕笑,自從陛下和姜丞相圓房之後,陛下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整個人都透着一股平易近人的氣息,這種感覺讓她感覺很舒服,想着陛下終於敞開心扉肯接納周圍的人和事物了。
兩人說話間,外面李公公進來稟報,“陛下,大祭司求見。”
女帝雙眼眯起,“莫非大祭司曉得了朕懷孕?”
花脂也是一愣,想起了之前來到帝寢殿外的角義,道:“大祭司懂得占卜,興許是看到了龍子之氣,所以過來慰問陛下。”
這兩日頭腦有些昏昏沉沉,女帝便也懶得深思花脂這番話的合理性,擺手示意,“讓她進來吧!”
李公公應聲出去了,花脂趕緊站起身將鮫綃紗帷帳放下來隔開。
澹臺引和角義一前一後來到內殿隔着帷帳給女帝見禮。
女帝偏頭,見到角義也跟着來,不由挑眉,“角義今日怎麼進宮了?”
角義道:“陛下,臣想請求陛下收回成命,齊國之行由臣代替大祭司和大司馬去。”
女帝凝目看他,“何出此言?”
角義面色凝重:“秦王殿下不在燕京,朝臣們都以大司馬和大祭司作爲主心骨,如若主心骨都走了,想必超綱會混亂的。”
他並沒有直接點明女帝懷了身孕。
角義是聰明人,他知道這種時候若是貿然說出關於女帝懷孕的事,一來會連累了將消息透露給他的花脂姑姑,二來會讓女帝生出反感之意來。所以,他選擇了保守的說法。
女帝看他不像是在說笑的樣子,莞爾一笑,“朕既然已經下旨讓他們兩個去齊國,就不會再改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