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就一隻剛變成人的貓,只是在夜晚的時候得到了魔法的許可而變成了人。他多麼的熱愛和珍惜這作爲人的每一秒鐘啊!儘管它不知道自己是否就獲得了人的靈魂,但它知道,此刻自己是人,在這夜晚的街頭……
他吹響口哨,踩着貓步,輕捷地滑入電梯。電梯裡真的有一股隔夜的動物的氣息,溫暖、臊,老鼠們,一定在裡面逗留嬉戲了。但他是一隻不捉老鼠的貓,他在自己哼出的音樂裡手舞足蹈,直到大廈最底層。
電梯裡的燈光太強了,他不喜歡,這燈光使他突然覺得自己近視了。電梯停止時發出一陣顫抖,門一開,羅滋就跳了出去。
在底層停車場裡,他不用看就可以滑着貓步去到自己的吉普車跟前。好心的保安,用車上的僞裝迷彩布將他的車蓋得好好的,他費勁地把它掀開,摸摸褲兜,才發現沒有帶車鑰匙。不可能啊,他從來都是這樣,鑰匙直接留在褲兜裡的,因爲只要不畫畫,他隨時都會開車出去。
但他就是找不到自己的車鑰匙。
羅滋覺得這個夜晚真有些怪異。
他不找了,笑笑,乘電梯回到1樓,來到大堂裡,準備就這樣走出家門,到夜裡去。
今夜的感覺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今夜的城市燈光明亮,格外空曠。
城市的街道廣闊地敞開,那些路燈在寧靜之中,彷彿有了思想。街邊的商廈全都緊門閉戶,霓虹快樂而調皮地閃動出各種各樣的顏色、圖案。好像突然之間,人們都離開了這城市,他們的腳步,剛剛踏過這街道,留下的震顫正慢慢消失。他們是否正在某個港口列隊上船,如同他夢見的那樣?有誰看見了他們恐慌又木然的大理石一般的面孔?有誰阻止過他們?他曾經在山脊之上,離他們一步之遙的地方,大聲呼喊,求他們止步,可是,他們置若罔聞,又彷彿他們和他,其實是在不同的世界裡,所以,縱然近在咫尺,也無法相見相視,更不用說聽見對方的聲音、瞭解對方的思想和行動。
他爲什麼會做那樣的夢?
人們棄城而去,他們腳步僵硬,都有着灰色的大理石般的面孔,而他坐在高高的山口岩石上,看他們,呼喚他們,但沒有一個人聽見他的聲音,他就像他們身邊的一縷冰冷的空氣。
這本是個不夜城,這個城市的夜也如同北歐的白夜,街頭來往着幻想連綿的人們、勞作不息的人們、狂歡不止的人們。但是今夜的城市十分空虛,塵埃都要唱起歌來,連樹葉也綠得耀眼,遠遠地在十字路口飛駛而過的車輛如同鬼魂一般。
輕漾而來的微風,似女人的髮絲,令人怦然心動……
這是南方海城的冬天,最冷的時候,和內地的深秋差不多,是一年之中最舒服最幸福的日子。中國最重要的節日——春節,將遊子召喚回家,打工的人們都放假了,這個移民城市空了。
羅滋忘掉了時間,也忘掉了歲月,他已經在這個城市生活了近20年,早就不是候鳥了,也忘記了這個城市會在幾天之內變得空蕩蕩。有一點冷,也有一點溫暖。臉是冷的,額頭是涼的,但身體很溫暖,腳步很踏實,被外套的衣領捂住的脖子也很溫暖。
在這夜裡,他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他希望一上路就可以看到“子彈殼”酒吧這樣的地方,在酒吧裡,如果阿林在的話,他們可以從古希臘聊到三國,跨越那些啓蒙的時代、信仰的時代、冒險的時代……一直聊到天亮。
但是所有24四小時營業的酒吧,在今夜也似乎都消失了,它們原先所在的那些街道,看起來像海底隧道一般了無痕跡、滴水不漏,連陰影都不曾留下。
他向燈光最明亮最寬敞的街面踱去,向有人影的路口踱去。
那徘徊的人影,實際上是個巡警。
他辨認出巡警的制服、強硬的身姿,轉身離開。
這反而引起了巡警的注意。巡警看到羅滋慌張而去,立刻用對講機召來自己的夥伴,跟住他。
他拉下外套的拉鍊,讓冬夜的冷風都撲到自己的懷裡來,嘴裡發出“呵、呵”的聲音。
他大步在夜晚的街頭滑翔……他又張開雙臂,頭仰向天空,冷風吹起了他的頭髮……在這樣的夜晚,他思念一個女人,一個唯一與他的生命相關的女人。這個女人知道他的夢和困惑,懂得他的憂傷。這個女人用她全部的本能和幻想,用她女性的所有溫柔與含蓄,愛着他。
是的,此刻他不能自己。
他往她的方向而去——夜空中竟然低低的有一朵白色的雲在飄動,他相信它就是她的方向,它就是她本身……
他向着那雲朵奔跑而去,他要喚回他的女人。
他將要求她脫去她那個臥室的衣裳,抖掉那些氣息,只換上夜的輕紗,帶着夜露的溼潤與芳香,張開她飛翔的翅膀,從世俗中逃逸,帶着對她的孩子的愛,來到他的身邊。然後,他們輕誦着卡瓦菲斯的詩歌,手牽着手,像音樂劇《貓》裡的貓人一樣,滑着舞步,靈魂中飛揚着《回憶》的歌聲(聽過薩克斯演奏的《回憶》嗎?最好是範聖琦的bB調低音大薩克斯管演奏的),在夜晚的街頭遊走……
你說:”我要去另一個國家,另一片海岸,找另一個比這裡好的城市。
無論我做什麼,結果總是事與願違。
而我的心靈被埋沒,好像一件死去的東西。
我枯竭的思想還能在這個地方維持多久?
