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他們到了什邡。
初夏的天空十分乾淨,大地上一派寧靜。
這個小小的縣城,既熟悉又陌生,即使是一輛來自異鄉的車輛,也打擾不了她的安寧。進了縣城後,羅滋將車速放到最慢,幾乎和大路上一隻只龐大的水牛行走的速度差不多。不知道爲什麼,自從進入四川,他就有一種難言的激動和小心。他唯恐他的任何一點莽撞和粗魯,成爲對這鄉土的不恭;或者,他生怕自己和瓊的到來,驚醒了這土地、這叢林、這山崗和流水。它們有一種脈動,和他、和她,緊緊相聯。他們在傾聽,而這鄉土也在傾聽,傾聽他們的足音,瞭解他們的心事,評判他們的未來和命運……
吉普車小心地緩緩行進,然後停在一個小旅館前。一些面孔骯髒的小孩,害羞地笑着,向他們圍上來。瓊打開自己的旅行袋,拿出糖果零食給他們,但孩子們不拒絕,也不伸手,只是害羞地笑着,退開,遠遠地看他們。
小旅館還掛着上個世紀的招牌:“供銷社招待所”。門壁上是斑駁暗淡的紅漆,還有未撕盡的標語紙,上面宣傳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家人等等這樣一些政策和思想。石階上做針線活的婦女,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之中,太陽把她裹在卡其布夾襖裡的脊背,曬得暖乎乎的了。看見兩個來自都市的男女,她趕快放下自己的針線活,熱情招呼着,將他們帶進門廊。門廊裡有一間值班室,地上擺滿了塑料殼的溫水瓶,牆上的日曆,用生了鏽的架子夾着,旁邊貼有過去的影視明星的印刷照片。
時間在這裡停止了,回到了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
旅館的婦女讓他們在一本卷邊發黃的簿子上登記,又收了押金,然後給羅滋一把鑰匙。他們在走廊的盡頭打開房間,地面的泥土緊實光滑,還印有陌生人的鞋印。房間裡只有幾張木板牀,牀上是薄薄的被子,一盞白熾燈從掛滿塵絮的天花上垂下來,在房間中央。沒有桌子,也沒有櫃子,在牀與牀之間牽了一根繩子,用來晾毛巾。
時光倒流的感覺幾乎將他們催眠,瓊感到自己瞌睡起來,想要進入童年的那個夢鄉。
剛纔對他們圍觀的孩子,這時涌到窗前來了,踮着腳要往裡看,發出互相推攘的叫聲。他們的聲音驚醒瓊,她滿懷喜悅地,出去找他們去了。
羅滋沒動。
這是個常住旅館的男人,因此也形成了他的習慣姿勢:站到窗前,推開它,看窗外的生活,看有云和無雲的天空,或是俯瞰深深的夜,或是遙望遠方的大海。
羅滋推開旅館的窗戶,就看見剛纔的情景依然。那在陽光裡做針線活的婦女,一針一線地縫補着半新不舊的衣衫,她的活計永遠做不完,光陰無聲無息,她是時光流逝的最得力的幫手。
他看見在陽光裡,在骯髒的小孩子的那邊,瓊在那裡,呆呆地站着,看他們。
一一O他們的到來,引起本地人的好奇和注意,那些臉孔黑坳坳老人,在屋檐下,將像樹根樣的手掌舉到額上,皺着眉眯着眼向這一對漂亮的男女張望,看他們那麼親熱,好像是電影裡走下來的人一般。
他長長的手臂擁着她的肩,走過許多街道。
“幸福嗎?愛人?”
“當然。你呢?”
“有你就有幸福。你就是幸福。”
他的手感受着她的長髮的柔滑。
其實幸福永遠都是短暫的,所以,他竭盡全力想讓時光停留……
小城的塵埃無力再向前瀰漫,那些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的孩子,也一個個散開。他們來到小縣城邊上,看到了那座著名的古寺叢林寺。
瓊突然叫起來:“我來過這裡,羅滋,我來過……”
“什麼時候?你都沒到過什邡,怎麼會來過這裡?是在夢裡來的?”
“我不知道。”
“蜀人好巫弄鬼,你不會被鬼附身吧?”
“我就是個女鬼,來捉你的。”
“我當然喜歡被你捉。”羅滋說,“不過你怎麼會來過……”
“你不信?我知道大雄寶殿的長聯,還知道這裡的方丈是個盲人。”
“那我們就去驗證一下。”
他們手拉手飛跑起來。
古寺屋脊檐牙高啄,松柏長青。輕煙繚繞,善男信女面容虔誠。
到大雄寶殿,瓊低下頭背出了那副長聯:
古今來不少名流笑他奔走風塵千載逍遙人幾個天地間無非幻境唯我看穿事故畢生尊貴夢一場一字不錯,羅滋稱奇。
他們在每一個殿門口先行捐贈,僧人們十分熱情,奉上茶水。
“謝謝師傅……”
“不,我們這兒都叫師兄。”僧人說,“師傅只有一個,他在休息呢,他感冒了。”
瓊低聲問羅滋:“和尚也會感冒?”
