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艾曾經以爲,羅滋一定會把握髮言的機會,狠狠地針對自己、挖苦和駁斥自己。但結果,羅滋一字未提。她有些詫異,又有些失落,更有些好奇,本來準備在羅滋發言的中途高調離場的(用這種方式,也可以對發言者造成一定打擊。有些心理虛弱的人,就是因爲看到有人公然招搖着離開而迅速結巴起來),結果站起來又坐下去了。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小看了他!
羅滋不知爲什麼,轉變了話題:“我們南方有個畫家,現在價碼很高,大家都知道,他畫‘現代的古典’,用現代纖細少女來抱砂罐、露肩,扮演古典角色。很多人不服氣,說他是用自己的老婆賺錢,說他俗氣。是的,他的人物永遠有着他太太的影子,他的畫面也有着甜俗的味道。但我看他的畫,基本是追求美的,他追求的那種美!在這個問題上,我是這樣看的:處在這個時代,畫家也受各種各樣的誘惑多了,藝術容易走向膚淺和矯情,也註定了那種明快和率真的大衆趣味,必然以某種方式進入藝術領域,讓藝術家最終體會到大衆與個人審美之間,其實是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的。但關鍵仍然是要尋找到切入現實的地方,尋找到一種自己的獨特的語言形式,來進行自己的言說,並得到大衆的共鳴和喜歡。”
羅滋不知道那個畫家就在會場,在一個角落裡。
會場的角落裡響起有力的掌聲。掌聲之後,那個向來與圈內衆多藝術家有宿怨甚至敵意的畫家,默默地衝羅滋豎大拇指,然後悄悄離開了會場。
羅滋沒看見。
緊跟他的掌聲,大家都鼓起掌來。
羅滋的話沒完:“我認爲他做得很好,我信任他!我認爲那是一種新的古典主義,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種平民的精神,一種緣於世俗、又超然於世俗之上的溫馨——說到這裡,我們會更進一步看到,平民精神和宗教精神更爲接近——一種平凡的、聖潔的、溫柔而生機勃勃的、神秘的美,將永遠植根於我們的藝術之中!”
羅滋自己激動起來,臉孔有些緋紅。他最後這樣結束講話:“將藝術、將美變爲一種現實,這就是我們應該永遠去做的努力!”
海城大學的蘇光明老師也激動起來。他看見他的一些學生的眼裡浸滿淚花。他愛極了這些單純、熱烈、極其容易受感染的學生們。
會議時間還剩十多分鐘。
主持人老張本來還安排了書畫院的幾位畫家發言的,他們都是書畫院從全國各地新引進的,極其需要在本地藝術圈裡露露臉。這些人不知爲什麼,一致膽怯。會前,老張一直在鼓勵他們。書畫院成立的時間不長,需要人才、需要作品和理論來支撐,他基本瞭解這些畫家的情況,都是優秀人才,但是在內地生活的時間太久了,沒有見過太大世面,有些木訥,都不善言辭,剛到異鄉,更是不敢說話。老張是希望他們有一番新的面貌,向社會展示,爲書畫院壯大聲勢,爲自己邀功,誰知道他剛想點名發言,他們卻一個個溜走了。
他正惱怒,這時,某個邀請了但大家都知道一貫不來的領導,竟然來了。
領導因爲上了年紀,因爲長期乘坐小轎車,因爲長年營養過剩,樣貌和體型都發生了改變,頭頂禿而亮了,脣厚了,雙頰墜了下來。肩和臂出現退化,變成溜肩、扇臂,手一擡,手臂的扇肉就擺動起來……下半身倒是十分肥碩,肚大如孕婦,臀肥似籮兜。雙腿也退化了,小腿細,站不穩,走路得邁碎步。所以,咋一看,領導像企鵝了。
企鵝大搖大擺而來,老張趕緊起身,讓領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請領導作指示。
領導開始講話:“同志們好!今天,啊,這個,啊……”
這樣的會議,與會者最最尷尬的,就是聽領導同志講話。領導同志比誰都喜歡那將自己的聲音放大的麥,麥一到臉前,他就進入教育人民羣衆的言說的慣性當中。在人民羣衆中,對知識分子的教育,更是領導同志最最不能夠放鬆的。
有些領導比較嚴謹,每逢講話,一定要一字一句地讀事先由秘書擬定的稿件。但做領導的時間太久了,多數領導是忍不住要自我發揮的。這是因爲,領導的自我被長期放大了。同時,領導也習慣了自己的一貫正確。此外,領導都有教育人民的癖好。
結果就是,我們在一個又一個的會議中,聽領導說話,百分之九十都是正確的廢話。
在所有行業會議中,文化行業會議是最適宜說“正確的廢話”的地方,領導同志有太多這樣的話要對知識分子說。領導說話的時候,媒體的記者們就嚴肅緊張起來,豎起耳朵,認真準備記錄。而那些學校裡的老師和學生,則不出聲地一鬨而散了。
他們從側門一個個離開會場,有人還扭頭最後看一眼,正好看見麥頭對準了領導同志圓潤、略老、油光可鑑的臉孔的中部,他那正確的廢話就像自來水一樣汨汨流淌。他就像家長,知識分子都像無知而天生有原罪、或者是容易犯錯的小孩,他對他們的教誨是沒完沒了的,他是苦口婆心的,肩負重任的。
學術的研討往往在這種時候隨會議時間的結束而流產。
老張手下的另外一些喜歡發言的藝術理論家,只好將自己的論文、發言稿捲起來,將滿腹的話嚥下去。
之後,這些在藝術上有許多體會和覺悟想與同類分享的人,會沮喪地隨大家匆匆進餐,然後離去。
老張也沮喪,不過他得滿臉笑容,陪好領導。
羅滋在講話的時候,發現海城大學的一個男孩子,嚴肅而專注的望着自己。當羅滋的目光和他相接的時候,他就緊張地紅了臉,低下頭去。
這孩子面熟,應該是來自四川藏區的孩子。
在海城大學,有幾個學生是羅滋資助的,他們都是重慶和西藏的貧困家庭的孩子。只是,他並不知道他們都是誰。
會後去餐廳,羅滋看見海城大學的學生坐滿了一張大桌,而那個膚色黑紅的藏族孩子找不到座位,窘迫地站在一邊,猶豫着要不要離開。羅滋走過去,有意要叫這個的孩子和自己坐在一起,但是他紅着臉說:“不,我要回學校去了!”
