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聽見從馬爾康女人胸腔中傳出來的聲聲嘆息。她想說什麼,羅滋說話了,他望着馬爾康女人的眼睛:“可是,康巴女人是不會背叛她們的丈夫的啊!”
馬爾康女人咬着嘴脣:“到了冬天的時候,若爾蓋的草都被冰雪覆蓋,草死了,只有根還活着。春天,紅原上的草又長出來了,你說那長出來的,還是原來的草嗎?”
“當然不是。”羅滋只好說。
“對了。女人的心已經變了,已經不是原來那顆心了。”
大家一時沒說話,在車裡默默坐着。
羅滋看着瓊,瓊明白他的意思,對他點點頭。
於是羅滋又對後面的馬爾康女人說:“好了,我老婆想通了,我們答應幫你。但是,你想去哪裡?還有,你得告訴我們,女人的心是如何變的。”
馬爾康女人深深嘆口氣:“我在阿壩的時候,一到晚上,那些藏族男人就到鎮上來喝酒、唱歌,有時候還跳舞,直到天快亮的時候,纔回到他們的帳篷裡去。有一個黑黑的漢子,他年青又英俊,他的歌聲最動聽,即使是在遠遠的雪山頂,也可以聽得見他的歌聲。這個穿藏袍的男人啊,他腰間的藏刀比什麼都更鋒利,他的舞蹈像雄鷹一樣,他迷住了我的心!他說,他家已有上千頭犛牛,還有馬匹和一大羣羊,他要我嫁給他。我說我已經嫁人了。他就把自己的手指頭割破,將血全部滴進酒裡,然後把酒全喝光,將瓶子砸碎。他最後說,他不要犛牛和馬匹了,他要周遊世界,去找更漂亮的女人……”
說到這裡,馬爾康女人放聲痛哭起來。
她哭着說:“我要去找他,我夜夜都夢着他。他曾經給我一條皮腰帶,上面鑲有紅寶石,這是他最貴重的東西……我在白天裡睜大了眼睛看他的身影,在夜裡用我的鼻子嗅他的氣味,我會找到他的……求求你們,帶我走,我要找那個雄鷹一樣的男人,他帶走了我的心!”
一一五灰綠的岷江水迎面而來,濺出無窮無盡的水花。男人默默無言地開車,兩個女人就看那白花花的水,那是這寂寞的路途上最快活美麗的。
每當車爬上一道高高的山樑子,瓊就和馬爾康女人一起,把那些畫有符咒的各色紙片撒出去,一齊大叫:“阿娜賽籲——”
經過了小寨子溝,不久就到了上下海子。
到上海子的時候,吉普車熄火了。他們在茂縣時因爲馬爾康女人而忘記了加油。
羅滋只好將車停在路邊,等待過往的車輛。
站在公路上往下望,上下海子的水沒有流動,是碧綠的顏色,如同堅硬的翡翠。半個多世紀前,這裡的大山之間是兩個富裕的村莊,不是“海子”。有一天深夜,突然之間地動山搖,大山分裂成爲寬闊的峽谷,村莊陷落谷底,地下水洶涌而出……沒有嘆息和呼救,無論雞犬牛馬、男女老幼、幸福怨艾、歡樂哀愁,一切人間聲息事務,和夜晚的夢一道,永遠地沉沒於八十餘米深的水中……
上下海子,就是那次大地震留下來的堰塞湖。
如今,他們只看見漣漪起伏的碧綠的水。海子邊的山坡,種滿了玉米,山水之間,寧靜如水,沒有一絲往昔的記憶。
明媚的陽光下,山坡上的玉米挺拔茁壯,綠油油的。
等了近兩個小時,還是看不到過往車輛,三個人有些着急了。車裡僅剩的幾隻啤酒也喝光。最後一支香菸,羅滋給了馬爾康女人,他和瓊則分吃了一塊她的青稞糌粑。
“到松潘就好了,”羅滋安慰她們,“到了那裡,我要在車裡裝滿食品:啤酒、犛牛肉乾,以及瓊愛吃的紅李子。”
終於有一輛旅遊車來了,羅滋攔住,要求司機給些油。車裡是廣西來的一個旅遊團,全陪是廣西人,不耐煩地催促重慶司機:“他媽的,趕快一走了之,理他幹什麼?耽誤我們的時間!”
重慶的地陪是個哼着山歌的藏族小夥子,立刻呵斥他的廣西同事:“你他媽的住嘴,換了是我們要人幫助呢?你這種人出門在外,肯定討死!”
灌好油,瓊給錢給司機,司機拒絕了,告訴他們:“前頭有隻公羊帶着幾頭羊,從大岩石上跳到山谷裡去了!”
“爲什麼?”
“不知道。最近動物自殺的事情還真不少,聽說北川的水牛在半夜都撞開圈門,跑到田裡去了……松潘那地方不安生,你們不要在那兒停留。”
“阿娜賽籲——”
漂亮的旅遊車順岷江而下,轉眼不見。
羅滋和瓊回到車上,發現馬爾康女人已經不知何時離去。
瓊問:“她是不是到山上唱歌(方便)去了?”
