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在街市上呼喊,在寬闊處發聲;
在熱鬧街頭喊叫,在城門口、在城中發出言語。
——《聖經》:箴言第一章)四十海城書畫院院長老張一直惦記着一件重要的事情:
日新鞋業公司的總裁威爾遜在許諾給書畫院一筆贊助的時候,拍着他的肩說:”我們不需要廣告。如果張先生您真要給回報的話,我希望有一個你們中國的畫,在我的辦公室裡——”
威爾遜多毛的手在老張頭頂上劃了半圈,老張感覺是一大羣蛾子在頭頂盤旋,不禁往下縮了一下。威爾遜看他被自己嚇的,“嘿嘿”笑了。
老張的竹畫得不錯,號稱“南方一枝竹”。唯一的缺點,就是他的竹總是往一個方向飄,也就是說,他的畫裡有風,但風永遠是往一個方向吹的。另外,他愛往竹林裡添麻雀,那些麻雀都很醜,像被炸爛了的樣子。他總是忍不住添了一個,又一個,曾經給他做經紀人的一個馬先生,一看見他端上小顏料碟子往畫上添麻雀,就感到揪心,最終因爲麻雀的問題,解僱了自己。
老張很喜歡這個說中國話一點都不結巴的老外,尤其是威爾遜的笑容,看起來既調皮,又厚道。所以,心裡就打算把自己的畫送上一幅給他。
老張熱情地說:“我一定給您送幅畫來。不過,您喜歡哪種風格的呢?您知道,中國畫有山水、花鳥,有工筆,有寫意……”
威爾遜的雙手掌心向前,像指揮家那樣往前拍了又拍:“羅滋!羅滋,明白嗎?”
“當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沒問題!”
老張心想,第一,要把羅滋拉進書畫院,成爲駐院畫家,這樣,就有理由讓他把畫留下,至少,也得讓羅滋留下三兩張畫在書畫院裡吧。
他打算好了,又將拉羅滋進院的各個步驟和環節謀劃得天衣無縫,通知各位理事,準備開會了。
理事們最最佩服老張的,一是他拉贊助的能力,再就是他籠絡進來的畫家,都是頗具商業價值的,能夠給書畫院創下財富和好名聲。要不是這個,他是做不了這個院長的,要知道,到了院長的位置上後,他的字價格漲了一倍。前幾任院長爲爭這個位置,在院裡打得頭破血流的事情常有發生。
四十一羅滋作品研討會安排在十月的上旬,就在海城書畫院召開。老張打算好了,只要研討會一結束,他就要把羅滋留下來創作新作品。或者,取第二個方案:藉口出院刊要介紹他的作品,半借半騙,拿走他幾張畫。
操持研討會,老張是最拿手的。
之前,他給市裡的一個副市長也操持了作品研討會。那副市長其實只是個書法愛好者,在被提拔前的漫長的等待期裡,每天用練書法來篤定自己。當上副市長後,精明的老張立刻拉他來做顧問,給他開研討會。
副市長自然高興。在圈內有點說法,以後到處題字,也更加鎮定。他知道自己其實並不入流,但書法這個東西,你怎麼說都可以。以他的身份地位,坐在會上主座,別人一定拼命比賽浮誇奉承的能耐,場面一定肉麻。但要是不現身,又不知道那些狂妄文人,會不會斗膽往實了說,那豈不是自露醜陋、自取其辱?遂找來老張商量,老張對副市長耳語一番,副市長立刻眉開眼笑……
到了研討會上,老張特別交待了,副市長一是工作忙,二是擔心他在場,大家礙於情面,不能直抒胸臆,不敢批評,所以,就不到場了,但是安排了錄音和速記,大家的發言,副市長還是要認真學習的……
結果可想而知,有錄音和速記,那不跟副市長在一個樣?自視甚高的文人書生們,終究沒有膽量說真話,而是搶着將那些阿諛之辭盡數收羅貢奉……
開羅滋的研討會,就不用那麼費心表演了,一紙邀請函發出去,圈內人幾乎都來了,媒體記者也不請自來。
艾艾頭天晚上就給羅滋打電話,把她要吹捧他的話預演一番。她一是藉機套近乎,再是也怕自己繞老繞去的表達,會被會上專業人士們的發言淹沒,無法給羅滋留下印象。
按照她打電話的習慣,說完主題語之後,還要說一些圈內的是非和秘密,儘量拉長通話時間。她相信,只要時間足夠,不風情不發情的男人總也會風情起來發起情來。
但羅滋的確例外。她無論是對羅滋表示關切,還是不斷的給羅滋傳播圈內是非,都同樣令羅滋不快。
會議在上午九點召開,羅滋掐好時間,準時進場。他看見艾艾頭頂雲發,扭動豐滿的身體入場,立刻坐到一個可以迴避她視線的角落裡。
艾艾走進會場,工作人員對她說:“這位女士,這邊請!”
