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慮不過轉瞬,荀久便回過神,微笑道:“這麼說來,徵義如今是在江氏手上了?”
“或許。”扶啓有些不確定地道:“禹舒陽是我外祖父的第一個外孫,這麼些年在外面受了苦,得知他回來,我外祖父自然是寶貝得緊,即便他人如今不在都城,也一定會想辦法讓我外祖母將禹舒陽帶回去認祖歸宗的。”
“認祖歸宗?”荀久的笑容慢慢轉變爲譏諷,“難道不是利用徵義來對付岷王嗎?”
“怎麼會……”扶啓低聲呢喃,“當年我外祖父雖然不同意我姨母和那個半道認識的男人在一起以至於他們後來私奔,但說到底,我外祖父還是很疼寵我姨母的,得知岷王派人去暗殺我姨母的時候,我外祖父險些就沒把持住直接帶兵殺進王城來,最後還是因爲我外祖母一力勸阻纔好不容易制止住,說到底,我姨母畢竟是嫡長女,家族傾注了太多心血在她身上,但也不完全是利用她來做什麼,大半是真真實實的親情,畢竟那個時候江氏和王室還在相安無事。姨母失蹤以後,我外祖父也很心痛,每日派人出去尋找,直到十年前,我父王設計禹舒陽殺了龍騎將軍府的假象並全國通緝他,我外祖父才知道禹舒陽就是他的第一個外孫,只可惜,當他們趕到龍騎將軍府的時候,禹舒陽已經不見了。”
說到這裡,扶啓微微頓了一下,“秦王和秦王妃大可以放心,如果徵義真的在江氏手上,那他一定會安然無恙的,這一點我敢和你們保證。”
荀久心中了悟,果然,龍騎將軍府慘案和岷王有關,還就是岷王親自設計的慘案,目的就是爲了名正言順地緝捕禹舒陽,這個間接導致永樂長郡主死亡的孩子。
就算江氏不是真心實意想讓徵義認祖歸宗,但就目前來說,徵義對江氏還有着極大的作用,至少,徵義的出現,能讓岷王想起當年的永樂長郡主而徹底失控,從某種意義上說,徵義可以是江氏對付岷王的一顆好棋子,所以短時間內,徵義一定會沒事,江氏非但不會虐待他,反而會把他當成祖宗一樣供起來。
話到這裡,兩方的協議也進行得差不多了,扶啓想了想,還是決定開口問,“我的誠意已經很明顯了,不知兩位可還有什麼看法,另外,你們剛纔所說的計劃……?”
扶笙看了扶啓一眼,問:“你想要先對付誰?”
扶啓頓時陷入了迷茫。
先對付江氏?可江氏手中有徵義不說,那還是他外祖父家,縱然王后對他有諸多挑剔與不滿,可到底也是他的親孃。他真的下得了狠手麼?
先對付岷王?岷王是他的生父,且岷王還是拾歡的救命恩人,憑他對岷王鐵血手腕的瞭解,他手中不可能不留餘地,岷王在救治的過程中一定會想辦法控制拾歡以便將來有機會威脅他。如果岷王出現了危險,拾歡會不會也跟着遭遇不測?
一連串的問題讓扶啓額頭開始脹痛,以前心心念念想着報仇,這一刻才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是迷茫的,終究比不得岷王和王后的冷血,他也會念及親情,也會顧慮。
只一眼,荀久便看出了扶啓的猶豫,她微微一笑,問:“三王子可是覺得無從抉擇?”
扶啓眼神閃爍了一下,眉頭微微皺起。
荀久笑意漸收,擺正臉色,聲音含了幾分冷意,“既然你連自己爲何要復仇都沒想好,又何必來這裡浪費時間?”
