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生物?這裡的中央電腦一定是壞的,難道將我判定爲異形了?這滑稽的想法實在令畢維斯一陣哭笑不得。
眼見四周的虛空中浮現出無數杆“繁星之矛”,那與激光槍外形十分接近的玩意,畢維斯的心不由得無限下沉。
畢維斯臉上閃過的驚惶表情,卻令虛空中傳來了哈哈大笑聲,那電子合成聲也因這笑聲變得重新人性化起來:“這只是一個玩笑,朋友,你已經順利通過測試!”
你這玩笑卻無法帶給絲毫的愉悅,畢維斯很想怒罵幾句表達自己的憤慨,但理智讓他控制住自己的嘴巴。
四周的空間重新變回空白的世界,一個年輕的男子從空白之中走出,身體從朦朧變爲清晰,這只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年輕人,令畢維斯感到震驚的是,他身上穿的竟是一身筆挺的西服!
一套屬於他前生那個時代的西服!
畢維斯表情的再度變化,令那年輕人臉上笑容更愉快了:“你叫畢維斯,對嗎?我在你記憶中翻出了相當多有趣的東西!譬如這身衣服,我希望這樣的衣着,更能符合你潛意識裡面的審美觀。”
畢維斯只能軟弱無力的抗議:“閣下,亂翻別人的東西,並不是一種禮貌的行爲。”
年輕人微笑道:“我爲我的唐突表示歉意!我本以爲,你只是這個時代的一個普通武者,就像以往那些迷途者……沒想到你去過別的科研基地,甚至你的靈魂,也並不是屬於這個時代。”
你的靈魂,也並不是屬於這個時代!
這不是一句疑問句,而是一句陳述句,而且還是以肯定語氣說出,立即重複震盪於畢維斯的腦海,在森林世界重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不必緊張。”年輕人洞察到畢維斯的心理,“對於我而言,我更樂意與真實的你溝通!因爲,這令你更容易明白我在說什麼,雖然我們來自不同的文明……”
他打了個響指,兩人間便憑空出現一套豪華的組合沙發,款式竟然也是畢維斯前生那個時代,在這短暫的剎那,畢維斯的心神不禁有點彷彿。
“我覺得這樣會令你覺得更加親切!”年輕人笑了笑,做了個“請坐”的手勢,率先就坐了下來。
“我該如何稱呼你,智腦?中央電腦?”畢維斯不得不按照對方的指示,在年輕人的對面坐下。
年輕人臉上露出一個啞然失笑的表情,搖頭道:“不完全是!嗯……我樂意與你分享我的故事!”
他將手往旁邊的虛空中一抹,一個巨大的熒屏已閃現於虛空中,在熒幕上,一個龐大的科研基地隱藏於一個巨大巖洞的深處,科研基地中,無數身穿白大褂的科研人員忙碌的工作着,鏡頭停留在其中一個科研人員身上,面目與畢維斯面前這個年輕人有幾分相像,但眉宇間更爲成熟。
“這就是你?”畢維斯問。
“不是,那個纔是!”年輕人回答。
鏡頭已轉向另一個方向,進入其中一個通道,拐了兩個彎後,又穿進某個房間,一個年輕女子正抱着一個嬰孩,鏡頭在嬰孩的臉龐上停住了。
看着這一幕,年輕人臉上浮現過緬懷之色,平靜道:“這纔是我!按現在這個時代的說法,我出生在神蹟時代的末期,末期裡的崩潰期,整個世界開始被沙漠飛速吞噬,這裡是第九科研基地,與其它基地一樣,努力研究如何抵抗世界沙漠化。”
畢維斯默默點了點頭,關於這些事情,在另一個科研基地中,他曾聽那裡的中央電腦說明過一二了。
年輕人的指尖對着熒幕飛快打了個圈,畫面立即有側重的快進了起來……
這不是一個有趣的故事,畢維斯很快就理出一條線索:
隨着時間的流逝,這個基地的科研進度並不順利,而巖洞中的生態環境開始惡劣,沙漠已經侵蝕進這個區域。
這裡的人們決定冒險進行一個大型生態環境實驗,改變巖洞的生態環境,試圖保存住他們最後的家園。
實驗成功了,同時也失敗了。
巖洞內的自循環生態系統形成,暫時將沙漠驅逐在外,但具腐蝕性的生態河流,令大量的科研人員死於這次大型實驗之中。
人類被困在這個巖洞的深處,與惡劣的生態環境開始了持久戰,而那個嬰孩,也漸漸成長爲一個青年,變爲如今坐在畢維斯對面這位年輕人的模樣,他看着巖洞外的河流從無盡的渾濁,慢慢變清澈,那些投放進河流裡的實驗魚卵,也在惡劣的環境中生長起來,變成了另一種超出傳統認知的變異魚類。
