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車窗旁那即將逝去的陌生的燈火在遠方移動——西籬《一朵玫瑰》:《隨水而來》)二十三瓊以一種大無畏的態度往家裡趕。
出於對張漢的厭惡,她不乘的士,而上了一輛剛好靠站的巴士。
她想像張漢會在她進門之際甩來一個耳光……或者,更極端一些,他將一瓶硫酸迎面潑來——她下意識地撫摩着自己的臉,光滑、滋潤。她對這張臉比少女時代更爲滿意,因爲只有在現在,她才認爲自己是真正漂亮的,有着與衆不同的光彩和神韻。
她有着別人不能分享的秘密,她的和靈魂在這些日子裡都變成了詩歌。
“IknowIneedtobeinlove,IknowI’vewastedtoomuchtime.
IknowIaskperfectionofAquiteimperfectworldAndfoolenoughtothinkthat’swhatI’llfind……”
女人必然要愛,否則女人就是庸俗、軟弱的。
她們淺薄而遲鈍——如果她們沒有感情的話。
愛和被愛,女人才得到蛻變,纔會成爲花朵和音樂,成爲美好的存在與像徵。女人的美麗和智慧,亦是在愛中成長的。
“是的,我知道,我明白,我需要被愛……”
她咬着嘴脣,淚水嘩嘩從臉上滾落。巴士裡,站在她位置前的人都注視着她。
她就這樣旁若無人地流淚。
一個青年拉着車頂的吊環拉手,挪上前些,俯身輕聲問她:”小姐,你需要幫助嗎?”
這是個乾淨、清秀的男生,說話有浙江口音,頭髮紋絲不亂,穿短袖襯衫但打領帶,手裡抱着嶄新的公文包。
“謝謝!”她對這個剛入社會的”新鮮人”擺擺手。
在她準備下車的時候,”新鮮人”趕快掏出張名片遞過來:”小姐,如果有需要,請call我!”
她禮貌地接了,沒看,放手袋裡。
回到家裡,意外地看見兒子正伏在餐桌上畫畫。
“媽媽你下班了嗎?”兒子問。
“啊。你下午沒去幼兒園?爸爸呢?”
“爸爸接我回來,然後讓我在家等你,他說他還要出去辦點事情。”
“他還說了些什麼?”
“沒有。不過他把茶几砸壞了!”
沙發前的茶几,面上的玻璃果然裂了。
張漢是個力氣十足的男人。那麼,他去了哪裡呢?
她突然感到可疑,拿起電話就撥——羅滋的電話無人聽。他或許已經離開了家。他的手機也一直沒開。
話筒從瓊的手中掉下了……
二十四瓊走了之後,羅滋並沒有回機關。
他不想在辦公室裡談論自己的問題,別人要討論那是別人的事情。
他的情緒低落到極點。
事實上第一次瓊到他畫室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很快會坐到火山口上,不知在什麼時候就被熔岩的滾滾紅流吞噬。
他給研究室主任陳衡打了電話。
在電話裡,羅滋好像聽到部長肉厚的手掌拍到了桌上——部長的辦公室和研究室就在一條走廊上,對他嚴謹的工作作風的學習,早就滲透到整個機關工作人員們的言行當中,並形成了機關特別的氣氛。
“你總之要回來一下!”陳衡說。
陳衡算了解他了,知道他是個不怕付出任何代價的人。
但是羅滋自己不知道,其實他現在很需要朋友,需要與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交流自己的經歷和感受。
男人就是這樣,他們可以狂歡、飲酒作樂,但不會與人分享自己感情上的秘密;他們可以爲自己的行爲去犧牲,也不會輕易背叛和否定自己。
所以相比之下,聒噪嘮叨的女人們總是更容易解脫。
然後,他去了”子彈殼”酒吧,在那裡獨自喝酒。
這間酒吧裡有他的幾幅小畫,是素描人物肖像。這些變異到極至的現代人面孔,和子彈帶、火藥槍、麻繩、高幫靴,以及美國西部牛仔帽等實物一起,出現在粗礪的牆上、廊柱上,使人想到人類歷史上某些爭取自由和尊嚴的狂放歲月,以及現代精緻生活帶給人的窒息感。