“爲什麼?你現在回到學校已經沒有飯吃了,就在這裡吃了回去吧!”
這個男學生不說話,徑直往外走。羅滋想說服他,就跟了出去。他看他的同學們都注意不到自己了,才突然對羅滋說:“羅老師,謝謝您,您就是那個幫助我的人!”
“你叫什麼?”
“我叫羅小其,霧都孤兒。我差點上不成大學。要不是您,我可能就出去打工了,謝謝您!”
羅小其給羅滋鞠了一躬,跨上他放在餐廳外面的山地車,一陣風走了。
羅滋愣了半晌,直到蘇光明拉走。
羅滋被蘇光明拉到他的學生之間。十多個學生將羅滋圍了起來,輪流向他敬酒,他當然招架不住。他說不會喝酒,學生們誰都不信。他們因爲在學校沒有喝酒的機會,這會兒就放肆起來,蘇光明也由着他們。
喝了一陣,羅滋就感到身體輕了起來,渾身發熱。
很快,學生們簇擁着他朝海城大學而去。他並不知道他們要帶自己去什麼地方,依然接着剛纔的一個笑話,繼續編排下去。學生們鬨笑着,幾個人從兩邊更加挽緊了他的臂,幾乎是把他架了起來。他醉了。講完了自己的笑話,他就要求別人也要講一個,人人都要講,而且要能夠逗人笑,沒有人笑的,就不算。誰不遵守這個遊戲規則,集體就要付出代價——他羅滋就拒絕跟他們走。
學生們都知道他醉了。他們集體作弊,輪流說話,不管是誰,哪怕只說了一句話,大家也齊聲哈哈大笑。而暈乎乎的羅滋,根本不知道誰都說了些什麼。
在接近海城大學的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羅滋掙脫他們的手臂,勉強站住。他覺得這些孩子肯定是在捉弄自己,但抓不到他們的假。於是,他將他們一個個拉近自己,捧起他們的頭來,輪流看那一張張80後孩子的臉,想看出每個人是否誠實,是否真的都說了些什麼讓人好笑的話。
他看不出來。
學生們因爲他的舉動,更加樂不可支。一夥人笑鬧着,叫喊着,他們把羅滋舉起來了,齊聲喊着號子,往石頭塢戲劇廣場而去。
來到廣場中央,他們將他放在一塊大石頭上。羅滋閉着眼睛,睡着了。但是他好像沒有呼吸,這些孩子疑惑起來。
“蘇老師!蘇老師!”他們哇哇叫起來。
蘇光明不在現場。他們更加着急了,一個學生趕緊打他手機。電話打通後,蘇光明很快跑來,就去解羅滋的領釦。
羅滋剛開始是睡了,又大概知道自己在哪裡,在做什麼。他讓自己處於半昏迷狀態,身體輕飄飄地感覺好極了。隨後,他聽見了學生們的大呼小叫,他索性就跟他們狠狠地開個玩笑。當蘇光明伸手到他上脣上的時候,他拿出潛泳的本領,呼出了胸中的一口長氣,然後久久屏息着。
蘇光明嚇壞了,結結巴巴地命令道:“趕快,趕快擡去校醫務室!”
一夥人擡着羅滋拼命向學校醫務室奔去。進醫務室的時候,一個學生喘着氣說:“蘇老師,我聽見他呼吸了啊!”
“真的嗎?”
蘇光明伸手再試,羅滋又屏息了。
蘇光明朝醫務室裡的醫生喊:“有人休克了!”
女醫生說:“快,急診室!”
羅滋被放在急診室的牀上,蘇光明和學生們都被趕出去了。羅滋覷她一眼,吃驚得從就診牀上翻滾下來……
女醫生迅速戴上口罩,拿着聽診器轉過來:“你……”
她是瓊。
羅滋不說一句話,上去將她緊緊抱住。
“你……”
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又因爲激動,聲音虛弱:“那些孩子……我剛來不久……你難道還要把我們的事情,弄得連這裡也盡人皆知?”
“不,我不知道你在這裡。這是天意!你看,無論你藏在哪裡,你都會遇見我,我也一定會把你找到……”
瓊的眼淚浸溼了羅滋的肩,他感覺到,那股熱潮,一直向自己的心臟地帶漫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