這樣凜冽的聲音,與方纔的言笑晏晏判若兩人,扶啓身子一哆嗦,慢慢擡起頭來,正對上荀久那雙似笑非笑的眼,分明是波光瀲灩的一雙桃花眼,卻因爲裡面頓添的凝寒而讓人無端感覺到懾人的威勢。
下意識的,扶啓竟覺得有些心驚膽戰,好像只要自己再開口說出一個“不”字,眼前的人就能把自己給生吞活剝,哦不,或許比生吞活剝還要血腥殘忍。
吞了吞口水,扶啓閉上眼睛,心裡想着拾歡當年的一屍兩命,想着王后的惡毒手段,漸漸地,他原本平靜的心中逐漸激起恨意,沒多久便蔓延至全身心。
緩緩睜開眼,扶啓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猶豫不定,他認真的看着荀久,一字一頓道:“我要報仇,報當年王后和世子讓拾歡一屍兩命的仇。”
“所以,你是想先對付江氏嗎?”荀久面色緩和了些,語氣也有所調整,她本不想拿出鳳息那種氣勢來對扶啓的,可是她很明白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耽誤了,半年的時間眼看着已經過去了大半月,然而幽靈火一點進展都沒有,岷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分毫沒有得到解決,反而越來越亂,眼下又看見扶啓猶豫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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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荀久自穿越以來,身邊的人大多是聰明通透的,比如扶笙、季黎明、姜易初、女帝、鬱銀宸、西宮,就連他們身邊的小小侍衛都比一般人聰明很多,所以乍然見到扶啓這般猶豫不定,荀久便有些惱,暗想着同樣是扶氏宗族,扶笙、季黎明、女帝和扶斌就能聰慧異常,處事果決,然而這位三王子本是懷着殺妻之仇的,卻在關鍵時刻做出這副樣子,實在讓人失望。
扶笙從荀久方纔那幾句話裡聽出了她不同尋常的憤怒,心頭微微一動,不禁擡眼看了看她。
荀久早已在聽到三王子下定決心的那一刻恢復了面色,淡然如水,此刻並看不出什麼來。
微抿着脣,扶笙一句話也沒說,好久之後才轉目看向扶啓,淡聲開口,“三王子當明白,今日在宴會上,岷王將尹素秋賜給你做正妃的時候,你和江氏的立場就已經註定了,縱然從前的你一直就沒有站在江氏那邊過,但那些都是私下裡的,今日經過選妃一事,便已經把江氏和王室的立場擺在明面上來了,所以,從今往後,不管你做什麼,都將不會再被江氏劃入他們的陣營,對於江氏來說,你雖然是嫡親的外孫,但在立場上,你們是敵人。”
扶啓點點頭,“秦王說的這些,我都明白。”
“所以,我接下來交代你的事便有些難度。”扶笙道。
扶啓愣了一下,隨即臉色恢復正常,恭敬道:“秦王請說。”
扶笙微微垂眸,“徵義便是禹舒陽,這件事不用我多說,然而禹舒陽是江燁親外孫這件事只有你們幾個人知道,即便江燁讓江氏族人來將徵義帶回去認祖歸宗,那也是江氏內部的事情,外面的人不得而知,畢竟當年的江大小姐是跟着那名男子私奔之後未婚先孕的,徵義是私生子,江燁便是再心疼徵義也絕對不會把這種事公開。那麼,徵義想要成功認祖歸宗的話,江氏一定會給他重新安排一個既合理又能不引人懷疑的身份,這個身份一定不會是江燁的親外孫,但不管他們怎麼安排,徵義到最後一定會成爲江家人。”
這些話,扶啓全都明白,他了然地頷首,問:“秦王需要我做什麼?”
扶笙道:“我需要你攛掇鎮國將軍府爲徵義舉辦一場隆重的接風宴,而且還得是岷王必到的宴席。”
扶啓稍稍反映了片刻便反應過來,“秦王的意思是,讓我父王親眼看見禹舒陽?”
“對!”扶笙頷首,又接着道:“當然不止這些。”
接下來,扶笙把整個計劃告訴了扶啓,並讓他回去以後好好準備。
……
時間飛逝,很快便到了鎮國將軍府設宴這一天。
彼時,岷王正在御書房裡看奏章,太監劉廣躬身侯在一旁,呼吸放得小心翼翼。
岷王看了一會便放下了,似是沒什麼心思,他揉了揉額頭側目看向劉廣,道:“早上王美人來找孤哭訴,說她請的戲班子被鎮國將軍府給半道截去了,這個江燁,簡直越來越無法無天,根本沒把孤放在眼裡!”
