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羅滋終於實現了他給瓊寫信的願望。
六月裡一個花香襲人的上午,瓊收到他由蘭州寄來的信——“這裡的迎春花花瓣那麼大,我從未見過。這是什麼奇異的地方,街上人很少,和喧鬧的海城相比,迎春花似乎也因爲寂寞而瘋狂。天空過於湛藍,過於迷茫,街道寬廣,人羣無聲。這是個有些接近拉薩的半空中的城市,所以如此明亮。我將在此歇息,然後繼續往西。我將進入一羣人,我知道,他們就住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寧靜的角落裡,並且常在北郊的雜木林裡聚會,那兒是他們的‘巴比鬆’……”
信紙的背面,他畫了兩個他們的漫畫頭像,畫出他因爲思念而消瘦的模樣。
瓊在傍晚的時候,又展開信紙讀了一遍,然後小心折好,放進手袋裡。
她打扮妥當,去富麗華酒店參加同事的婚禮。
所有的婚禮都千篇一律,新郎新娘先穿大紅大綠的中式禮服拜父母和賓朋,然後換西式婚紗在酒席間穿梭敬酒。唯有不同,是新郎大了新娘整二十歲,新娘是位美麗的舞蹈演員。
不少客人爲他們的差異而興奮,看得出,新郎和他的家人,也頗爲自傲。
新郎的父親,是海大著名教授,該他致辭了,他說:“嗯……希望新婚夫婦恪守傳統美德。讓我們大家爲他們的幸福乾杯!”
他的話,引發了不少客人的竊喜:這老頭兒,已經壓抑不住他對外貌懸殊的一對新人的憂慮了。
瓊喝完酒,感到自己的肩被人碰了一下。
她回頭,看見氣色很好的李仁能。
但是他好像沒有看見她,只顧和海大的幾位老師聊天。
她爲他的行爲而不快。
等她再回頭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
她的手機隨即響起來。
她走出宴會廳,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喂?”
是李仁能的聲音:“你出了酒店,上我的車,我必須要和你談談!”
瓊有些意外,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
九十七她一出酒店,白色寶馬車就無聲地滑到面前。
之後他們去了另外一家月亮西餐廳。
這是家老餐廳,晚間客人不多,相對安靜。
剛坐下來,李仁能就不住地向瓊道歉:“請原諒,請原諒!”
他悶悶地說着,然後低着眼睛喝酒。
他給她要了杯“紅粉佳人”,自己則要了加冰的威士忌。
“爲什麼要請原諒啊?沒什麼的,我也受不了那裡的嘈雜,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時候呢。”
但她想知道他爲什麼會這樣。
他一直不說話,顯得鬱悶而又沉重。幾日不見,他好像就蒼老了許多。
“我說,”他的聲音艱難費勁,“今天晚上,來參加婚禮之前,我又被老婆——那個腰板兒硬嗓門兒大的婆娘,罵了個狗血淋頭,她還將我的那些醫學書,摔得遍地都是。”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
“已經忘了是件什麼事引起的了,我拼命的要給她講道理,她不聽。海大教師村的這一棟,樓上樓下的鄰居雖然已經習慣了我們家的天翻地覆,但還是不斷的開門,發出不滿的聲音。我聽見鄰居開了門,就轉身出去,試圖在大家那裡尋求支持。如果大家都說說她,她就會收斂些。”
“哦。他們勸她了嗎?”
“沒。很多人都不想管閒事,再說我老婆心胸狹窄,誰說了她,她就嫉恨誰。他們大概都知道她的脾氣了,只是敲門敲牆壁表示不滿而已。”
“後來呢?”
“後來,對門住的哲學系的武教授一把將我拉過去,湊在我耳邊說:‘千萬不要和女人講道理。你知道柏拉圖吧?他該是比任何人都會講道理的吧?但你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下場!’隨即,武教授就回到自己室內,並將門緊緊關上,留下滿臉愕然的我。”
“唉——”瓊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在她看來,夫妻之間的矛盾和爭吵,別人無論如何都是無法摻合的。
李仁能看瓊一眼,隨即低下頭,用兩隻拇指掐自己的太陽穴。
此刻,面對這個美麗嬌小的女人,他更加難過,因爲他既不能向她表達暗藏在他心中的愛,還在她的面前變得軟弱起來——他想傾訴,想對她傾訴他的不幸和痛苦。
“瓊,我不是個自由的人。生活本身,是一圈圈的繩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如今,我已經是快六十的人了,卻仍然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按自己的願望來生活……”
“我不明白您的話……”她小心地說。由於小心,稱呼中把“你”也換成了“您”。
李仁能看着他杯裡的酒。這個悲傷的男人,是別人的婚禮觸動了他?
