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認清痛苦也沒有學會愛情死亡對我們的陌生還不曾揭開面紗惟有大地上的歌聲如風在頌揚,在歡呼——里爾克:《致奧爾夫斯的十四行詩》)九十八“有一個有兩個有三個孩子,有四個有五個有六個孩子。有七個有八個有九個孩子,全都是印地安孩子……”
瓊打開音響,是兒子留在裡面的一張碟,放出些遙遠可愛的遊戲的兒歌,她關掉它。
沐浴之後,她穿着寬鬆的睡袍,在沒有人氣的家裡走來走去。家裡的一切,都有些陌生,好像這生活不是她的,她從來就沒有過這生活。
李仁能的話如巫言在她耳畔迴旋:“時光無情,終有一日,生活變得疲憊……”
家裡唯一的她的秘密,就是鏡子。這個家的各處都有鏡子,大大小小的鏡子在牆壁上、櫥櫃上,在所有她擡頭俯首目光所及的地方。在爲自己的美麗和魅力着迷方面,每一個女人都像埃及妖后一樣的瘋狂。
這個美麗的女人,在她無數獨處的時光裡,她靠看每一面鏡子中的自己而幻想,而自足。不同的角度和光照,她的樣子和表情都是不同的。那樣的時候她幻想自己在任何地方——但都一樣的是孤獨,懷揣秘密、愛的思念和憂傷。
(雨中的臉孔,昨日的夢,擡起頭時落葉紛紛而下,低下頭時水滴將我淹沒。
黑色的孤寂的秋天,從這條大街到那條大街,那些濺滿泥點的鞋往來不絕。然而這個世界無情地戲謔,轉過身,就將他們全部遺忘。
在紫色的傘下沉思,在溼潤的內心駐足,有些憂傷,但必須忍住,像一隻鴿子一樣……)她再不能這樣下去了。時光短暫,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她不能讓自己在時光之流當中變爲小小的憂傷的泡沫……
(說到泡沫,瓊想起自己一直最愛的童話,就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在遙遠的大海的深處,海水那麼藍,如同矢車菊的花瓣,又如同藍色的玻璃……”她一直願意自己是她——那個小小的美人魚。她願意像她那樣,爲了自己所愛的人的幸福,寧願失去300年的生命,化爲泡沫,在陽光裡上升,消失在透明的空氣之中……
可見,對童話的熱愛也是女人們的秘密,就如同艾艾會熱愛《睡美人》,至今獨身的她其實一直渴望有愛她的“王子”出現,可惜羅滋始終不願“將她喚醒”。)在家裡徘徊了半個小時之後,終於,一個決斷使瓊再次振作起來。
在裝雜物的抽屜裡,放着各種家用電器的購買發票、藥品,她和張漢的結婚證、戶口簿等,也都混雜其中。
她拿着這個紅色的小本子,像被迫捧了一個怪物般心懷憎惡。打開來,她和張漢在民政局登記處照的合影,變形得厲害,肩靠肩的男女就像兩個白癡。一定是命運作祟,命運的手拉了她走。
它是遙遠的物證,如今,幾乎被人忘卻。
眼簾緩緩上升,窗簾已經褪色,一張緋紅的臉孔漸漸遠離,單純的笑意四處飄散。錯誤,虛無……曾記得,在春天,一張牀佔據了整個房間……童貞,水,花朵,陶罐的碎片……女人步態羞怯,腆着肚子,在無人的黃昏穿過大街。
……孩子在黑夜裡降生。
張漢整日在街頭兜客,常常還會跑長途去到東莞、珠海。
沒有任何人幫助,離開醫院以後,她就夜復一夜獨自聽嬰兒的啼哭。黎明很暗,很涼,嬰兒的眼睛很亮。窗簾閉合着,滿屋幽光,將白日佈置成夜晚,夢幻連綿……光的過程,水的過程……女人的心房永遠無人居住,她捧着她的嬰兒,託着他粉色的雙足,在她柔軟的手心裡,是唯一的安慰。
空曠房間的某個角落,夜來香們悄悄開放,它們花瓣爆裂時,有輕微的聲音,淡黃色的香菸飄然而出,融入女人的孤獨和溫暖的嬰兒的ru香之中……
女人整夜捧着她的嬰兒,在窗前,給他唱歌,唱所有她唱給自己聽過的歌。嬰兒的眼睛大大地睜着,專注地聽着,許久許久不曾睡眠……
(“在峽谷裡有個山洞,有位礦工走過來,帶上他心愛的女兒,她的名字叫克列門泰茵……克列門泰茵趕着鴨羣,走向遠遠的海,從清晨到黃昏,心上人她纔回家。克列門泰茵多麼嬌小,她像羽毛一樣輕,再見不到她的蹤影,心中充滿悲傷……”)九十九房間裡太靜了,瓊無法在這樣的寂靜中入眠。
她找出一個記有電話號碼的黑皮小本,撥電話找那個從法律上仍然佔據自己生活的男人。
“喂,找誰?”一個男人氣呼呼的聲音,一定是那種鬍子拉碴的貨車司機。
“這……不是張漢的手機嗎?”
“不是,你打錯了!”對方立刻掐斷了電話。
瓊只好把電話打到旅遊公司。
“你是他太太?你不知道他的手機?有沒有搞錯!”值班的小姐咕噥着,給了她一個手機號。
“喂?”電話終於通了。
“你換了手機也不告訴我?”瓊說。
“你又不找我。”張漢不緊不慢地。
“我現在找你。你在哪裡?”