岷王越說越怒,拂袖便將一桌子的奏章掀到地上,劉廣嚇得身子一哆嗦,但終究是在岷王這樣性子陰晴不定的君主身邊伺候多年的人,心中雖有疑惑,面上卻還能保持着鎮定。
彎身將奏章撿起來整理擺放好,劉廣這才道:“岷王息怒,奴才聽聞鎮國將軍府今日設宴,要用到戲班子,而恰巧有名的董家戲班子來了都城,原本是王美人預定了的,可是王美人的生辰是明日,鎮國將軍府設宴是在今天,所以……”
“所以鎮國將軍府的人便沒把孤的妃子放在眼裡,明着與王美人搶人是嗎?”岷王臉色發青,脣部肌肉微微抽搐,額頭上青筋凸起,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劉廣怔了怔,這麼些年,岷王雖然性子不太好,但喜怒極少放在明面上,像今日這般大動肝火,劉廣已經多年不曾得見了。
“岷王,江大夫人後來親自進宮給王美人賠罪並解釋了。”劉廣小聲道。
岷王咬着牙,眼神陰鷙,吩咐劉廣,“備轎,孤倒要親自去看看,鎮國將軍府究竟設的是什麼宴!”
劉廣不敢多言,趕緊應聲退下去準備。
岷王顯然怒到了極致,王美人的生辰的確是在明日沒錯,可戲班子既然是王美人定下的,鎮國將軍府還敢半道截走,這就不單單是沒把王美人放在眼裡了,鎮國將軍府恐怕連整個王室都沒放在眼裡!
二十多年來,江氏與王室不對盤,這是整個朝堂皆知的事情,卻始終沒有人曉得其中緣由,不過再怎麼不對盤,其中較量都是暗地裡進行,如此明目張膽的藐視王威,這還是頭一次。
鎮國將軍府這是仗着軍功赫赫便有恃無恐了嗎?!
想到此,岷王胸中一股難言的怒火冒出來,恨不能親手剝了江氏每一個族人的皮。
然而岷王萬萬想不到,這一切都是扶笙吩咐扶啓設下的局。
爲了找到一個生辰臨近這幾日的妃子,扶啓幾乎把岷王后宮的妃子都拜訪過來,最終確定了王美人,輕易挑唆她來岷王面前請求生辰之日請戲班子進宮唱曲兒。
岷王已經很久沒去過後宮了,哪裡會記得這些妃子的生辰,見到王美人楚楚動人的眼神,頓時心軟下來便答應了。
事成之後,扶啓又買通了鎮國將軍府內的二管家讓他幫忙有意無意在老夫人面前提起董家戲班子。
老夫人與她的夫君江燁一樣,對於這個外孫存有愧疚之心,故而這次宴席辦得非常隆重,雖然不能以親外祖母的名義爲他接風,但也想把宴席辦到最好。故而在聽了二管家一陣吹噓之後,老夫人笑着答應了。
彼時,老夫人以及府裡的大夫人她們並不知道董家戲班子已經被王美人給定了,只遣了二管家帶着人匆匆將董家戲班子從半道請來。
知道實情以後,老夫人皺眉過後吩咐大夫人親自進宮給王美人賠罪。
王美人當時什麼都沒說,等大夫人離開以後便按照扶啓的要求來岷王面前哭訴。
扶笙吩咐扶啓這麼做的目的是爲了引起岷王對鎮國將軍府這次宴會的重視和好奇。
實際上鎮國將軍府直接邀請岷王也是可以的,但這樣一來,岷王百分百會無情拒絕,那樣的話後面的好戲都沒法進行了。
扶啓站在隱蔽的角落親眼看着岷王果然鐵青着一張臉上了轎子準備出宮去鎮國將軍府,他頓時對設計了這一切的秦王扶笙產生了十二萬分的尊崇之心。
竟然能把岷王的反應都設計得毫釐不差,這個秦王,果然不愧是女帝最爲看重的人,看來天下人傳言得並沒有錯,秦王多智近妖。
勾脣一笑,扶啓彷彿看見了勝利在望。
身後有一道溫儂軟語傳來,“我這麼賣力地演戲,三王子準備怎麼報答我?”
扶啓轉過身,見到王美人一身銀紅曲裾襦裙,頭上步搖纏瓔珞,流蘇隨着她的款款步子而微微擺動,煞是好看。
心思一動,扶啓道:“按照原先說好的,事成之後,我會想辦法助你離開王宮。”
王美人一雙美眸劃過幾許黯然,勉強牽出笑容,“我若是說,我不想出宮了呢?”