酒吧侍應很殷勤,給他同時上了嘉士伯和五糧液。
她們對他再熟悉不過。
“老闆回寶安了,明天回來。”她們告訴他。
酒吧老闆阿林是羅滋的朋友,過去在雜誌社做過編輯,是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人。
阿林的女朋友安瀾坐在酒吧的一個角落裡,有些懶洋洋的翻看新到的時尚雜誌。
羅滋坐下後,她不斷的向他拋媚眼。
他不理她。
“羅老師,我電不着你嗎?”安瀾扭着她的水蛇腰過來。
“你什麼時候不再上濃妝,我什麼時候和你說話。”
“算了吧,跟我化妝沒關係,是你自己心情不好。我來幫幫你吧。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我發信息給你,我剛收到的。”
“直接告訴我吧,我的手機不知放哪裡了。”
“好,聽着——”安瀾看着自己的手機屏幕,”祝你一年365天開心8760小時快樂525600分鐘精彩31536000秒幸福。”
羅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說話。
“羅老師你怎麼啦?失戀了嗎?”安瀾靠上來摟住他的肩,”我剛纔唸的,你都聽見了嗎?”
“別,小姐們看見了!”
“那你記住,我以後再發信息給你:520代表我愛你,記住啦?瞧,就這些數字就讓我們生活得很幸福了……當然,還必須要有存款的數字。你的數字肯定是很厲害的,幹嗎不快樂?”
安瀾說着,像演小劇場戲劇一般叫着”啊——”,然後滾落身體掉到羅滋的脖子上:”羅老師,知道嗎,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有魅力的男人,好像李察?基爾!”
她更加誇張地抱住他的頭,往他的耳朵裡哈氣,咯咯笑着。
“安瀾,求你別鬧了!”
“我愛你啊!”
“愛我幹什麼?別愛我。”
“你真是,想愛你還真是不容易呢!那你就自己呆吧!”安瀾說着,扭着她的水蛇腰,咕噥着”不給面子”,鑽進某個包房裡去了。
她也是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
這個年代出生的人,吃了太多的色素,這些色素又從他們的身體裡滲透到他們的皮膚和毛髮——你看那些髮廊仔,五顏六色像熱帶魚!而街頭的少女,用過多的流行色彩來塗抹自己。
另類是現代性的殘渣,就好像任何一種生產都會留下廢料一樣。
當然,也有不少70年代出生的人會站到時代的前沿,成爲驕子。
阿林回了寶安的家。他不在,使羅滋有些掃興。羅滋擡頭就看見右面磚牆上有一幅阿林的黑白照片,鑲在紫褐色的木框裡。他有着謝霆鋒一樣的面孔,是少女們追捧的對像(其實這是這個時代最常見的少年面孔。你看深圳各個文化廣場上的夜晚勁舞,扭動着和嚎叫着的,都是這樣的面孔)。阿林的氣質是複雜的,有些叛逆,但決也不是”憤青”,而是有些接近20世紀初中國青年的氣質。他算不上時代的驕子,不是報紙財富週刊關注的對像,但可貴的是,因爲他沒有歷史,所以他能夠學習和欣賞歷史。他在自己的酒吧裝飾了不少舊時代的圖景,還準備出版一本”明清暗殺史”之類的書,對文藝復興時期的哲學也頗有興趣。
(關於歷史,羅滋想起來,在某次紀念魯迅的學術會議上,北京的教授和浙江的教授就克羅齊的話發生了爭論。一方把自己當成了克羅齊,所以嘲笑另一方連”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樣的經典論斷都想撼搖;另一方則因爲對方以克羅齊自居,所以根本不打算去理解那句名言,哪怕它的意思僅僅是”歷史具有當代性”,而只想對準對方的鼻尖投出自己的梭鏢……