巖洞內,漸漸有了如今蜃之海的雛形。
在如此奇異的環境下,第九科研基地與世隔絕,他們嘗試與外界聯繫,但沒有任何的迴音。
基地內的士氣越漸低落,被破壞的生態系統令食物自造系統也隨之停頓,一支支爲了尋找食物的求生團隊,從基地出發,划船到外面的世界,年輕人的父親,也是在那個時候離開的。
但沒有人可以再回來,他的父親也不例外。
基地裡的人越來越少,人心就如那彷彿凝固了的空氣,漸漸變得漠然,在這個時候,災難又接踵而來,他們的水源出現了問題,一種可怕的傳染病在他們之中流行開了。
幻覺取代了真實,精神世界的黑死病成爲了基地中的主流,一幕幕荒誕的畫面最終都以血腥爲結局。
這一部分,也是年輕人手指划動最快的部分,不斷的快進,與其說不願意讓畢維斯看到森林世界裡的先輩們的醜態,倒不如說他不希望重溫。
年輕人的母親也死於這場傳染病之中。——她以爲她在保護兒子,結果卻差點將兒子殺死,清醒後愧疚的自殺了,她將兒子的一隻眼睛給弄瞎了……
在一片血泊之中,實際上,這樣猩紅的顏色已經成爲基地的主色調,年輕人站在猩紅的最深處,拿着一把鋒銳的小刀,站在基地的中央控制室。
他空中喃喃的說着:“爲了成就未來,爲了生存……”他的刀開始慢慢的向自己移動。
年輕人輕聲解釋:“這是父親和我偷偷研製出來的方法,只要將自己的DNA組合方式改變爲中央電腦的人工智能組合方式,再通過一系列生物技術的方法,人在死亡後,思想便能取代中央電腦,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活下去!”
接着,他又嘆了口氣,說:“是的,風險相當高,因爲沒有人嘗試過!但你看,我這不是成功了嗎?依靠蜃之海的潮汐之力,來維持基地能源得以生存,雖然……不時會出現資料丟失情況……我也變成了一個不死不活、半人半電腦的怪物……”說到這,言語中已經滿是濃濃的唏噓,還有那對昨日的深深緬懷。
畢維斯明白了,面前這個年輕人當年是使用禁忌的科技,在第九基地的傳染病動亂之中,生存了下來,同時還患上了間歇性失憶。
他忍不住低聲問句:“你死亡之後,現在的你,還是死亡前的你嗎?”
這個問題令年輕人陷入了短暫的迷惘之中,真正的自己早已經死亡,只是另一個自己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類似的思考在他漫長的生命裡,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畢維斯,你是個挺有意思的人,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但我不想討論!”年輕人淡淡的評價了一句,又陷入進短暫的沉默之中。
“能知道你的名字嗎?”畢維斯不得不打斷沉默,他開始惦記外面的愛瑞斯了。
“我的名字已湮沒在歲月的長河裡,你可以稱呼我爲‘倖存者’。”年輕人回過了神,又道:“畢維斯,我明白這樣的場地環境之中,你與我深入交談的慾望不大,我也是忽然而來的衝動,與你分享我國王的經歷……在送你離開之前,我想……”
年輕人停頓了一下,顯然在組織更容易讓畢維斯明白的語言,才接着道:“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
這次短暫的停頓,卻輕輕彈動了畢維斯的心絃一下,在年輕人曾經的世界,想必“交易”這詞已經消失了。
年輕人接着道:“我能告訴你流光之葉的培育方式,但你必須將我一枚‘眼睛’放到蜃之海以外的某個地方。”
畢維斯知道對方在翻查自己的記憶過程中,獲悉流光之葉這個秘密,但他已經無暇計較,流光之葉如果真像傳說般神奇,那對自己太重要了,最起碼,可以治癒自己身體內大部分的隱患。
“你前面說,你的資料會不時丟失?”畢維斯有點不放心。
“部分重要的資料,我會定期備份的。”畢維斯的疑惑令倖存者感到不滿,相比起以往那些不幸來到這裡的人們,畢維斯對他明顯缺少了一份敬畏。
畢維斯說:“你的‘眼睛’是?”