她很不高興。
她覺得,即使自己的外表已經是個“女士”,但還是希望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都叫她“小姐”,她認爲這是他們應該有的文明和教養。
她有着獨身女人的心態,永遠把自己扮成一位可人的小姐……
這位女士隨身攜帶了漂亮高級的手提式皮包,雖然是本地的合資企業生產的,但也還是牌子貨。
她一走進會議室,就感覺到圈內人不是太熱情。他們不像文學圈的男人那樣喜歡恭維女人、向她們獻殷勤。他們甚至是無情的——對沒有感覺甚至厭惡的女性,他們會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態度展示出來。
很快,她發現他們都在注意一些新面孔,比如某個漂亮的女學生。
這又引起了她的不快。可見,男人就是男人,他們不會因爲成爲畫家後就免去了男人的俗氣和卑劣!老牛啃嫩草不僅僅是一種現象,更是一種潛在的本能。
她入座之後,一邊憤憤地思忖着,同時不斷地從包裡拿出些塑料袋來,整理她的化妝品和藥品、零食,發出唏哩嘩啦的聲音,旁邊的人覺得十分刺耳,紛紛扭頭看她,眼神流露不滿。
海城大學藝術系的蘇光明,把他半個班的學生都帶了來,會議室一時十分擁擠,不少學生就坐到了門外。海城本地人,大家都來自全國各地。20世紀80到90年代,他們陸陸續續成爲這個新城市的居民。艾艾是湖南人,李恩是湛江人(但他高大威猛,南人北相),招延伸是武漢人,楊羽翼是上海人……
既然來了,都是願意講話的。開始也都是溢美之詞多些,似乎是先表個態,使大家安靜,讓主持人放心(老張主持),使室內有良好的氣氛。
羅滋聽着那些“表揚性發言”,感覺難受,好像自己是在收受大家的恩惠。
這就是進入人羣的代價,哪怕他們是你較爲親密的同類,一旦入夥,你就得和大家一道維持某種東西。它或許是自我繳械(喪失),或許就是遊戲規則。
他甚至覺得不好意思看那發言的人,怎麼就組織好了那麼多讚揚的話,和因爲普及而被**得庸俗的藝術理論攪在一起,湊近麥克風嘩嘩傾泄……
他剋制住自己,只看那會議桌中間擺放的花草。還好,這裡擺放的花草都是真的,真正的長勢茂盛的南方植物,不像以前機關裡的那些,全是塑料(最多用了紙和布)製品,遠看比真的還真,近看誇張得令人想吐。
他拿出一個小本子,記錄自己此地此時的一些思想。這是他多年來的一個習慣。他想,等到了某個時期,他將沉浸於文字之中,總結並梳理自己的思想。
他寫下的這些文字,來源於某個實驗——現代生活依靠遊戲規則(game)來進行和完成,集中體現於城市文明。
遊戲規則無處不在,意識形態尤其不可避免,藝術領域當然也無法棄之不理。4只猴子被關在籠子裡,籠子裡掛着香蕉,籠子外準備好了水管。如果一隻猴子去摘香蕉,另外三隻猴子就被水淋。結果,只要有一隻猴子去摘香蕉,另外的三隻猴子就要去撕咬它。
然後,把籠子裡的猴子逐一替換。
每一隻新進去的猴子如果去摘香蕉,其餘的猴子一樣會涌上去撕咬它,哪怕它們並沒有爲此受水淋或別的什麼處罰。
最後,猴子全替換過了,情形依然。
每一隻新來的猴子都不明白爲什麼自己一摘香蕉,就要被同類攻擊。如果它後面的又一個新來者去摘,它就參與攻擊的行列,並且和大家一樣的熱烈。
這就形成了規則,集體繼承並忠實於它。
羅滋記得,在英語中,game是指人們遵循一定的規則來進行遊戲活動,目的是要使自己“贏”。關於這個,海城大學的一位講師——剛畢業的經濟學博士,主動說要給藝術界的人士開課,就講“博弈(game)論”。
那次是在一個酒會上,羅滋演講的話題似乎和藝術無關,他的主題是“生活會爲不同的人打開不同的門”。在他的演講之後,這位博士馬上說:“藝術家用哲學的方式來解讀生活,而今天應該用經濟學的方式來解讀了。”
爲了讓大家更專心聽,他接着羅滋的話,站起來說:“說到人生,的確是生活會爲不同的人打開不同的門。那麼我們來講博弈,也就是g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