他刮她的鼻子:“他不是人嗎?”
“師兄,我們能不能見見師傅呢?”
年青的僧人說:“你等從何而來?”
“幾千裡之外。”
“如此誠意,我當稟報。”
有鄉下女人來許願:她的豬兒病了,她的孩子們就要考高中了……
女尼擊磬告知菩薩,又領她叩頭,給她香燭焚燒。最後,一再叮囑她:豬兒好了,孩子考中了,一定要來還願哦!
雲板敲響,齋飯開始。
吃齋前,女尼們跪在西方三聖像前念阿彌陀經:“彼佛國土,微風吹動諸寶行樹,及寶羅網,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種樂,同時俱作。……”
一一一他們在廊前漫遊。
廊內是五百羅漢,其中一尊,貌樣寬厚仁達,似通曉世事,又睥睨人間。
**有十來個民工,正在挖一口池塘。
四處是誦經的歌聲。
“……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錢琉璃玻璃石車石樂赤珠瑪瑙而嚴飾之。池中蓮華,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又舍利弗,彼佛國土,常作天樂,黃金爲地,晝夜六時雨天曼佗羅華。其土衆生,常以清旦,各以衣拂,盛衆妙華……彼國常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白鶴,孔雀,鸚鵡……晝夜六時,出和雅音。……”
等候方丈接見,他們乏力地坐在廊柱下面,仰望那些屋檐處的雕花。
羅滋看瓊要睡去了,就用手臂託着她。
不久,年青的僧人前來,領他們去見方丈。
僧人示意羅滋留在門外。
瓊進去後,盤腿坐在方丈對面地上的一個**上。
室內陰暗,有各種書法、國畫吊掛壁上。方丈神情倦怠,盤腿坐於椅中。
“師傅果然失明……”
“我已不需要看,即便有眼,也無用處。施主請坐,欲問何事?”
“師傅,我是迷途的女子,來自數千裡之外。聽說師傅微恙,不敢打擾。但我明日可能不在此地,怕無機會了。等了二、三個小時,聽說師傅尚安,纔敢前來。”
“你非一人前來……”
“是我的朋友,他此時在外面等候。”
“施主迷途,爲情?爲財?爲名?”
“非名非財。”
“弱小的女子,結交人物,要觀其色,聞其聲,聽其言……還要看他交朋結友、爲人處事。敏察之,巧旋之,不可失足啊……”
“師傅,我……”
“若受傷害,可報官府,可找朋友……”
“若是心受傷害呢?師傅。”
“若心似強牆,誰人能傷之?”
“師傅,您心中有佛,佛在其心。我等心中唯有夢幻,在夢幻中沉迷,在現實中行走,我將如何行動?”
“馬祖曰:‘磨磚豈能成鏡?’師曰:‘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能成佛?’是說啓智也。馬祖劃兩筆長三筆短,問白仗,仗不知,馬祖釋:‘不能說長道短。’適汝,則是遠離是非也;馬祖又曰:‘學道莫還鄉,還鄉道不香。’是不能相遇也。”
“謝謝師傅。但若諸疾皆未能諱,又如何是好?”
“安然處之,寬容待之,智慧行事。”
“那,還想請教師傅,夢該不該有?”
“夢自有之,但只能被其樂,不可被其苦。我佛在西天,我夢想極樂國土,一日日近之……”
他們離開叢林古寺時,已是黃昏,寺內僧人、民工、香客,均不知去處。
羅滋說:“剛纔,我也看見了,他的確是盲人。真是怪事。他和你說些什麼?”
“他說他渴望去到西方極樂世界,但是離那裡還遠得很。”
羅滋笑:“他不旅行,要去的地方當然永遠是遠的。”
夕陽青冢,菩提樹葉風中微動,暮色漫淹而來。
羅滋感到腹中譏餓得不得了。
他四處張望。剛纔,在方丈室外等瓊的時候,他看到有一男一女,分別靠近並打量過自己,轉眼他們也已無影無蹤。
“你找什麼?”瓊問。
羅滋沒說話。
他印像深刻:那男人皮膚粗礪,表情似乎很熟悉。那女人有一雙美麗而專注的眼睛,臉頰上有兩團紫黑的“高原紅”。他們風塵撲撲,嘴脣乾裂,好像也是來自遠方。他們都似乎有求於他,但他們又互相躲避,怕對方發現自己向這個南方來的開吉普車的男人靠近,像在捉迷藏。
“羅滋,我冷。”瓊說。
涼風起,他把她摟緊。
大街上人力車伕飛奔,牧鵝的孩子趕着鵝羣,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他的一顆眼淚掉在她臉上。
她擡起臉來看他。
“小姑娘,這是故鄉,我們正在故鄉行走……”
他低下頭,找她的脣。溫熱的淚水很快潤溼了她給晚風吹得乾裂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