從那日做交易的時候,扶啓便發現這個王美人對他起了心思。
冷笑一聲,扶啓道:“你要留在宮裡也不是不可以,當然,得是你不怕死的前提下。”
王美人頃刻臉色煞白。
扶啓冷眼瞧着她,脣畔浮現一抹譏諷,“誰也別說誰卑鄙,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莫說你是我父王的妃子,即便不是,我也不會對你有任何想法。”
王美人不可抑制地顫了一下。
扶啓再道:“這宮裡能活着的都是聰明人,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做哪一種人,你自己選。”
王美人呼吸凝滯,面色驚恐地看着這個翻臉就不認人的三王子,突然覺得一股冷意躥遍全身,就在扶啓轉身之際,她突然喚住他,“你最好別忘了最初的承諾。”
“當然。”扶啓挑挑眉,“不就是幫你出宮麼?”當我登上王位,你們這些女人誰都別想繼續待在王宮裡!
……
鎮國將軍府今日賓朋滿座,熱鬧非凡。
二十多年前,二房曾走丟過一個兒子,如今徵義的到來,雖然府裡的那幾個知情人都曉得他是外孫,可這層關係不能曝光,於是按照老夫人的要求將徵義過繼到二房膝下,名義上說是走丟多年的那個孩子回來了。
徵義被江家成功改名爲江鳴。
今日來參加宴會的有部分朝中大臣,都是與江氏有關係的。排場擺得特別大,一應餐具吃食酒水皆爲上等,這讓賓客們對那位多年流落在外突然回家的孫少爺越發期待起來。
老夫人眉眼含笑坐在主座,三房媳婦都站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時不時與老夫人說笑。
老夫人看了看大夫人,問:“可去過宮裡了?”
大夫人溫聲答:“已經去過了,給王美人叩頭賠罪又送了禮,還說了不少好話呢!”
老夫人端起茶盞,眯着眼睛道:“這便行了,王美人的生辰是明日,而我們是今日將董家戲班子請來唱曲兒,時間上並不衝突,再說了,已經去給她送禮賠過罪,雖然是先斬後奏,但到底我們做足了功夫,想來岷王也不敢輕易怪罪下來。”
“老夫人說得是。”三夫人一臉得意道:“王美人不過是個小小的妾罷了,諒她也不敢因爲一個戲班子去岷王面前告狀而與江家結下樑子。”
三夫人一向是個心直口快的,說話也不經大腦,這話一出,老夫人便有些不悅了。
二夫人察覺到不對勁,趕緊拐了拐三夫人,壓低聲音提醒道:“今日賓客如此多,你說話注意着些,仔細讓人給聽了去!”
“怕什麼!”三夫人不以爲然,“江氏這麼大的勢力擺在那兒,宮中還有王后頂天,這件事情,便是岷王知道了也不敢怎麼樣,還不是照樣得把氣往肚子裡咽。”
二夫人一臉無奈,頻頻向三夫人擠眼睛,可三夫人哪裡會聽她的話,繼續道:“想當年若非岷王狠心派人追殺,大姑子纔不會……”
話到這裡,三夫人戛然而止,趕緊閉了嘴。大姑子江微的事一直是插在老夫人心頭的一根刺。
果然,老夫人的臉色陰沉到了極致。
三夫人一見勢頭不對,趕緊賠笑道:“老夫人,方纔是媳婦說錯了話,您別往心上去。”
老夫人淡淡瞥她一眼,“今日這種場合,你還是待在房裡做做繡活算了。”
三夫人臉色一白,她心中很清楚,老夫人雖然沒有責罰,但已經變相不准她出席今日的宴會了,說不定等宴會散去纔會真正處罰她。
身子一哆嗦,三夫人雙膝一曲就想跪地,幸而大夫人和二夫人眼疾手快趕緊將她扶起來。
大夫人有些怒其不爭地瞪着三夫人,“你這是做什麼?老夫人都已經發話讓你去房裡思過了,你非要當着衆人讓老夫人難堪麼?”