“這裡的山光禿禿的,沒遮沒躲,她去哪裡唱歌?”
他們又等了十多分鐘,還是不見馬爾康女人出現。
瓊突然想起來剛纔那漂亮的旅遊車:“她是鑽進那車裡去了!”
瓊又問羅滋:“你說,她會去到哪裡?廣西嗎?”
“那個迷倒她的藏族小夥肯定不會去廣西。”
“哦,他會去哪裡?如果你是他,你去哪裡?”
羅滋說:“如果我是他,我就回拉薩。最美的女人在拉薩。”
瓊報復他,用唱歌一般的聲調說:“如果我是她,我就不找啦,雄鷹要飛就讓他飛走吧!我要回馬爾康去過好日子,你說的,犛牛會越來越多的,不是嗎?”
他們哈哈大笑。
一一六黃昏是他們一天之中最爲飢餓的時候。
吉普車嗚嗚響,遠方的村莊在薄暮中上升,突顯在眼前。
這也是一天之中最使人憂鬱的時刻。大地在清冷的空氣之中,更加緩慢地轉動着,慢慢地抹去那天邊的紅暈,將天空變成一個透漏無數亮光的深藍的瓷盆。
藉着星光,他們走進一個村莊去尋找食物,那裡的許多房屋竟然是黑乎乎的。打開手電看,屋裡好像剛被匆忙地清理過,能帶走的東西都被帶走了。
人們爲什麼要拋棄自己的家園?
附近稀稀落落的,尚有一兩家燈火。他們趕過去,湊近些,從緊閉的窗戶的縫隙往裡看,看見裡面有些年老的女人和生病的男人,圍坐在火爐邊,神態既無奈,又安詳。看來,他們無法離開,就選擇了留守。
柴扉下的小狗一隻衝羅滋和瓊叫個不停,他們怕狗兒的叫聲驚動了那些房屋裡火爐邊的老人,趕緊退回去。
在一片高地上,羅滋開始紮營。
瓊在一塊山民們尚未來得及刨過的土地裡,挖出來一隻只土豆,又找來乾柴,點燃了火,將帶着泥土的土豆埋到火堆裡烤。不一會兒,四周就瀰漫着土豆燒熟了的香味。
這香味使他們感到自己和這土地是多麼的親近!
羅滋說:“真好吃,就像小時候吃過的那種味道。”
“羅滋,告訴我,爲什麼你總是要出遠門?”
“因爲它,遠方,它是我們身體中的樂園,靈魂中的世界,我相信,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喜歡在這樂園中來來往往。你,難道不是嗎?小姑娘!”
“我喜歡開車的感覺。我感到,只要車輪轉動,我就在超越。車輪在超越那些車轍印、碎石頭,而我在超越時間和我自己。”
當她說話的時候,隔着一堆篝火,他看見火苗在她眼睛中的跳動,和她光明的臉龐。他還看見了他們**的姿態,看見漫天繁星撒在他或她的脊背之上。美好的感覺油然而升,他又彷彿覺得自己的翅膀再次顯現,並且十分柔軟、靈動。
不知名的夜鳥嗚嗚叫着,飛過山那邊去了。他呆呆地看着他愛了那麼多年的女人,在火的那邊,她好像是他的血液,曾經在傍晚的時候繞着地球循環了一週,又跟隨綿綿的遠山起伏,然後降臨在他面前,迴歸到他的身體之中。
他要像他一千次做的那樣,用他全部的溫情地將她擁入懷中,讓他的身體和眼前的篝火,將她暖透。
他將帳篷支撐好,他們於是有了一個小家,它立刻將他們漂浮在外的靈魂收了回來。
女人的靈魂到達了男人靈魂的旁邊,他們相挨着躺下來,彼此嗅到了對方全部的氣味。
他們的舌頭開始問候和勾引,他們的靈魂就從舌間滑入對方的心靈……
他們擁抱着,很久很久,彷彿已經完全忘記了海城市,忘記了那個有沙灘、有酒吧和的士的遙遠地方……
一一七羅滋拉開一點帳篷的拉鍊,看星星,看自己的翅膀。
“告訴你吧……”他說,“我在大西北的時候,在陽關,遇到一個男人……”
她好像重新醒來,說:“你遇到一個男人?什麼樣的?”
“一個永遠在旅途中的男人。他在我獨自行走的時候來到我身邊,說:‘我們交換勇氣吧,孤獨在路上的男人需要!’我告訴他,我有女人,我的女人隨時在旁邊看着我。他說:‘噢,女人?我有很多。不過,如果她們在我的身邊,我就失去力量了,所以,我從來不把女人帶在身邊,也不思念她們。’和我說完這幾句話之後,他很快走了。當我再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坐在古城牆的胡楊樹下喝了十多支黑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