“一會你將會知道。臨別前,我知道你的腦海裡還充滿了關於新樹種的問號,我很遺憾的回答你,這需要我進一步的研究分析,我得向研究出這一切的那些可敬前輩們致敬,但我還是懷疑他們是否走進了死衚衕,速造林計劃裡恐怕有不少未曾解決的隱患……”
這不由得令畢維斯苦笑,我壓根就沒想過要告訴你這個,是你自己從我記憶裡翻出的……
新樹種關係到這個世界的未來,更重要的是關係到自己的未來,既然對方已經知道,他不禁問:“解決的可能性大嗎?”
年輕人想了想,才答道:“這有待我進一步的計算分析。”
畢維斯眨了眨眼,這說了等於沒說。
“那麼,一會見了!”年輕人向畢維斯揮揮手,身體漸漸淡化於這片空白世界。
緊接着,這片世界也變得模糊起來,畢維斯只覺腦袋一沉,便暈迷了過去。
三天後。
白雲都市中區,中心廣場附近一家餐廳中,畢維斯望着窗外緩緩遊動的薄霧,心神不禁又回到了蜃之海……
記得那時,他再次醒來後,已經在蜃之海的岸邊,身邊的愛瑞斯安然無恙,那均勻的呼吸告訴他,看似嚴重的傷勢,竟已經痊癒了大半。
正當畢維斯懷疑過去的幾個小時所經歷的一切,是否幻覺時,腳邊一個金屬盒卻發出年輕人的聲音,提醒他所有一切都是真實的。
可憐的畢維斯,不得不摒棄懶惰,扛起愛瑞斯,並帶上那隻金屬盒子——也就是年輕人所謂的眼睛,來到年輕人指定的地方,一個離蜃之海足足有三個小時路程的淺水湖。
然後,他不得不親自動手,將金屬盒子埋放在那個淡水湖的岸邊,年輕人感嘆,這就是他目前可以“視覺系統”的最遠距離了,語氣中大有哀傷之意,畢維斯無法升起絲毫同情,甚至暗自慶幸,也幸好如此,要不然我要走多遠啊!
臨別前,年輕人告訴畢維斯,將來某天一定要回來這裡,新樹種的方案,說不定還需要畢維斯去執行。
畢維斯猶豫了一下,還是在這裡做了個記號,他對這臺換上間歇性失憶的人性化智能電腦信心不大,他想的是,將來某天如果被人追殺,逃回來這裡倒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倖存者可以控制不少蜃之海里面的海獸,可以從他那裡尋找到庇護。
告別年輕人後,畢維斯揹着愛瑞斯,重新回到蜃之海,幸運的是,沒花費多少功夫,就尋找到他們進入時的落腳點。
“倖存者”在畢維斯的包裹裡已經放滿了白銀考覈的所需任務物件,其物件足夠讓畢維斯全團過關了,這讓本來垂頭喪氣的哈米爾等人爲之歡呼。
畢維斯是個很公平公正的人,他未等歡呼聲到達高潮,就鄭重宣佈:“除了鄙人和愛瑞斯所需的任務分數外,其餘一切多出來的任務物件,一律公開拍賣。吾友哈米爾和布桑啊,請不要這樣看着我!雖然不久前我們曾是隊友團友,但這次拍賣沒有內部認購!”
