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們走了馬車也在黑夜之前離去一隻手回到壁前摸索舊日的琴鍵直到它略爲喑啞似眼睛睜開我開始聽屋頂的懺悔孩子們丟下的玩物正從憂傷中醒來)一O五晚餐之後,衆人回到主樓大廳跳舞。
樂隊中獨奏的薩克斯手,模樣像極凱麗金,他吹中音薩克斯管。等到他吹高音直管薩克斯的時候,就更像了:他的頭髮、身型、模樣,以及那種“豎笛橫吹”的姿勢,都是凱麗金的翻版。
只是,他的臉上沒有凱麗金那樣迷人的天使般的微笑,有的是異鄉人的憂鬱。
瓊感到一陣劇烈的震驚:她曾經不止一次,在夢中見過這個樂手。
有一段時間,她剛離開羅滋的時期,她的夢境混亂極了。她常常在夢中看見羣羣的軍隊,或者是集會的人們,或者是茫然的學生們。她不明白這都是什麼樣的寓意。
一次,她夢見自己在車站前的人羣中,那麼多的人,就像春運時電視裡的鏡頭展示的那樣。她想出去,擺脫這人羣,但無法做到,人太多了,給她帶來窒息的感覺。她一急,就看見了人羣之中一張英俊而蒼白的面孔,是那個多次出現在她夢中的男人。他隔着無數人頭,伸手過來給她,拉住了她。在他的幫助下,她從人羣中飛起來了,飛過他們的頭頂,越了人羣……
又有一次,在夢中,有男人戴了羅滋的面罩來看她。她是羅滋,但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一開始就感覺到了。他撫摩她,然後和她**,在這個過程中,她知道錯了,他並不是羅滋。但不知爲什麼,她沒有揭穿,也沒有惱怒,相反,她接受並且配合,感到愉快極了,很快到達了。事後,他自己拿掉了面罩,原來,是她夢中常常出現的年輕男人。她問他:“我們已經見過很多次了,請告訴我,你是誰?打哪裡來?你爲什麼,一直……跟着我……”他告訴她:“我是那山頂上的笛手。”就這麼一句,說完之後他就消失了。
此後,她再沒有在夢中見過他。
大廳裡的四周,擺滿了新鮮的玫瑰花,樂隊所在的小舞臺上也擺滿了玫瑰花。
那樂手一直是半閉着眼睛,沉浸在他音樂的旋律和氣息之中。但是,直覺告訴她,從羅滋挽着她隨大家涌進大廳時,他就已經知道她來了。音樂已經等了大家很久,他也等了她很久了。
此刻,她也明白,他知道她就在眼前。
他吹完了《回家》和《春風》,接着是樂隊演奏華爾茲舞曲,衆人翩翩起舞。舞曲之後,衆人稍歇息,返回各自的小餐桌吃點心,他出現在舞池中央。追光燈打在他頭上,他用龐大的低音薩克斯管吹奏《哈雷姆夜曲》。音樂緩緩停下來之後,衆人鼓起掌來。瓊感覺到他的吹奏當中,有許多樂段是他的即興,似乎是在表達他因爲見到他而產生的秘密的興奮。
然後,他又換了中音薩克斯管。接下來的這個曲子,也是瓊熟悉的:《今夜你孤獨嗎》。偶爾,他會擡起頭,睜開眼睛,往她所處的位置輕輕一瞥。
沒有人會注意到,包括羅滋。但是瓊知道,他那如夢如醉的目光,驀然掠過,立刻將她帶入他們曾經相會的夢中。
她感到自己來到一片不可探尋的空寂之中,晚宴的客人們都不知去向,就她在那房間中央,頭手低垂,宛如夢中。她向他靠近,撫摩他的音樂,如同撫摩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在她手指之間,發出純潔的聲音,叫她想起秋天的稻草,那甜蜜的黃金……而他的氣息,在喃喃耳語:“今夜,今夜你孤獨嗎?今夜是美妙的獨白,夢與祈求,是否還在秋天裡跋涉?”
羅滋將幾乎滑倒在地的瓊扶住:“親愛的?”
“嗯?”
“你,喝過了嗎?有沒有不舒服?”