瓊做好傾聽的姿勢。
男人的眼光,開始像杯中的酒一樣的朦朧又晶瑩:“我和我妻子是大學同學,當時她是學生會副主席,我是主席。她喜歡我,利用工作的機會接近我。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了婚。但是在一起生活後,我才發現我們是多麼的不同!我是個很簡單的人,我渴望的是自由的、默契的、富有激情的婚姻生活,而我的妻子,似乎是個有強烈的佔有慾的人,她一直想控制我。我們沒有孩子,是她的問題。我感到欣慰:我們不會因爲婚姻出問題而傷及孩子。結婚不到半年,離開她就成了我最強烈的願望。而她,似乎也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在山東大學工作的時候,我的一個學生愛上了我,我也非常喜歡她,她正是我想要的那種女人:敏感,含蓄,多情,有教養。我妻子知道後,帶着同事去圍攻這個文弱的女孩子,又去找她的父母,找校長和書記,一時間,鬧得紛紛揚揚,這個女孩子連畢業都成了問題。我真是服了她,她天生就有那麼一種能力——我妻子,她狠毒,但卻能夠讓所有的人都支持她、同情她。她每一天都在折磨我,但在大家眼裡她卻是弱者,是我該受到懲罰。她實際上是個暴君,但她可以把自己扮成一個弱小的、受傷的、可憐的女人。她總是能夠把輿論的支持牢牢的抓在手中。
“八、九十年代,我感到自己終於可以喘口氣了。至少,在婚姻和感情這種問題上,人們的態度不再那麼偏激,我妻子長期的表演也讓人感到乏味了。但她是個極有韌性的人,她說:‘就算你再不會愛我,我也不放過你,拖也要拖垮你!’“我的一個同學在海城市政府工作,我與他聯繫,調到海大。辦調動的時候,我妻子也是上串下跳,如果海大不連她一起調,她堅決不同意我的調動。我想,來了再說吧,如果她不適應南方的生活,要回山東,那我就解脫了!
“事實證明,我又錯了!因爲,對於她來說,把我牢牢抓在手,就是她人生的唯一目的!”
在男人歇息的當兒,瓊輕輕地說:“主任,她是不是因爲太愛您了……”
“到而今,已經沒有什麼愛不愛的了。實際上,這是一種較量。她早就不愛我,在20年前她發現我和那個女孩子的感情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愛我了,她只是恨我,要牢牢地把我掐住。”
“太可怕了,婚姻變成了戰場!”
“我爲我自己感到悲哀,因爲我們這一代人,受的是傳統教育,生活也是在傳統的鉗制之中而往往身不由己,不能自主。我妻子就抓住了我愛面子的弱點。在今天看來,也是我沒有勇氣,沒有與她拼死到底的精神。我畢竟是把工作、榮譽看得太重要,羞愧於爲自己而不顧一切。但如果不這樣,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環境,世俗的評判一邊倒,我可能會一無所有,還要被大家誤解、唾棄。”
瓊因爲這個男人的悲哀而悲哀,也明白他的悲哀是無法安慰的。
他們沉默着。年長的男人竟發出了輕微的抽泣。
她從紙巾袋裡取出一片紙巾,遞給他。
男人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瓊,你不知道,我多麼的愛……”他猶豫一下,把那個“你”吞了回去。他說:“我多麼羨慕你,你那麼年青、美麗。儘管我知道你的生活也很不幸,但你擁有愛情,這是多麼的重要啊!““我渴求愛情,是因爲我的心靈先天缺氧。“瓊說着,感到鼻子發酸。
“爲什麼不愛呢?生命如此短暫,”他用酒杯碰一下她的杯子,“我們喝酒吧,爲稀世的愛情。”
她三根手指捏住高腳杯,很淺的抿了一口粉紅的酒,整個動作輕如風。
男人看着她,爲她的優雅而陶醉。而他杯裡的酒,似乎十分苦澀,他每喝一口,都緊緊地皺着眉頭。他輕輕晃動杯底的那一點點酒:“愛情對於我,越來越遠,似乎永遠回不來了。我就像我家鄉北方曠野上的一隻羔羊,再找不到牧羊人……過去在工作當中可以忘我,工作使我忘記煩惱,現在要退休了,就完全掉進這種感覺之中。想着要在家裡每天面對那麼個兇悍的女人,實在是可怕的事情。”
“您的心情太壞了!”瓊說。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常常要去看心理醫生的啊!漫長的生活,我沒有快樂,只有感受。”
瓊頗有同感:“我也度過許多心理上的艱難時期。現實從來不讓我們的心靈健康成長,它不時給予我們傷害和打擊。所以,特別是在南方生活以後,我一直在學着醫治自己。比你幸運的是,我得到過……”
她不想說“愛情”,怕刺傷了這個不幸的男人。
她說:“面對幸福,我十分地小心、自謙,我盡力維護它,誰知它會否善待我?”
“你,和羅滋。”他說,善解人意地,女人有些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男人伸出手去,想握一下桌布上她的纖細的手,她望着他。但他只是像風一樣在她的皮膚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她幾乎沒感覺。
“你們都是稀有的人。爲什麼要折磨自己呢?爲什麼不享受這樣的好時光?別把幸福留到以後,否則將來是要後悔的。時間每一天都在消逝,再不回來。與其憂鬱、期待,還不如勇敢的投入愛人的懷抱之中!像我這樣的人,纔會懂得青春的寶貴、時光的無情。終有一日,生活變得疲憊,桌上落滿塵埃。一切都在褪色,灰舊和衰敗:皮膚,心靈,情感……我爲什麼沉默?爲什麼悲哀?因爲我時時窺見這種種的跡像,內心充滿了憂慮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