“我……”三夫人一時語塞,說不過大夫人,只憋屈着一張臉。
“行了!”老夫人語氣重了些,“王后待會兒就要到了,你們準備一下去迎接。”
三位媳婦齊齊應聲。
老夫人看向還未開場的戲臺,一時陷入恍惚。
當年嫡長女江微與人私奔這件事,外面的人是不知情的,當時江燁的確是大怒,可後來知道她在外面生下了孩子最後生死未卜,鎮國將軍和老夫人都悔恨不已,早知道便讓他們倆在一起,也不至於會發生後來的悲劇。
算起來,鎮國大將軍江燁和老夫人趙氏都不是爲了名利而枉顧親情的人。
若是換做一般豪門,遇到女兒與男人私奔這種事,肯定恨不得女兒死在外面別回來敗壞家族名聲,然而江燁和老夫人都不這麼想,他們則認爲是因爲他們做父母的太過約束女兒纔會逼得她與人私奔最後發生悲劇。
這便是江鳴作爲私生子還如此受到老夫人疼寵並大費周章讓他留在鎮國將軍府的原因。
盞茶的功夫,王后與世子扶琰便在一衆宮女太監的簇擁下款款而來,老夫人拄着柺杖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身去往大門邊迎接,她是一品誥命夫人,不用跪拜,其他人則全部拜倒。
王后滿意地擺擺手,“諸位都起來吧!”
衆人謝恩起身。
王后與世子落座之後,宴席纔算真正開始,桌上開始擺飯,賓客們也熱鬧起來。
三夫人回了房之後,耳根子清淨了許多,老夫人的心情又好了起來,望着坐在身旁的王后,“蓉兒在宮中近來可好?”
江蓉是王后本名。
王后聞言,寬慰一笑,“母親不必擔心,女兒一切都好。”
“唉……”老夫人長長嘆了一聲,眼中隱隱有淚花,“早知你過得如此不幸福,我們就不該讓你進宮的。”
“母親何出此言?”王后喉嚨口有些哽咽,但還是忍着沒表現出任何難過的情緒,“姐姐走得那樣冤枉,我這個做妹妹的若是不能爲她報仇雪恨反而放手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那樣的話即便我真的與自己中意的男人成了婚,我這心裡一輩子都是過意不去的。”
老夫人伸出蒼老的手拍拍王后的手背,“乖女兒,苦了你了。”
母女倆的這番話,聽得大夫人和二夫人心酸不已,紛紛紅了眼眶。王后這個二姑子只是在王室的人面前強橫,實際上與她們這些嫁進來的媳婦相處很融洽,有什麼好的都想着她們,也正因爲如此,之前大夫人才有足夠的底氣先攔了董家戲班子再進宮去給王美人道歉,正是依着宮裡還有個當王后的姑子。
瞧見氣氛凝結下來,老夫人趕緊抹了淚換上笑臉,“好啦好啦,不過是一兩句體己話而已,被你們這麼一帶,老身這幾十歲的人都傷感起來了。”
大夫人忙笑着道:“老夫人說得沒錯,今日乃大喜的日子,得笑,哪裡能哭得,免得待會兒嚇到江鳴那小子,嚇哭了可就了不得了。”
老夫人嗔了大夫人一眼,“你這張嘴啊,還真是不饒人。”
大夫人是三個媳婦中最會說話的,一張巧嘴能把老夫人哄得團團轉。
王后也隨之一笑,這一茬就此揭過。
宴席正式開始,江鳴在世子扶琰的陪同下緩緩走出來。
今日的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錦衣華服,修長雙眉下,那一雙眼黝黑深邃,只不過添了幾分難得的溫色。
江鳴剛出來的時候,賓客席上一片倒抽氣聲,這位分明是秦王身邊的護衛徵義,哦不,分明是十年前弒殺闔府上下的重犯禹舒陽,怎麼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江家的孫少爺了?!