無論我往哪裡轉,無論我往哪裡瞧,我看到的都是我的生命的黑色廢墟,在這裡,我虛度了很多年時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毀掉了。”
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
這個城市會永遠追蹤你。
你會走向同樣的街道,衰老在同樣的住宅區,白髮蒼蒼在這些同樣的屋子裡。
你會永遠結束在這個城市。不要對另外的事物抱什麼希望那裡沒有載你的船,那裡也沒有你的路。
既然你已經在這裡,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裡Lang費了你的生命你也就已經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毀掉了它。
“瓊——”
他狂奔,渴望投入這個女人的懷抱。
是的,只有她,才能在他被現實困惑,在他與人生的侷限對峙的時候,給他增添勇氣和力量。在無盡的生之煩惱當中,她給他送來天外之風,清新之風,給他一片淨土歇息,恢復他的童真性靈。
六十五兩個巡警也在他的身後奔跑。
顯然,他們的速度不夠快。
他們停下,用對講機呼喚又一個同伴。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尖銳的聲音劈響夜晚純淨的空氣,駕摩托車的又一個巡警從天而降,截住了羅滋。
“站住!”年青兇猛的聲音喝道。
他們將他帶到位於一條小巷裡的一間辦公室,房前有深深的水溝,溝邊有蒼茫靜寂的老榕樹,它密密的垂條,似乎正是這植物年紀的像徵。
房間裡的陳設十分簡單,燈光有些發黃。角落裡,一個人一邊接電話,一邊做記錄,看見他們進來,回頭說:“八卦嶺發現女屍。”
三個人專注於羅滋,沒有回答。
接電話的人又打了兩個電話,拿上他的武器離開了。
這三個初次狩獵的年輕人,頗有收穫。他們像面對一頭“北方來的狼”般開始對羅滋訊問。
“身份證?”
“沒有。”
“哪裡人?”
“海城人。”
“那你的身份證呢?”
“大概在家裡。”
他們圍住他,興致勃勃,臉上有同樣的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叫什麼?住在哪裡?”
“你們大概誤會了,我就是想在街上走走而已。”
“不對吧?你看,滿城的人都走空了……”
“什麼?他們去了哪裡?”他想到自己的夢,竟然是事實?人們都拋棄了這個城市,神秘轉移到別的地方?
“白癡,過年啦,都回去過年啦!你說說,哪個海城人會深夜還在街上?”
“有規定晚上不能在街上?宵禁嗎?”
“哈,看來你還是個有些文化的人。”其中較瘦、戴了眼鏡的一個說,並轉身拿來一張關於治安工作細則的印刷紙:“你看好,”他細長的手指指着那些油印文字,“晚上你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但是我們有權利檢查一切我們認爲是可疑的人!”
“我可疑?”
“你在街上走,爲什麼看見我們就跑?今天晚上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剛離開家,想走走。”
三個年輕人中的一個開始不耐煩,點了支菸,對其他兩個說:“如果你們沒有手癢的話,就先關起來吧,肯定是北方來的無業遊民,一時沒有着落,到處亂撞!或者,就是想弄點錢再回家。”
另一個說:“是不是神經病?”他問羅滋:“你沒受什麼刺激吧?”
“你們使我覺得有點點刺激。”羅滋調侃。
他們不理他,其中一個強調“先關起來!”
羅滋笑了:“要關我?先給我弄點東西吃吧,我今天可是沒吃飯呢,餓了!”
“沒吃的,什麼吃的都沒有!”
那個一直沒有吭聲的年輕人這會兒說:“我看這人面熟。”
他們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