當時,羅滋就有些爲魯迅先生嘆息,趕快離開了會場。)關於歷史,羅滋的腦子裡只是在不斷的迴響着羅素(Russell,B.)的聲音,他是20世紀最智慧的人,是羅滋心目中的文化英雄。羅素說:”能夠隨時把當前看做是已經成爲過去,並且考察它包括有哪些成分將會增加世界史的永恆財富的儲藏,並在我們和我們整個這一代消失之後將會仍然生存下去並有生命力——這是最好不過的事。在這一思考的角度之下,一切人類的經驗都會得到改造,凡是污穢的或個人的東西都要被清除掉。隨着我們在智慧之中成長起來,各個時代的寶庫就會呈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就越來越學會懂得和熱愛那些由於他們的奉獻而使得這一切財富都成爲了我們自己的財富的人們。通過思考這些偉大的人生,一種神秘的通感——就像是一支看不見的合唱隊裡的音樂充滿了我們的靈魂——就會逐漸地成爲可能。英雄們的聲調,仍然從過去的深處在呼喚着我們。
思想在思想家那裡也許是很深邃的,但思想在普通人那裡就是很樸素的,它不會爲某人或某類人所獨有。這是羅滋熱愛和社會各階層人普遍交往的理由。許多時候,他欣賞他們對原則是非的直覺判斷,和現實的取捨態度。
比如他與和自己年紀十分懸殊的阿林們。
歷史就是歷史本身,是過去的人們的事情,在阿林們的心靈之中沒有半點陰影。
所以,對於歷史和現實生活,他們可以有更自由的解讀方式。他們熱愛時尚和金錢,着迷於羅滋和凱麗金,偶爾會投入行爲藝術。
可貴的是,羅滋不時可以和他們一道尋覓羅素所說的那”神秘的通感”。
二十五羅滋喝光了桌上的酒之後,看見酒吧牆上的繩索、木框、氈帽,遊離太空一般飄舞。
他笑笑,抓了帽子戴頭上,走出去。
一輛的士準確地滑到他面前。
他拉開門坐進去,沒有發現車後座還有兩個男人,他們都戴着風雨帽,帽檐壓得很低。
司機目光冷漠的望着前方,羅滋覺得他有些面熟。
他伸手拍司機的肩:”哥們,隨便去哪裡……”
他舌頭有些木了,頭疼得厲害,渾身無力,還有點勁,只夠搖下車窗。
安全帶也僅僅是套在左手臂上裝樣子。
“哦嚯——”
的士高速行駛,風在車窗呼呼響,羅滋興奮的叫着,將頭和手都伸進風裡。
風撲打着他的臉,使他清醒了幾分,看見車已經來到環城高速公路上。
同時,他也感覺到了自己身後兩個沉默的男人,一直專注的盯着他的後腦勺。
在前方的一個出口,的士拐進了一片果樹園。
“哥們,玩的哪一路?”
羅滋咕噥着。
沒人理他。
一瞬間,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張漢已經停好車。
“哥們,怎麼樣都可以,但如果不打死我,就請不要傷我的手。”他說。
後座的男人下車,拉開車門將他拖出來。跟着,另一個照着他的臉孔就是一拳,他感到自己的頭因爲被襲擊而變成了木頭。
羅滋被三個男人打得天昏地暗,暈頭轉向,鼻孔和口腔流出的鮮血使他的前胸潮乎乎的。在極度的痛楚中,他聽到自己身體內部骨頭的斷裂聲。
“這是對你偷食的警告!”三人中的小個男人對他說。
他們終於累了,歇下來。
張漢踢踢地上的羅滋,說:”我們不打死你,你可以去報警。”
臨上車,他看看倦縮在地上已經昏迷的羅滋,哈哈笑起來:”得了,你在這裡肯定會死掉,還是我們替你報警吧!”
他示意小個子,小個子打開手機撥了電話。
羅滋被扔在果園邊的水溝裡。
他們鑽進的士,紅色的士駛離果園,轉眼消失在高速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