“在井岡山!明天就回海城了。這裡來了好多次,膩了!老吃筍乾,真受不了。我們這次帶了一批香港客人。有什麼事嗎?”
“我想,”她第一次用平和的語氣與他說話,“離婚。”
他沉默了半分鐘。
“好。”他說,“你再不提,我也要提了!”他故作詼諧,還發出“嗨嗨”的乾笑聲。
不管怎麼說,他這次讓她意外地覺得輕鬆。
她更加客氣和委婉:“經濟上我沒有什麼意見,你想怎麼樣都可以。不過,孩子要跟我。”
“哦……”看來他的確是早有考慮的了。“沒問題,反正是我的兒子!再說,我還可以再找個女人給我生一個嘛!”
她笑了:“你想得美!我成全你了。”
剛纔這一陣,她又出汗了,全身潮乎乎的。她重新往浴缸裡放了熱水,又倒了幾毫升玫瑰香型的香水進去。
之後,女人像魚一樣滑進了清香的水中。
她躺好,用毛巾託着自己的頭,開始給羅滋打電話。
這個時候,他也躺在牀上,在敦煌陽關的一家招待所裡,頭髮和耳朵裡還留有無法清洗乾淨的鳴沙山的細沙。
“小姑娘,你終於給我電話了!”羅滋在電話那邊叫嚷着。
“我……”她想告訴他她的決定,遲疑一下,作罷。
“我怕你手機沒電。”她說,“我等你在方便的時候打給我。”
“是的,我在莫高窟的時候,手機沒信號,真怕你打電話來我收不到。瓊,我真是擔心啊,我怕莫高窟會被風沙淹沒了!在洞口站一會兒,我的頭髮裡、肩上就有了很多沙。風一來,沙把那些路徑都覆蓋了。哦,對了,今天我和朋友們去爬鳴沙山,去月芽泉喝水。我們從山上滑到山下,差點被沙把我埋住了——那麼幹淨的沙!那是黃昏,風越來越大,無法睜開眼睛,也看不清人。直到月亮升起來,風才停息。啊,多美的月亮啊,你沒見過這裡的天空,月亮剛升起來的時候,天空藍得像瓷盤一樣,讓人心醉……”
“你醉倒了嗎?”
“沒有,我跑啊,大夥兒衝啊,我們穿過大片苜蓿地,向月芽泉奔去……到現在我的耳朵裡都還有沙。月芽泉小多了,以前是很大的,水很多,很清,現在就那麼一點點水,在蘆葦叢中……”
瓊說:“去過的地方,再去就會失望,對不?”
“我還是覺得很好!昨晚我給你寫了信,今天託人寄出去了。現在,我憂慮的是,有一些洞窟關閉了,裡面的壁畫被取走了,說是拿到國外展覽。莫高窟的輝煌被破壞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
“現在沒法確定,我明天告訴你吧!”
明天,明天,多麼美好的明天!一切都在改變,一切終於改變。
一OO在和張漢去民政局之前,瓊還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辦。
她借了一輛車,在中午時間去學校探望兒子。
兒子又長高了,已經有了少年人的表情,舉手投足顯出一些從前沒有過的獨立、自信。
他們坐在海邊的一棵棕櫚樹下。海面上的陽光金色閃爍,他們都眯着眼。
“兒子,我們的生活會有些變化……”瓊小心地說。
“你要出國?”男孩子睜大眼睛看她。
“不是。而是,爸爸媽媽要分開。”
“你們要離婚?”
“兒子,你知道,爸爸媽媽即使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子,但如果他們彼此不再喜歡、沒有了感情,再在一起他們就會覺得痛苦。”
男孩子不說話。
“當然,”她又說,“這並不影響他們對孩子的愛。”
她有些緊張的看着他。他的臉上有很多絨毛,鼻尖上也是。頭髮有些黃,又細又軟,薄薄的皮膚下面,是細小的紅色血管。
他是她生命中的生命。他將來,該會是多麼的英俊、完美啊!
“沒關係,媽媽,”他說,“但我要求你不要離開我——在我上大學之前。”
他的冷靜讓她吃驚,讓她心痛。她伸手摟過他的肩,親他的額頭:“我不會離開你,兒子,我愛你!”
男孩子仰面躺在沙灘上,他母親卻坐着想心事。
“媽媽,你不休息一下嗎?”
“我是在休息,兒子!”
“媽媽,我上次從家裡回來,發現我的包裡有個本子。”
“是嗎?我的日記本掉了,原來是在你的行李裡。真好,是掉在你這裡,而不是別的地方。”
她隨即又不安起來。因爲,她再寫日記,是從羅滋開始的。
“你沒看吧?你都看了些什麼?”
“我不明白。不過,我記得第一頁上面的話——我曾經到過此地……”
我曾經到過此地卻不知何時、何如:
我只知門外有草地,有馨香,有嘆息,有陽光普照的海岸……
“不知道爲什麼,”男孩子說,“今天你來了,我就想到了這些話,好像是說今天我要來見你一樣。”
瓊笑了,再次摟緊她的孩子:“這些話沒有什麼意思,但它是詩,和幻想有關。”
男孩子眯縫着眼看天空,他好像看到空氣中有絲絲髮亮的小蟲。他靠母親更緊些,說:“我喜歡這樣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