“沒,沒……”
瓊費力地,將自己從幻覺中喚回。
大廳裡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他們翩翩起舞。人羣在她的眼前晃動着,因此,那樂手在她眼前忽而出現,又忽而消失。她看到他時常閉上眼睛。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的彷彿是他的音樂,而非迷茫夜晚的衆人,但瓊知道,驚鴻一瞥,他的目光總會閃電一樣照向自己。
接下來的這支曲子,是《夕陽西沉》。
音樂響起,燈光中更顯華麗的男女,摟抱着在舞池專用的木地板上按照慢華爾茲的節奏滑行。
瓊沒有跳舞,她走到小舞臺近前,看那樂手。
他輕輕對她說:“夕陽西沉……”
她知道這曲子是《夕陽西沉》,所有人都知道,司儀報幕了的。但他爲什麼給她說?難道,他在給她暗示?這個夢裡的不速之客來到眼前,他要暗示什麼?
345|1——|35123|21-|61216|5——|345|1——|3-56|7——|6712-|671-|65-|512|3——|321|3——|623|4——|32-|345|1——|在瓊的眼睛裡,薩克斯風,他吹奏的音樂,像荒野的燈火,像她幻視的瞬間出現的鳥,它精緻優美,又略顯嬴弱。它有些怯意和茫然,卻是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明,是無可挽回的災難之前遠方的亮點……
音樂非常優美,衆人沉醉。
但這音樂令瓊感到痛苦。
不知爲什麼,這音樂好像是災難的前奏,是恐怖情景之前那令人眩惑的剎那,是生命和靈魂告別人世間時的甜蜜的呻吟……
一曲終了,緊接一曲。
瓊立刻回頭,邁步去找羅滋。
羅滋在外面,在小噴泉旁邊,和幾個男人在說話。
她又回到小舞臺前。腿有些僵硬,大概今天整天沒休息,累了。
這時,剛完成一段Solo的樂手突然放下手中的薩克斯管,將舞臺上一張暫時沒人坐的椅子端到她身邊,請她坐下。
她沒來得及說謝謝,他已經轉過身,繼續演奏。
誰都知道她不是樂隊的人,但她就那麼突兀地,有些尷尬地,坐在他旁邊,坐在樂隊的旁邊。她想離開,回到客人的羣體裡去,但着了魔似的,她挪不動自己的身體。
這一曲是《海邊的陌生人》。這首曲子,樂隊的伴奏非常突出。電貝司的滑音效果,還有合成器,構成神秘的背景。她聽見孤寂的風聲,看見深不可測的夜的水,看見有人正在別人的夢境裡飛行……
然後是《回憶》,音樂劇《貓》裡的詠唱。這音樂衆人熟悉,所以許多人都不再跳舞,而駐足聆聽。
瓊看那樂手,他閉上了眼睛,閉上眼睛聽他自己的音樂。
瓊想,他閉上眼睛看到的,是什麼樣的圖景?是誰在深夜駕車緩緩而行,燈光掠過夜景。她的幻想和回憶在暗暗滋長,她的靈魂在給音樂伴唱……這音樂,這神秘的伴唱,已經打開她的心扉,使她輕盈如羽,緩緩飛昇……
一O六直到羅滋的雙手放到瓊的肩上,她才緩緩落地,睜開眼睛。
大廳裡早就曲終人散,樂隊的位置只剩下架子鼓和樂譜架、麥克風架,樂隊的人,以及那薩克斯風樂手,已經渺無蹤跡。
她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如果不是羅滋的手那麼溫暖地握着她的肩,如果不是幾個工人正在搬舞臺上的大音箱,瓊會以爲是自己又做了夢。
“親愛的,我必須和你在一起。”羅滋低頭在她耳邊說。
他好像離開太久了,所以,他的再次回來令她激動,她轉過身來。
他的氣息令她心跳,那是愛人的氣息,那種松樹的氣息。
“當然,羅滋。”她拉住他的手,借他的力使自己站起來,撲到了他的懷裡。
“聽我說,小姑娘,暫時我不想回家,我要找幾個工人將那兒重新打理打理。你今天也不回家,和我在一起,可以嗎?”
“當然!”
