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爲什麼要帶我去看臺風?”
他說:“如果這個你都不怕了,還有什麼可以嚇到你?你說是不是?”
緊跟着,他們又驅車前往最南部。這裡經受颱風的洗禮,就更多了。他讓她想所有颱風的名字。
除了她先前腦子裡記下的,她又想到了超強颱風“桑美”、“聖帕”、“韋伯”、“羅莎”、“鳳凰”、“莫拉克”,等等。
她說,想去看漁港。
羅滋一扭方向盤,轉眼就到家了南部漁港。
鋪天蓋地的大雨,形成厚厚的雨幕,覆蓋着港內停靠避風的幾百艘漁船,船頭的測風儀,被呼嘯而過的大風,吹得急速旋轉。船上的旗杆,也似乎隨時會折斷。
羅滋沒有徵求瓊的意見,就開了車門,跑去岸邊。瓊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大風裹着大雨,瞬間把他淹沒了。
“羅滋——”
瓊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瓊醒來,原來是個夢。
瓊將這個夢迴味了一遍。
很奇怪,她在夢中的心理、情緒,是那麼清晰、清楚。她對他的猜測、感受,他那硬朗而優雅的臉的側面,車窗外的雨,全都那麼清晰,比現實的世界還清晰。
長期以來,她每天都會花很多時間來分析自己的夢。所以,她在夢中很敏感、很警覺,在現實裡面卻常常恍恍惚惚。
羅滋現在在哪裡呢?這個夢將預示着什麼?
她感到不安。
她突然想,這個夢的意思,是不是羅滋這個人,這個將她內心之火點燃的人,就要消失了呢?就像過去沒有他的那許許多多的日子一樣,蒼白無味地流逝的那許多時光,又將不斷地重複下去?
網絡電視正在播報:據本市氣象臺今日07時發佈的颱風緊急警報和天氣預報,今天本市有暴雨到大暴雨,局部特大暴雨,明天有大到暴雨。
她看見,電視上的颱風橙色預警信號,已經更新爲颱風紅色預警信號。
瓊還是控制不了自己,要去雨中行走。
瓊喜歡在雨天獨自行走。
孤獨的人愛貓,感傷的人愛雨。雨天,是瓊不回家、不見人的籍口。
城市裡流行透明雨衣。
雨天也不用考慮如何打扮自己,裹上雨衣後,即使是透明的,大家也再次變得陌生。
只有在陌生的環境裡,在陌生人中間,瓊纔會感到安全和寧靜。
雨水淋漓的午後,瓊離開聒噪的同事們,到雨中去。
她來到荔路上,穿過海荔公園,然後一直在公路邊上走,走到世界之窗。靠在仿古羅馬石柱上,眼前一片空曠和迷茫。
孤獨的現代人,如果不想窒息的話,是需要時不時離開現實的——除非那是一個遂人心願的現實。
那麼,遂人心願的現實是什麼呢?過千萬的年收入?彩票中獎?升官進爵?
對於她來說,那遂人心願的現實,就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永遠地相親相愛。
雨把世界收束起來了,城市和現實都隱匿起來,讓她只聽得見雨的聲音,只聽得見自己內心的聲音。
她在雨中呆着,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這樣的時候,最想做的事情,還是給羅滋打電話。
羅滋,這個男人自少女時期,就佔據她的內心和夢境。
似乎是,他與她的一切,給她的道路圍上了柵欄;對他的思念,令她時時窒息。每一個細節的回憶,都使她難以回到現實,讓她不斷陷入憂鬱。
電話打到他的家裡,是個女人接了。
瓊不說話,掛斷,再打他的手機。
還是剛纔那個女人,聲音急切地,想抓住那個打電話的人:“喂,我是shyly,你是誰啊?”
狡猾的女人,不但搶着接他的電話,還趕快自己跳到舞臺的中央。
瓊生氣了,說:“叫羅滋聽電話!”
“他還在睡覺呢。”shyly故意放慢了聲音,像大權在握的主婦一樣,做作地問:“你是誰呀?一會兒我叫他回你電話?”
瓊知道羅滋是不會在午後睡覺的。他通常是在上午11時起牀,吃完飯後,就開始工作,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
這個撒謊的女人,想知道是誰在找羅滋。
羅滋沒有告訴過她這個女人的存在啊。她是哪裡來的?她有着東北口音。
他這樣的男人,竟然有個狡猾而俗氣的女人,隱藏在他的生活之中?
