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
祁閒雲坐在廳堂喝茶，並沒有隨洛馨月一起去見阿瀾。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夠勸說阿瀾，那麼也許只有洛馨月一人了。
靜謐的廂房裡，阿瀾倚躺在軟榻上，受傷的手以一種怪異的角度垂着，並沒有任何的包紮裹傷。他的面容極爲平靜，深邃的秋眸中沒有一絲波瀾起伏。舉目，他溫和地開口，語調淺淡：“珠兒，我知道你會來勸我，可是，我心意已決。”
“爲什麼要這樣固執？”洛馨月感傷地凝望着他，心中有着濃厚的憂戚。
“其實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甚至有一點卑鄙。”阿瀾的口氣很穩，速度緩慢，“我希望你能記得我，不論是因爲恨，或者其他。你的生命裡已經不可能有我的位置，我只想留下一點紀念。”
“以這種方式？”洛馨月忍不住皺眉，“你要帶着殘疾過一生？然後讓我愧疚一身？”她並不想說如此的重話，但只要能說服他，便不計方法。
阿瀾淡淡地揚脣笑起來，卻是分明的苦笑：“我說過了，我很卑鄙。”也許，得不到的真是最美好的，他放不下，窮極一世時間都放不下了。時至今日，他才明白，他是這樣作繭自縛的人，本質裡沒有半分灑脫。
“不是，阿瀾，你不是這樣的人，何苦這樣作踐自己？”洛馨月輕輕地搖頭，眸光幽幽，心情凝重。
“珠兒，我只能答應你，我不會落髮，但我將去法華寺帶髮修行。你不要再勸我，即便是師傅來了，我也不會改變主意。”阿瀾慢慢地道，神色淡泊空悠。
“大家一定不會允許你這麼做。”洛馨月不知還能如何勸。
“師傅會同意的。”阿瀾的眼眸半閉起來，表情有些悠遠，似在回憶什麼。
“阿瀾……”洛馨月低喚一聲，卻已然無言。她還能爲他做什麼？似乎沒有了……
“爲何你的神情像我將故一般？”阿瀾淺笑，瘦削凹陷的臉上略恢復了點血色，語帶安慰道。“珠兒，我活了二十多年，從不知情爲何物，上天終於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懂得，我已心滿意足。或許將來有一天，我會想明白這世間緣來緣去的道理，那時我就又會回來當我的親王。”
“會是哪一天呢？”洛馨月自語般地輕喃。
阿瀾沒有回答，只柔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選擇了我想走的路，珠兒，你不是應該爲我感到高興麼？”
洛馨月眸泛淚光，勉強牽脣露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阿瀾遇上她，是他命裡的一個劫數嗎？上天對他是否有些苛待？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遁世離塵。
靜默良久，她輕輕地道：“至少，讓醫士治你的手，好嗎？”
阿瀾並不出聲，只是搖頭，眼神卻很堅決。
“阿瀾！”洛馨月輕喊，感到痛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珍惜是爲不孝！你怎能如此？”
阿瀾清淡微笑，不疾不徐地回道：“珠兒，別爲我着急。也別爲我心痛。待到你的手治好了，我也會開始治療我的傷。”
洛馨月再次無言。她沒有上好的口才，說服不了他。既然如此，她只有積極尋醫治自己的手，不爲自己，也要爲了阿瀾。
“珠兒，回去吧，好好珍惜你的幸福。你是心地善良的女子，定會福澤綿厚，幸福一生。”阿瀾帶着笑容祝福她，然後閉上了眼睛，無意
再多談，有些話，他所說確實爲真，而有些話，他只是要寬她的心罷了。
洛馨月默默地注視着他，目光從他憔悴卻依然俊逸的臉龐劃過，而後落在他垂直無力的左臂上，心中無聲一嘆，安靜地轉了身。。行至門外，腳步頓了頓，回頭看去，正好對上他已睜開的眼。那漆黑的眼眸中，靜寂如潭，不見絲毫情緒波動，可卻莫名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阿瀾……”她極輕地喚他，很想哭，爲了他那無法圓滿的愛情。
“珠兒，再見。”低的近乎聽不清的告別，模糊地飄散在空氣中。然後，他的右手一揚，掌風捲起房門，關閉了門窗，姿態決絕。
洛馨月怔怔站在房外，一滴淚水沿着眼角悄悄地滑落下來。
…………………………
離開了王府，洛馨月執意不坐馬車，和祁閒雲在路上慢慢走着。
“珠兒，你的身子弱，不宜在外吹風。”祁閒雲握牢洛馨月的手，語氣低柔，臉色卻有些複雜。他不知道珠兒和阿瀾談了什麼，只知阿瀾見過珠兒之後，拒不見人，沒有一絲可轉圜的餘地。
“閒人，我是不是虧欠了阿瀾？”洛馨月轉頭望着他，停住了步伐，目光黯淡糾結，似乎想不明白許多事。