她那麼爽快,令他吃驚。對於骨子裡完全是傳統的瓊來說,在以往,這樣的提議是個令她爲難並且深感煩惱的事情。
她沒有把和張漢離婚的事情告訴他。
“那麼,我們今晚住在這裡,可以嗎?我已經接受了李恩的邀請……”他進一步說。
“你這傢伙,什麼都安排好了,假裝問我意見。”她無論高興、撒嬌,都要伸手擰一下他的大耳朵。
“好的,”他拉住她,“我們到樓上去吧,李恩在等我們。”
他們到了二樓的一間巨大的漂亮會客室。
今晚的客人,部分在舞會之後告辭了,多半留在這裡。
衆人的嘻嘻哈哈打鬧結束,來自海城話劇院的男女兩個演員給大家表演小品:不同地域的男人。
首先是北京男人:北京男人和女孩子在飯店裡吃飯,他就只有三個小時的時間了,之後他就要登上國際航班。第一個小時,他和她聊國際形勢,第二個小時聊國內形勢,第三個小時先聊北京形勢,然後聊自己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以及自己對人生的看法。還剩最後一分鐘,他說出了那三個字:“我愛你!”
然後是上海男人。上海女人和她的女朋友們在玩麻將,男人不停地從廚房裡端出給她們做的小食,滿頭大汗。最後,他在圍裙上擦着手誠惶誠恐道:“看看還要什麼,吩咐啊!”
東北男人:男人接女友下夜班回家的路上,路過公園旁,幾個持刀歹徒上來威逼女孩子。他奮勇拼搏,打跑了壞人,也倒在在血泊之中。他拉着女友的手,露出艱難的微笑:“別哭,誰叫我是男人呢?”
重慶男人:重慶男人要南下打工,和女友在車站淚水漣漣地告別。女友說:“在外面要注意身體。”同時流下淚來。火車開動了,女孩子跟着跑了一段。男人從窗口伸出上半身,喊:“我掙到錢,就來接你!”
最後是海城男人。海城男人開着靚車,駕駛座的旁邊是一個時髦的女人。他們不時的互望一眼,心領神會的樣子。女人擰了一下車裡的音響,問男人:“想聽什麼?”男人微笑着說:“隨便啦。”女人就放蔡琴的《讀你》。女人又問:“冷氣夠嗎?”難人微笑着說:“還可以啦。”
演出結束,一致掌聲通過,由衆人評議,分別給予五個小品金鴨獎、百草獎、大酷獎、小酷獎和諾貝爾煽情獎。
在評獎的時段,羅滋和瓊看完了一部厚厚的加拿大風光畫冊。
瓊感到疲憊,歪靠着羅滋,很快就睡着了。
客人們吃着水果。
吃完水果之後,維多利亞風格的落地大鐘愉快地敲響了零點。
好像有所期待,衆人很快安靜下來。
會客室的一個側門無聲地打開,一個有潔白羽翼大翅膀的美麗小天使提着藤編籃子走出來,是阿林的女朋友安瀾扮的。
籃子裡放了很多串着可愛飾物的鑰匙牌,那些飾物,包括麪包、**、女性**。
小天使挨個走到每人的面前,男男女女無聲地微笑着,各自取了一串。
羅滋注意到,當籃子來到那個做模特的瘦女孩面前的時候,她猶豫一下,擡頭看李恩,李恩令人不易覺察地給她打了個暗號。
籃子到了羅滋面前,他拒絕了。
瓊已經進入了她的夢鄉。
“這不行!”一位女士說。
“是的,得遵守規則。”艾艾說,她看着羅滋,表情微妙。
羅滋明白了這個遊戲:一人一隻鑰匙,每兩隻鑰匙進同一個房間。
他一時不知怎麼辦纔好。
“這樣吧,”艾艾幸災樂禍地,“你還可以替你的女朋友拿,既然她已經睡了。”
大家都睜大了眼睛看他。
站立在場外的李恩舉着他的巴西木大煙鬥,說:“沒什麼,羅滋,遵守遊戲規則嘛,別掃大家的興!”
瓊動了一下。她被李恩的聲音驚醒。
“什麼呀,羅滋?”
羅滋怕她看見那個盛鑰匙的籃子,把她的頭按進自己懷裡:“沒什麼,丫頭,繼續睡吧!”
他想挑兩隻相同的鑰匙,無奈裡面全是磁卡鑰匙牌,無法挑選。
衆人看着他,都露出了和艾艾一樣幸災樂禍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