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不能忍受這種疲憊和冷漠的吞噬,她要穿上她喜歡的各種顏色的衣服,要它們在優美地包裹她的身體的同時,傳達出她每一縷流動的情緒。對她來說,每一種顏色的存在,都是心情的流露和願望的表達,它如果不是取自人們所懷念的大自然的圖景,就一定是表露了某種幻想和秘密心情。
而她日日在毫無意義的勞碌和往返之中,就靠了它們來維繫自己存在的激情。
在海城的街頭,偶爾會晃過這個窈窕女人的身影。
她如此引人注目,精緻而美麗。
她那種海水藍的衣裙,看起來新鮮得如同古典油畫中的維納斯;而有些寶石藍,則令人想起海盜時代的奇遇。
還有那種紫色和米黃的搭配,非常歐化,並有濃濃的宮廷氣息,那麼獨一無二,那麼高貴!
還有米黃和粉紅相間的手袋,還有一枚玫瑰花胸針,和像牙雕刻而成的耳飾;還有她有小朵繡花的遮陽傘,還有她細細的皮腰帶,以及在簡約當中蘊涵繁複、擁簇着綠色的小葉鵝黃的花骨朵的夏鞋:除了冬天著靴,她幾乎從冬末就直接進入夏季,所有時間都著這樣的鞋。它簡潔的線條,使她的足部近於完美。
所有的細節,在看似隨意之中別有深意,優雅不俗。她是極其古典的人兒,她又是完全現代的女性。她呈現的所有,皆巧妙地令人品味她的裝扮和一顰一笑之間的個性,分享灌注於她一身的時尚、文化元素。
這個嬌小的女子,沉默的女子,以這樣的方式來釋放她自己。
在工作以外的所有時間展示自己的個性,她雖無言卻把一切場景當成了自己的舞臺。
只是,她目光虛緲,略有憂傷,腳步急促,好像正飛翔在半空之中。
有什麼樣的手,才能將她捉住?
七十五這是灰朦朦的最後的冬日,乍暖還寒的日子。
無雪的南方的冬季,看看似要暖和了,結果還是寒冷和灰暗。
瓊走在小鎮西鄉街頭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加強烈。眼前的一切,那些香港人開的小加工廠,在堆滿烏雲的天空的籠罩之下,就像裹着破舊而暗淡的冬衣,不知如何掙脫,或根本就不打算掙脫。
這個異鄉女子,著一身粉色的大套頭毛衫和毛裙,面容平和,內心洶涌激盪,看一片工業廢墟,看雲霧散漫的天空。
這等空茫和虛無,似是上天有意安排的幕景:與其眼瞅花開花落,不如這樣無花無草,不回憶也不思想。
是這樣嗎?
羅滋說,要畫花,我要畫花,花才快樂;瓊想:我心裡沒有歡樂,這天空、這人間景色才如此慘淡。
她姍姍獨行,爲什麼會來到這個遠離海城市區的地方?好像是越走越遠了,卻由不得自己,依然是繼續走着。
這個一生都想逃跑的女人,這個一直無路可走的女人,走在一條流動的小河邊上。回顧自己的生命,總是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羣,旅人商賈,有心無心,誰會似汝這般茫然?雖說人生如旅,芸芸衆生皆是過客,實不忍看那疲憊的身影,睹這失意憔悴的面色。
她腳步輕飄,看人間事,聽城市的聲音,沒有圖謀所求,沒有急欲奢望,與歌同留,與風同逝,隨存在之自然,進入生命之旅。
我們從何而來,要去向何處?這樣的追問在今天已經無法打倒人,但畢竟人生充滿機緣,世事如隔紗看影,執着的人,自然得忍受執着的痛,這痛無人分擔,無藥可醫。
她是追逐一個人的步履而來,是他的愛對她的催促和牽引。
他說過:“我的心居無定所,我渴望一個樸素溫馨的城市,它傳統而不迂腐,優雅而不淺疏。在這樣的城市裡,生活着慈祥的老人、可愛的兒童、美麗的婦女和無數的藝術家。“他說話的時候,不時吻一下她的額頭。那些語言從他的嗓子裡流動而出,像清澈的泉水令人心曠神怡:“窗口飄出音樂,街頭灑滿陽光;屋檐下的人們講述民俗風情;他鄉之人,腳步遲緩,睜着他尋夢的眼睛……我的心,它要去這樣的地方……”
在他的聲音裡,她微眯了眼,她的心已經去向他描述的地方。
小時候在山窪裡看露天電影,什麼都忘了,就只記得一羣流Lang兒唱的歌——克瑪河一座城在哪裡我也不知道走也走不到,摸也摸不着克瑪河一座城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也許此生,我們都在尋找着自己的克瑪河城。
七十六一羣羣下了班的打工仔迎面而來,又擦肩而過。
他們因爲疲憊而面無表情。
這些年輕的人啊,這城市供養着他們,蠱惑着他們,也吞噬着他們的青春、夢幻和個性。
克瑪河,克瑪河一座城在哪裡?城頭是否有旌旗?城內是否有歌聲?指示你的道路吧,開啓你的城門吧!將你幻想的燈,照一照這個失去了家園的女人!
