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這車我們要到哪兒去啊?
那溫暖的燈光那迷茫的燈光它們將我的憂傷漸漸充實——西籬《一朵玫瑰》:《但是我愛你的聲音那些細節》)三十六城市的夜晚,西餐廳裡總是人滿爲患,白領階層既要少花錢又要有情調,西餐廳是他們最好的去處。但是不單是他們,那些大學生,也紛紛而來,人潮涌涌,在七點左右達到高峰。過去人們到西餐廳是爲了格調,現在卻常常就是爲了吃快餐。
第一輪晚餐之後,客人少一些。但是到九點,人又多起來了,因爲這個時候有演出,每個歌手和樂手都有他們固定的粉絲。
這家蒙地卡羅西餐廳的小樂隊,通常都是一個吉他手和一個貝司手,他們會演唱一些非常懷舊的音樂,比如說卡朋特,美國鄉村歌曲,等等。喜歡演奏懷舊音樂的西餐廳,還有家香格里拉,那兒的歌手喜歡唱羅大佑、童安格的歌,而且有一個光頭的女歌手,和一個扎馬尾的男歌手,他們的和聲真是迷人。許多60後和70後的人,從很遠的地方,比如說城市的另一端,趕去香格里拉西餐廳,就爲了那份結結實實的懷舊。
瓊這個時期,格外懼怕人羣。所以,她今夜選擇的是客人較爲稀少的蒙地卡羅。她看中了假樹旁邊的一張桌子,雖然那是假樹,但迷離的燈光裡,還有什麼是真實的呢?能夠虛幻一次算一次吧,這種感覺,或許就和醉酒差不多,讓自己輕起來,讓現實虛化,讓自己自由、漂浮……
她的細長的手指,在綠色的格子布上摩挲着。
眼下,她已經被機關人事部的領導召見談了話,領導明確告訴她,她將會被調離。
有幾個地方可以供她選擇:本市大學的校醫院、市衛生局、市統計局。
瓊當然選擇去大學。
領導說:“你不斷讓人心生意外:誰都明白在局機關做公務員的實惠。”
她輕輕咬一下嘴脣,算是回答了。
領導是個頭頂發亮的中年人,滿腹世故經,官場政治修煉到了博士後級別。對於瓊的德性,他無法理解,起初覺得很她很莫名其妙,給機關抹黑,讓人痛恨,但就在她咬着嘴脣告別的一刻,領導突然覺得這個貌似清高的女人,其實是個非常單純的小女人。
瓊是有校園情結的。她的父母是中學教師,因爲舉報論文抄襲和在學校基建工程中受賄的校黨委書記,一直遭到排斥和打擊。20世紀90年代以前,他們一家在重慶大巴山地區的一間鄉村中學裡,一直過着暗淡而壓抑的生活。瓊記得自己的小哥哥,每天晚上都在電壓不穩定的昏暗的電燈下寫字。她問他寫什麼,他說:“我在寫一個學校,一個十年、或是一百年後的學校。校園裡永遠灑滿了陽光,窗明几淨,處處都可以看到成排成行的綠蔭蔭的樹和散步的孩子們。鐘聲一響,孩子們全回到教室裡,坐得整整齊齊……在這學校誕生之前,必須有一輛大卡車,把所有那些臉孔陰沉、居心叵測的傢伙全帶走……”
走在陽光明媚的校園的林蔭路上,一直是瓊的願望。
她一直不適應政府機構裡的政治鬥爭。在機關裡,她從來不知道該做什麼好:雖然大家都一樣,領導要求做什麼就做什麼,領導忘記了分派大家就喝茶聊天看報,女人們尋機外出購物,或者議論、猜測別人的婚外情和其他八卦。
剛好,身邊就有這麼一個個案。於是,大家對她的態度微妙起來:鄙夷,好奇,幸災樂禍。
那些女人,她們都有來路,不是廳長的太太,就是秘書長的小姨,或者書記的侄女。她們有靠山,凡事既得利益,不用自己忙活。因此,她們不用學習,不用努力工作,只關心娛樂新聞,只忙瑜伽養生,只喜歡說情事豔史。
瓊那張沉默的小臉,在這些發福的樂呵呵的肥臉當中,向來不被人注意,她們也從不理會她。但此刻,她們卻假裝很有趣很關心的樣子,圍上來,希望她講講自己的感受。
瓊說什麼呢?說她和羅滋的感情?說她內心的歷程和故事?如果說了,只不過是爲別人提供笑料和談資而已;如果不說,就是公然公開地冒犯她們,得罪大家。
或者講假話,另外編一個故事。
那麼更糟糕,因爲她們對整個事件,知道得比她更多。
領導早就指出過,她在“羣衆關係”方面是有問題的。這個問題,夠她迷惘,她永遠也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三十七瓊不喜歡吃西餐,但喜歡西餐廳。有個性、有文化氛圍的西餐廳,是她最喜歡的去處。置身其中,聽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望街景和行人,久久地發愣,迷幻得不知身在何處——這是她感到最最愉悅的事情。
和自己的家相比,她可以把每一個西餐廳當成自己的家,當成歸宿。
此刻,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人,很年青,江南小生類型。他叫葛文,浙江諸暨人。
“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她仍不住輕輕地說。她是一個需要言說的女人,她太孤獨了。
“瓊姐,我想,以你的氣質,應該做一個作家。”
“作家?爲什麼?”