衆人心中雖然有疑惑,但誰也不敢提出來,畢竟江家的權勢擺在那兒呢,除非是不想混的人才敢把這種話拿到明面上來說。
江家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解釋什麼,老夫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人人都知道,可沒人敢說半句不是。
江鳴走到老夫人跟前,學着扶琰的樣子給老夫人見了禮,恭敬喊了一聲,“祖母。”
老夫人連道幾聲好,眼角再度滲出淚花。
江鳴的真實身份,從沒有人告訴他,只因老夫人勒令過了府裡的知情人誰也不許透露半句,所以他只知道自己是江家的孫少爺,二房的兒子。以前他作爲秦王身邊的護衛徵義時雖然看上去高冷,但實際上內心非常渴望親情,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他不想知道他們爲什麼拋棄他,他只想知道他們還在不在乎他。
江家的做法,顯然治癒了他,可以說,江鳴和其他被拋棄的孩子不一樣,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質問父母爲何拋棄他,更不是想着復仇,而是在看見二夫人和二老爺這雙“父母”的時候紅了眼眶,知道他們也在找他,他很滿足,也很感動,心中毫無怨言。
江鳴覺得,與其知道被拋棄的原因給自己添堵,倒不如好好接受和享受接下來的親情。
有父親,有母親,有祖母,還有大伯父,大伯母,三嬸孃三叔,更有一幫同齡人,這樣的家庭很完整,也很溫馨,是他心中一直在期盼的。
大夫人看得出來,老夫人一看見江鳴便會想到早已不在了的大姑子江微。
上前一步,大夫人嗔怪道:“老夫人,這小主角兒也來了,您可不能當着他落淚把他給嚇傻。”
老夫人登時破涕爲笑,拉着江鳴的手意味深長道:“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江鳴紅着眼眶點點頭,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就這麼離開行宮很不妥,他也知道秦王和很多人都在外面找他,可他貪戀上了從未享受過的真正親情,貪戀到不知如何向秦王解釋的地步,所以,有那麼一刻,江鳴其實是猶豫的,或者說他其實是在逃避,他不敢面對秦王,甚至無法想象秦王若是知道了會不會大怒之下毀了他這份來之不易的親情。
所以,鬱銀宸他們的人一直找不到徵義的原因並不是徵義被人如何了,而是他自己有意躲避。
老夫人看向一旁的二夫人,囑咐道:“你們家就這麼一個兒子,往後可要好好待他,這孩子這麼些年在外面受了苦,今後無論是吃穿用度還是別的,都必須與府中的嫡出子女齊平。”
大夫人頷首道:“老夫人你就放心吧,都知道江鳴是您的寶貝疙瘩,今後誰敢怠慢他,我第一個跟他急。”
家庭和睦向來是每個當家人最大的心願,老夫人得見妯娌之間相處融洽,頓時笑開了花,“這纔對嘛!”打量了江鳴身上的服裝一眼,又道:“這衣服的顏色,太過素淨了些,我那裡有兩匹流雲錦,老大家的,待會兒宴席散了以後,你記得拿去給裁縫好好給鳴兒做兩身衣衫。”
流雲錦是楚國碧水桑田(五百年前的流錦桑田)裡金蠶吐的捻金絲織成的,華貴異常。
先帝時期,楚國上貢了三匹流雲錦,岷國那一年發生了地震,收成銳減,先帝讓巡按使覈實情況以後免了賦稅和納貢,開倉放糧賑災,並將兩匹流雲錦賜給了先岷王,先岷王感恩於江氏的勞苦功高,於是轉手便送給了江燁,老夫人一直沒捨得用,便留到了現在,雖然不是新料子,但因爲保存完好且非常珍貴,數十年如一日。
聽到老夫人毫不猶豫要將流雲錦賜給江鳴,大夫人稍稍訝異了一下。瞬息便明白老夫人把這個寶貝孫子看得有多重要。
事實本來也就是這樣,鎮國將軍江燁前兩日來信囑咐老夫人一定要好好善待外孫,務必要將他留在江家。
老夫人也不是作假,把對女兒的愧疚之心全部給補償到外孫身上來了。
所以,莫說是流雲錦,便是江鳴開口要天上的星星,老夫人恐怕都會毫不猶豫讓人去摘下來送給他。
想通了這些,大夫人便也就釋然了,雖然自己的女兒早些年去老夫人跟前求過這兩匹布沒成功,方纔乍一聽到老夫人毫不猶豫要將那兩匹布送給江鳴她有些不高興,可轉念一想,自己畢竟是當家主母,若是真與一個小輩爭搶一匹布,這種事情傳出去,外面的人指不定怎麼笑話她沒心胸沒肚量呢!