狹窄的河面上翻騰着熱蒸汽,它們被冬天冷的手把把抓住,拽走……
不斷的有人注意她,打量她。
永遠都是陌生的人。
她仰起臉,半閉着眼,感覺冷空氣在面頰上的摩擦。
她的臉頰和鼻頭,都給冷風吹得發紅了,風掠着頭髮,露出她略顯瘦削的臉和飽滿的額頭。
有人打量,有人再次回頭張望。
她輕飄飄地掠過人羣、汽車和店鋪。
悵惘就如同柔軟的衣裙,想把它攥在手裡,使出勁來,緊緊的不要放鬆,讓這粉色的柔軟裝進自己心的空間……她感到自己和這天空,和這季節是如此的貼近,惟獨在人羣中,她永遠是遊離的。
和在任何地方一樣,她也會被一些外型剛健、形像突出、或舉止優雅的男性吸引,但每每驚恐的收回自己的目光,彷彿他們每一個,都是他的替身,或是他將出現的先兆。
如果彼此偶然相遇,如同那個黃昏重演,那將會怎樣?
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永遠都沒有回答。
她好像是爲了尋找他而來,又張惶地四處躲避着他;她知道他在身後那座城市的什麼地方,卻又感到無從尋覓。
七十七直到深夜,她才搭上一輛的士,返回海城。
回到冷清的家,躺在冰冷的牀上,她全身顫抖,好幾個小時以後才暖和過來。
閉上眼睛,在黑暗之中,卻看見自己,看見西鄉灰茫茫的街頭遊走着的粉色的女子。
原來那是他的雙眼,是他借了她的眼睛,在看那粉色的女子。
她猜測着他的內心:愛?茫然若失?回憶?渴望?等待?
事實上,不止是這樣一個冬天的夜晚。事實上無時無刻,她都在以他的目光來看自己,以他的態度,以他的心情,思考一切,對待一切。而這些,都是在對和他共處的所有細節的回顧之後,他在她心中的再造。
在愛情當中,她已經分不清何時是明晰、獨立、冷靜的自己。就像北方的白楊樹,樹身上有無數的眼,它不知道哪是自己的眼,哪是別人的眼。
如果沒有了愛,生命因何而存在?生命負載着漫無邊際的痛苦,痛苦吞噬着血液,像孩子吮盡了冰磚的甜而留下白冰,失血的生命蒼白而透明。愛啊,像回憶的音樂,憂傷,若有若無。那是憂傷的人才會感受得到的憂傷,是夢幻的人才會睜眼看無、閉眼看有的夢幻。
她再次裹緊被子,頭低俯着,倦伏着,像童年時倒躺在青草山坡上一樣,身體的微痛漸漸消失。
這棟樓裡還有深夜不眠的人,鋼琴聲隱隱約約地傳進了瓊的耳中。
音樂似曾相識。
人對一切音樂都是熟悉的,就像他們熟悉大自然一樣。不同的人喜歡不同的音樂,因爲,音樂就像他們內心的疾病,它一撥響,他(她)的心絃就開始顫動,或甜蜜,或疼痛。
這音樂,將輕輕入睡的她帶進夢鄉:遠處的山青翠而豐滿,天空白雲飄浮,潔淨無比,風兒清涼柔和。這樣的時候,從前戀人的那一番癡心妄想、心醉神迷,才如此清晰的被反覆回憶。真是不可思議,誰能幾次三番那般?世上所有,誰能如彼天真無邪、如彼有靈有肉?我的愛啊!
她看見他從山上向她飛奔而來,她的心跳得快要蹦出了胸。
“羅滋——”
她全身無力,彷彿那已經不是她的身體。
但她努力掙扎着,要向他奔去,她要結結實實的撲進他的懷裡。她要在他的懷抱中哭泣,她要呼喚,要向他傾訴,向他求救:“救我,羅滋!我是從自然中來的,人世的一切都叫我吃力。我惶恐又孤獨,永遠如此!羅滋,只有你能夠救我,只有愛能夠救我……”
這個時候,她聽見了遠處的電話鈴聲。
電話鈴聲溶蝕夢魘,從地獄底層上升,由遠而近,抵達她的枕畔,將她震醒。
它又一次急促地響着。
她遲疑着,想繼續做自己的夢。但是電話鈴聲一直堅持不罷休,越來越響,固執地尖叫着,直到她完全回到這個深夜黑暗的現實。
鈴聲停止了,黑暗中一片空寂,它的餘音退後,回到那些更加黑暗的角落,如貓咪一般,睜着眼,看她。
她抓起話筒,摸索着在鍵盤上,憑着本能的記憶,胡亂按了8個號碼。
“喂,親愛的,你聽我說,創業板它怎麼就跌了呢?氣死我了!”
一個陌生的經濟動物的聲音。
她趕緊掛掉,準備再次沉入夢鄉。
她掖緊被子,電話鈴聲突然又驚心動魄地響了。她突然心跳,似有某種預感,拿起話筒,輕輕地問:“喂?”
“我是shyly。”一個腐爛的聲音。
她剛要掛掉,shyly急促地叫:“你不要掛,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