“沒有誰虧欠誰。每個人都必須爲自己的決定負責，與人無尤。”祁閒雲的黑眸微沉，與她平視，聲線沉穩有力，“珠兒，你非聖人，就算有悲天憫人的心，也無拯救他人之力。只要無愧於心，也就夠了。”
“阿瀾因我而要避世，琴兒因我而失去孩子，我如何能無愧於心？”洛馨月露出苦笑。
祁閒雲的神色一凝。肅然道：“珠兒，你錯了。一切皆有因果循環，和你無關。阿瀾他選擇這條路，是因爲他覺得適合他。琴兒失去孩子，是因爲她出牆在先。如果你要把所有責任攬上身，你會很辛苦。你若不開心，愛你的人也不會愜意。這樣的結果，可是你要的？”
洛馨月微微怔住。閒人的意思是指她在庸人自擾嗎？她只是希望大家都過得幸福，可這般的願望卻與現實不符，似乎過於強求了。
正想得出神，忽然覺得身子一輕，祁閒雲將她橫抱了起來，低低笑道：“當街發呆？你不怕丟了面子，我還怕你損了我皇帝的威名。”邊說着，邊抱着她大步前行。
“閒人，快放我下來！”洛馨月羞惱，眼角餘光瞥見街上兩側的行人好奇地看過來，更覺尷尬羞窘。
“不放，這輩子都不放！”祁閒雲朗聲宣告道，落落大方地抱着她繼續走。
這句話他最初便說過，但此時聽來，意味已經完全不同。洛馨月心裡甜蜜，面上卻禁不住漲得通紅，急道：“你這樣不正經纔是損了你未來皇帝的威名！”
“別人只會羨慕我們夫妻情深，何來損名之理？”祁閒雲完全不以爲忤，神情一片磊落，任由路人探頭側目地打量。
洛馨月又氣又赧，臉頰飛紅熱燙，只能鴕鳥地把頭埋在他的胸膛，口中含糊地抱怨道：“以往我真沒罵錯你，你就是個登徒浪子！”
祁閒雲腳下疾步，一邊放聲大笑：“你可不止罵過我這一句！”
“你小聲點！笑得這麼放浪形骸，是怕看的人還不夠多嗎？”洛馨月惱極，一口咬在他的胸肌上，奈何他的肌肉太硬，咬不痛快，唾道，“你的肉是石頭做的？”
“若軟綿綿
還是男人麼？”祁閒雲抱牢她，街道兩旁的好奇者越來越多，他銳利黑眸一掃，那些人不由自主地低了腦袋。
“還有多久纔到家？”洛馨月渾身不自在，這樣青天白日地肆意而爲，她感覺非常彆扭，可是不能否認的，又有那麼一點的刺激和快樂。
“快了。”祁閒雲隨口應道，嘴角微微揚起。她說“家”，確實，那是他和她的家。從今往後，他再也不容許任何人破壞這個家的安泰喜樂。
“快了是多久？”洛馨月悄悄擡起頭來看向周圍，見行人比方纔還多，嚇得趕緊又埋下頭，“怎麼突然多了這麼多人？”
“大概是來看帝后有多恩愛吧。”祁閒雲戲謔地回道。
“都怪你剛纔那麼大聲地報出自己的身份！”洛馨月氣道。
“我記得你剛剛也幫我重複了一次。”祁閒雲閒閒地回嘴。
“我的音量很小，哪像你！”
“被人看看又有何妨，你別這麼小氣。”
“我小氣？是你太過孟浪吧？”
“有嗎？”
“有！”
祁閒雲輕哼，散漫道：“孟浪就孟浪吧，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啊。”洛馨月暗自撇嘴，她一向行規蹈矩，可卻遇上一個狂傲妄爲的男人。
“已被看了這麼久，也不羞再被看一會兒了。”祁閒雲揚脣而笑，霸氣至極。
“你的臉皮真厚。”洛馨月咕噥。
“你也不是膽子小的人。”
“這和膽子大小何關？”
“無關嗎？”
“是！”
“那就當我在培養你和我一樣厚臉皮。”
“你--”
“如何？”
“不知羞恥！”
“嗯，我確實不知，不如你解說給我聽。”
“你！可惡！”
一路嬉鬧地擡槓，不多久，就回到了府中。洛馨月從祁閒雲懷中溜下了地，猶有羞惱未消，自己率先舉步踏入府門。沒走幾步，迎面跑來一個丫鬟，掩着臉低泣，不小心撞上了她。
“菁菁？你怎麼了？”洛馨月站穩，詫異道。
“嗚嗚……夫人……”菁菁哭着擡頭，淚珠潸潸，一雙明亮大眼睛已紅腫和核桃。
“出什麼事了？菁菁，你慢慢說。”洛馨月取絹帕替她拭淚，柔聲詢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別怕，說出來我爲你做主。”
菁菁猶豫地看着她，一眨眼又滾下大顆的眼淚，眼神似悽楚似羞憤，半響，才啜泣地低低道：“那獨孤樓瀾……他他……”
“獨孤樓瀾？他怎麼了？”洛馨月疑道。
“他說……他說爺把奴婢賜給他了！”菁菁咬牙，止住了淚，目光望向洛馨月身後的祁閒雲，問“爺，可是真的？”
洛馨月也回頭疑惑地看着他。
只見祁閒雲淡淡地點了頭下，菁菁身子一顫，驚震無語。她原本還抱着一線希望，希望那混蛋男人是在騙她，可竟然是真的……
“閒人，爲什麼？”洛馨月極爲不解，爲何她事前一點也不知道？
祁閒雲微一擡眼，睨向不遠處的一棵梧桐，懶懶地揚聲道：你自己出來解釋。“
須臾，那高大梧桐上飛下一道黑色身影，劍眉星目，俊朗中帶着些許漫不經心的冷峻氣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