瓊一時間,既茫然,又氣惱。
瓊所在的這棟辦公大樓,因爲颱風的緣故,變得十分安靜。
偶爾有電話進來,瓊不接。
平時,那些格子間裡全是腦袋,現在空空的,令人恐慌。
瓊從幼兒園接來的孩子,就坐在地板上,安裝他的樂高玩具,鎮靜、專注,一艘軍艦模型就快裝好了。
瓊感到自己竟然沒有他那樣的能力!他只是一個小小孩哦。
她擡頭,看鏡子裡的自己。
她喜歡在思考的時候看鏡子。所以她所在的各處、她的所有手袋裡,都有鏡子。
這是不是一種自戀呢?
可是,她並不是欣賞鏡子裡的自己的美。相反,她是想尋找,自己不斷的內心的風暴,在面容上如何呈現出來。
回想起來,她當初是想考戲劇學院的。但老師告訴她,戲劇藝術在今天已經完全被邊緣化了。況且,她在北京,在戲劇圈內,沒有一個認識的、可以依靠的人!
結果,她去了醫學院。
鏡子裡,是一張潔淨、冰冷的臉,是一個外表冷漠、內心不安的女人。
(瓊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個童話,惡毒皇后總是對着鏡子說:“鏡子鏡子,誰是這世上最漂亮的?”
唉,不同的女人會喜歡不同的童話,因爲她們都希望做童話中的主角。)瓊是個什麼樣的主角呢?
她仔細看鏡子裡的自己。
“也許,是南方使我變成了這樣。我本來不是這樣的。”
她輕聲對鏡子說。
“女人不是生來就這樣的。女人是長成的。這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連男人們都知道,女人不是生來就這樣的。是張漢,是婚姻,使我變成了這樣。”
瓊扭過頭,有些無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孩子依然在忙碌,他又要裝好一架飛機模型了!
瓊心裡想着羅滋。
羅滋,到底有沒有這麼一個男人啊?他好像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事實上是,瓊從她和羅滋的愛情中逃離了。她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當中,回到由張漢當主角的舞臺上,就好像羅滋只是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根本沒有存在過。
感傷的情緒,帶來胸部隱隱開始疼痛。
“兒子!”
她輕聲叫。
兒子在一天天長大,他不斷地從她身上吸取營養,壯大自己。
“媽媽,你要開心些哦。”兒子一邊忙碌,一邊說,頭也不擡。
他好像已經無所不知。
他不但是來自於她的**,也是來自於她的靈魂。
他知曉她的一切,並且以他能夠理解的方式,理解和安慰她。
比如眼前,他看出了母親的情緒低落。他安慰她說:“是的,媽媽,我們沒有必要那麼早回家,何況還在下雨!”
有兒子,就有了一個家。家,就是一個完整的現實,是很多現實關係,各種各樣的,網絡一般,糾結着你的每一根神經,你無法掙脫。
這個家是她自己的,兒子,是她生命中的生命。
但她是隻誤入陷阱的兔子。
七有兒子,就有了一個家。家,就是一個完整的現實,是很多現實關係,各種各樣的,網絡一般,糾結着你的每一根神經,你無法掙脫。
這個家是她自己的,兒子,是她生命中的生命。
但她是隻誤入陷阱的兔子。
(或許,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她喜歡陪着兒子看《兔寶寶》,看兔寶寶一次次鬥過人、懲罰和戲弄人。)如果不是因爲兒子,離開那個家會是件輕鬆而愉快的事情。
有時候,她想,她可不可以將張漢,當成一個親人呢?
她希望可以那樣。
瓊的內心裡,和這個世紀的所有新移民一樣,駐紮着根深蒂固的孤獨,和像潛艇一樣隨時會浮出水面的不安。
除了孤獨和不安,還有對未知的陌生人的警惕。
瓊覺得,是陌生人的冷漠和厭惡,讓她這樣的新移民,產生了對現實的懷疑——記得她考進這個城市的公務員隊伍,在政府機構工作的相當一段時間裡,那些本地的同事,只和她說三句話:“是”或“不是”;“不知”;“不關我事。”
更進一步,她感覺張漢其實也是極其冷漠的,只是和同事表現不同而已。
比如說,他從來不會問候她;從來不和她聊天和談心。即使是要**,他也是採用一種沒有語言和交流的直接的方式,幾乎就像他要吃飯一樣麻木,並且理所當然。
瓊很納悶:當他在的士車裡的時候,他是機靈和活躍的,善於揣度人心和察言觀色的。但是,當他回到家裡,就一直坐在電視機前,直到上牀睡覺。
如果他休息了,他會去看他的母親,他對母親,是有真實的愛的。他並不是不會表達感情的人啊。
他很帥,他母親卻是很醜的。
人人都說醜娘心善。
張漢的醜娘是很惦記他的。每次他回去看她,醜娘都要嘮叨很多反覆嘮叨的事情。
“漢哪,”醜娘說,“你和她是半路夫妻,可得提防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