於是,在兇險的蜃之海之外,畢維斯又幹了兩天買賣的勾當。
但賺取不少水晶的他,卻無法高興起來,因爲愛瑞斯告訴他,她要走了……
那瀰漫的薄霧就如畢維斯惆悵的心情,窗外美景無限的白雲都市彷彿全無顏色,愛瑞斯明天就將離開,妥蘭朵女士將領她回到法瑪爾家族,作爲傳奇家族的族人,沒有人可以長期離家出走,愛瑞斯也不能例外。
愛瑞斯正坐在畢維斯的對面,與畢維斯看着同樣的方向,不知是否也是同樣的心情。
一陣微風柔柔拂過,彷彿將霧氣吹散了少許,立即化作淡淡的酸楚,遊進了畢維斯的心湖,他也理不清自己內心具體的心情……
其實,他從來未曾擁有過愛瑞斯,但愛瑞斯卻已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完完全全的寫進了他的生活裡……
在過去的時光中,她任勞任怨的爲自己洗衣服,在自己最飢餓的時候給予自己幫助,呵,自己甚至忘了到底借了她多少錢。
歷歷往事,彷彿化作一幅幅畫面,在那遊動中的霧氣飄過……
那是當年入學考覈時,初見愛瑞斯真面目時的驚豔,還有那湖畔的旖旎……
那是宿舍中,愛瑞斯認真爲他摺疊衣服的背影……
那是出門前,愛瑞斯小心爲他翻好衣領的恬靜微笑……
那是過往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一顰一笑,都浮游在那薄霧之間。
時間靜靜的流逝,最後還是愛瑞斯打破了沉默的氣氛,微笑道:“怎麼不吃了,畢維斯?這可不像平常的你!”
畢維斯強顏一笑,看着對面那張精緻的銀色面具,回憶着面具後那張傾國傾城的面容,說:“我正憧憬着未來,那麼大的宿舍,以後我可以一個人獨霸了!”
愛瑞斯神色也爲之一黯,但她盡力保持笑靨:“不是還有瑪麗嗎?”
畢維斯心中更爲黯然,女主人都走了,一同飼養的魔寵還要留下幹嘛呢?他隨口道:“你走後,她放養吧。”
愛瑞斯不禁咯咯的笑了,又搖搖頭,顯然在否定畢維斯的沒禮貌,真難得她完全能聽明白畢維斯的意思。
一陣輕輕笑聲過後,氣氛再度沉默。
命運就如眼前的薄霧,飄忽無定。
畢維斯不能強求愛瑞斯留下,因爲他明白愛瑞斯是個什麼樣的女生,一旦她決定某件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況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和追求。爲了滿足自我的精神需求,勉強另一個人人生的軌跡改變,那只是一種自私。
最重要的還是,愛瑞斯並不是他的誰,他也不是愛瑞斯的任何人……
忽然,他腦海裡又浮現了妥蘭朵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只要他願意,他爭取,他和愛瑞斯並不是沒可能的。
這個想法忽然讓畢維斯心頭一陣火熱,甚至看向愛瑞斯的眼神裡,那份感傷也化作了熾熱,畢維斯突然覺得,他很想去爲自己爭取什麼。
但愛瑞斯卻馬上捕捉到了畢維斯的想法,搖了搖頭,平靜道:“畢維斯,我能猜到妥蘭朵阿姨曾經對你說過什麼,但我不得不告訴你,你還是拒絕她的建議吧……”
濃烈的悲傷自她眼眸中一閃而過,但她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接着道:“你是一個不錯的男生,但我們之間……還是更適合當朋友吧!”
畢維斯微微怔了怔,才意識到愛瑞斯在說什麼,接着,內心的酸楚莫名涌起,由一點一滴,漸漸擴大,迅速化作滔天巨浪,將他淹沒其中,在無盡的浪潮之中,他自嘲的想,這算不算是一張好人卡?還是最親愛的愛瑞斯派發給他的好人卡!
這份酸楚刺激得他也微微垂下了頭,餐桌上那抽象的木紋彷彿都化作了餘浪,一波波拍打向,讓他沉沒進深海之中。
愛瑞斯眼眸中的悲傷更爲濃烈了,正要再說點什麼,來緩和一下忽然凝固了的氣氛,窗外廣場的對面,卻傳來了連綿的禮炮聲。
她輕聲道:“畢維斯,我還沒看過婚禮呢,陪我去看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