“你太像作家了!”他每天四處出擊,尋找目標。她是個很好的對象,他今天的工作,就是要全力以赴地恭維她。
“我沒寫過書。以前我是天天寫日記的,日記就是我的家。後來我的日記總是被人偷看,所以,我就不寫了。”
她很想和誰說說自己這段時間的內心歷程。
他一直望着她,目光有熱力。
他並不太理解她的話,也對她的傾訴沒有什麼興趣,沒有定力來好好傾聽。但是,他努力使自己臉上堆滿熱情和關心,保持目光的熱度。在這方面,他的職業訓練是滿分。
某天,葛文偶然路過市委大院,看見一個下班的女人,她完美的容貌、冷寂的神情、優美的身姿,十分引人注意。在熙熙攘攘的人流當中,她步伐匆匆,皮膚是少見的白皙,表情緊張而孤寂。
他立刻回憶起來,曾經在公共汽車上看見過這個女人,當時她旁若無人地流淚。
他猜測,她在感情上受過傷害,心理上急需彌補。這樣的女人往往最容易成爲懷有秘密計謀的男人的獵物。因爲,她們的情感世界如同一場幻夢,她們一直漂浮在自己的幻覺當中,而對現實缺少恰當的把握。一旦感情上遭到挫折,立刻虛弱得不及風雨中的一片樹葉。
總的來說,她們是這樣一類女人:只適合生活在理想而純淨的環境裡,只能遇到無論德性和德行都十分完美的男人。而這兩者,在這個時代幾乎就已經絕跡,男人們有能力的成爲經濟動物,無能力的就成爲苦力動物,還有極少一部分,就只能變爲蟲子,吃男人,吃女人,吃一切可吃之物,比如他葛文。
他們這種蟲子,相比之下,更愛吃女人,特別是瓊這類女人。因爲,她們情感豐富,個性完美,充滿理想,擁有美德。只是,在這個時代裡她們顯得格外可笑,智商低,情商更低,因爲,她們身上和心裡所有的美德和美夢,都在妨礙和迷惑着她們。
如果她正好是個富婆——誰知道呢,很多漂亮女人都是富婆,這是經濟社會的鐵定規律——如果是那樣,那他就等於是中彩票了!
一連幾天,葛文都在市委大院外等她……
其間,他不惜冒充見義勇爲者,扶摔跤的小學生、追逐搶金鍊的賊……終於,直到她肯赴他的約。
在最初的約會當中,他努力讓自己扮演一個天真、Lang漫的維特似英俊少年,整個下午就陪着她,默默地喝咖啡,用鍾情的眼神和她說話。姐弟戀,他就是要她趕一回時髦,和他來一場姐弟戀。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出現新的幻覺。
但是,有一點很清楚,她已經對他不設防。
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兩兩相對,他開始出現愁眉苦臉的樣子。
他等她詢問。
她再三詢問之後,他才裝作很不好意思地,告訴她他做保險,入行不久,一點業績都沒有,恐怕會被公司解聘……
“做別的不好嗎?”她說。
“不行啊,我已經花光了錢,您知道,我們的培訓費用是自己出的。而且,我還有個老鄉,生病後被老闆辭掉了,住在我那裡,醫療費花了一大筆,還沒治好,我還得先幫幫他……”他信口胡扯。
而她立刻着急起來。
她越着急,他越喜悅。對付她這樣的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同情你,因爲她是追求美德與真情的。
“瓊姐,我們倆真是有緣啊!我自第一次見到你後,就怎麼都忘不了你的樣子。那天在公共汽車上,你那麼難過,滿臉淚水,我好擔心,好難受啊!從那個時刻起,我就覺得,雖然素不相識,我和你一定是有緣的……”
“算了算了!別提了!”瓊有些難爲情地揮揮手。
他敏感到,她對他其實是沒有感覺的,這種女人,一旦戀愛了,就非常執着,不可能放幾下電,她就跟他上姐弟戀的賊船。
他感覺到她心裡有人。
那麼就跟她做生意吧。
他重新振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