說話間,江鳴已經在扶琰旁邊落座。
扶琰並不是頭一次見到江鳴,上一次宮宴,王后帶着唐伴雪中途離席去御膳房,扶琰剛好出來,在細竹林後面遠遠瞥見過,那個時候他沒怎麼留意,卻沒想到這人竟然是自己的表兄。
江微與人私奔這件事,扶琰是完全不知情的,即便是鎮國將軍府中,知情人也只有老夫人、鎮國將軍和三位夫人,外面的知情人則有王后、扶啓、岷王,如今多了荀久這一行人。
此時此刻,扶琰也只當江鳴真的是二房尋找多年的兒子。
出於禮貌,扶琰面上含笑望着江鳴,“表兄這麼多年流落在外受苦了,今日既是老夫人特地爲你設宴,待會兒你可得好好喝幾杯。”
江鳴的神色淡淡的,可這種淡然中又帶着幾分滿足。他滿足的不是老夫人給他的錦衣玉食和隆重接風宴,而是這家人對他的態度,對於第一次體會到真正親情的江鳴來說,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一衆人客套間,董家戲班子已經上了高臺,開腔的驚豔便將衆人的目光給吸引了去,今日準備的是新戲,名爲《燒尾宴》,說的是一對父母雙亡的兄妹,哥哥原本是縣城裡的小小捕快,因爲斷了兩樁案子,被朝廷派來巡視典獄的大理寺丞撞見,欲將他帶回京升官重用,臨別前,哥哥在酒樓設宴與妹妹道別。
這齣戲也是扶笙讓扶啓提前知會董家戲班子安排好的。
董家戲班子的臺柱唱腔極美,將這出本來不怎麼傷感的戲碼唱得深入人心,婦人們聽得悄悄抹淚。
正在這個時候,岷王陰沉着一張臉來到宴席,剛好看到戲臺上兄妹依依惜別的畫面,霎時間勾起他心底最深的回憶,本就難看的臉色頃刻間如同覆了冰霜,岷王死死盯着戲臺上,面部肌肉抖動,周身冷意讓劉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岷王進來的時候,不準任何人通報,於是一路上靜悄悄的,再加上席上衆人都沉浸在戲曲中,所以根本沒察覺到後面來的岷王儀仗。
劉廣見勢頭不妙,趕緊扯着嗓子高喊:“岷王駕到——”
一時間,沉浸在戲曲中的衆人紛紛回過神來,個個慌神而起,紛紛跪倒在地。
王后更是沒想到岷王竟然會悄無聲息地來到江府,臉色有片刻慌亂,但在下跪時見到岷王的目光一直盯着臺上,她立即便反應過來,脣角微勾,眼眸中有狠戾之光一閃而逝。
老夫人顫顫巍巍站起身,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走上前來給岷王行禮。
岷王聽到老夫人的聲音,這才收回目光,眼底多了幾分打量與探究,沉着聲音問:“這齣戲是誰編排的?”
王后笑答:“回岷王,這是董家戲班子的新戲,名爲《燒尾宴》。”
岷王看着王后平靜的面容,微微眯了眼,目光移至王后身後不遠處同樣伏跪在地的江鳴身上,又問:“這位便是二房走丟多年的孫少爺?”
王后再答:“是。”臉上並無異樣情緒。
岷王心底一寸寸寒涼,對着江鳴命令,“擡起頭來孤看看。”
江鳴依言慢慢擡起頭來。
看清楚江鳴容貌的那一瞬,岷王險些沒站穩,整個人往後退了兩步。
劉廣趕緊上前來攙扶住。
岷王臉部肌肉抽得更厲害了,怒意從腳底竄到頭頂,厲聲道:“這是十年前屠殺龍騎將軍府那個喪心病狂的兇手,江家單幹私藏重犯,該當何罪?!”
到底是見過大風浪的人,老夫人趙氏不慌不忙擡起頭來,一雙眼睛裡面全是歲月沉澱下來的冷靜與理智,看着岷王,她淡淡道:“岷王是否認錯人了,這位分明就是跟隨秦王殿下前來岷國祭祀的護衛徵義大人,只不過偶然的機會被我們江家找到了身上的信物證實了身份而已,您何故開口說他是殺人兇手,岷王這番說辭,把秦王殿下置於何地?”
岷王一下變了臉色。
要知道他前些日子雖然製造了諸多對秦王不利的留言,可是百姓終究是敬重女王,敬重秦王妃,所以流言僅僅是興起幾日便消停了下去,因爲秦王在天下人心中的形象不可撼動,即便徵義真的是禹舒陽,百姓們也覺得秦王肯定是不知情的。
再有一點,岷王這兩日得了風聲,秦王即將前往其他五國,目的是收回每一國的軍事權和官員任免權,將六國君主的權利徹底架空。
也就是說,秦王此次是代替女帝周遊諸侯國,若是他稍有不慎,極有可能被秦王參上一本,屆時女帝發怒,莫說軍事權與官員任免權,便是讓岷國就此覆滅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老夫人趙氏這句話不可謂不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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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昨天和前天停電的原因少更,所以今天有三更,一更一萬字,二更大概在下午兩三點,二更出來以後會通知三更的時間(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