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而不流淚是今生的技巧凡獨處皆有水褪我我全神貫注再次復活回到鄉間的住所一些永不凋謝的聲音涉水而來花瓣蜷曲太陽的臉日益發燙這季節又將說出什麼——西籬《一朵玫瑰》:《我將說出什麼》)八十四海大藝術系的蘇光明打電話到醫院,要羅滋接受他一個學生的採訪。
蘇光明的這個學生畢業多年了,現在是北京一家藝術報的記者,名叫阿叩。
這是四月裡某一天的清晨。
羅滋剛剛醒來,滿室的陽光就令他進入幻景。
他有一種幸福和新鮮的感覺,因爲他再次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那儲存已久的溫情和思念。
剎那間,紛紜而來的知覺和感受令人頭暈目眩。
他想到他昨夜的夢境:在城市街頭,聚集着無數陌生人。他們好像在等待,同時又有着一種不容商榷的表情。這些人不斷前後張望,他們越來越衆多,越聚越緊密。
他想,我們的一生當中,看到數不清的形像,在現實與非現實的處境當中認識成千上萬的人。無論是現實與非現實,都會有不少的形像(身體)納入我們的審美、引起我們的興趣甚至觸動欲求。但是,你真正愛的,只有一個。如果她(他)被偷換,愛就受到褻瀆,幻滅就發生。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愛的唯一比藝術的唯一更爲艱鉅。
愛和藝術一樣需要發現,愛又是實有的,它和生命相關。如果生命衰微,愛可以借藝術而永生……
愛還可以成爲美的源泉,成爲藝術的源泉。
他一直都那麼信任自己,他一直都是自己創造能力的觀者。
羅滋想給瓊寫封信。
他要好好的愛這一分一秒的時間,愛她出現的每一瞬,愛他眼前的每一絲幻影——她的頭髮,她那稍縱即逝的眼神中的羞澀和迷惘,她手指的冰涼和鞋面上柔軟的皺痕……它們喚起他的無窮愛意,又變化多端,無跡可尋。
這段時間,瓊來看他幾次,但只要醫生一出現,她就匆匆告辭。
他看出了瓊的尷尬。此外,他覺得她變得憂鬱了。如果一個人變成了一隻貓,永遠失去與人說話的能力,那纔是真的令人憂鬱啊。
瓊好像故意要失去這種能力,不願敞開心懷了。
也許她本來就有着憂鬱的性格。但至少在過去,她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那時的她,是明朗、快活的。
他反覆回味他們多年來的愛。有些愛情,隨着時光的流逝,陳舊了,破碎了,褪色了,風化了。有些愛,卻像夏天的海水藍一樣沉澱下來,夜晚進入人的夢境,白日又在他頭頂的天空展開——這,就是羅滋對瓊的愛。
在那些相愛的時光,他們都是易燃材料,只要相遇,就會彼此點燃,燃起熊熊大火。他和她,如鳳與凰,在烈火中擁抱,在燃燒中舞蹈。
也許,就像無論多麼燦爛的生活,總要歸於平靜、變爲庸常之後才更真實。愛也一樣,在轉爲一種親情和溫情,化爲無邊無際的思念之後,它才更加可信,可以觸摸。
他準備在所有看不到她的時刻都寫信給她。像幾個世紀以前的人們一樣,在精神中、幻想中去愛,愛得完美,愛得崇高。只有愛情昇華到精神和神靈的境界,纔有讓愛高於生命的可能,成爲信仰的可能。
他寫好了第一封信,但是沒有信封和郵票。
他問照顧他的護士小姐,護士小姐說,要郵局纔有“這些東西”。
“這些東西”!在護士小姐的口吻裡,這都是些多麼古老而陌生的東西了。
是的,現在的人是不會互相寫信的,互聯網,早就將住在不同城市、不同國度的人,所有地球上的人,一網打盡了。
羅滋想了想,把那封信小心收起來,拿出手機給瓊發信息。
“翻過那座山,再翻過那座山,愛人啊,我是否離你近些了?
我曾受着這陽光的寵愛,這遍野的陽光,愛人啊,它能否證明我的純潔?”
昨夜,他還做了這樣一個夢,夢見和瓊登到高高的山崗之上,風掀起她的頭髮和衣裳,他們在風中哈哈大笑,就像被風撓癢了一樣——不,是陽光給他們撓癢了,陽光裝滿他們的心懷,令他們的靈魂膨脹……
哦,一起去翻越高山,綿綿的青山,他們曾經議論過多次、嚮往了許久,是他們共同的願望。
從前,**的時候,他們一同進入幻想,幻想清風吹拂,草香浸人心脾,陽光暖暖。他們就在這樣渾圓巨大的山崗上爬行,偶爾,擁抱着翻滾而下……就在相攜着翻越圓潤青蔥的山坡的幻覺中,彼此共同達到。
八十五阿叩是南方人,在北京工作,纖瘦,戴眼鏡,頭髮微黃,臉頰深陷,一看就是熬夜過多、在網絡上消耗過多的人,而網絡上的遨遊,也正是他的職業需要。
他不是那種“無所不能”的記者。羅滋喜歡他的態度,工作時很嚴謹,不工作時很放鬆。
在醫院小花園的茶亭裡,黃色的小螞蟻不斷地從他們的鞋子一直爬到膝頭。
不遠處的石凳上坐了個病後康復期的老人,有着安靜而憂鬱的神情,專注地望他們。
這四月的陽光,已經亮如鉑金,炎熱的日子將很快到來。
羅滋眯縫了眼,雙臂放在藤椅扶手上。
“我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他說。
阿叩笑笑:”因爲您許久沒到室外來了。”
阿叩準備好了他的採訪機,說:”羅老師,我們開始吧!”
“從哪裡開始?”
“老一套,我來向您提問。”
“好,我就閉着眼睛說。”
“行,您別用呼嚕回答就行!”
八十六阿叩——羅老師,蘇光明老師曾經在給我們講課的時候,並沒有把您納入主流畫家羣體,但您似乎名聲在外。洛克菲勒基金會是因爲“減少主義”而注意到您的嗎?
羅滋——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是什麼主義。他們這樣的說法,是針對我的本土水墨而言,其實我還有很多,油畫、國畫等等。
我一直都在思考,並非就是想着要“創新”。當主流美術在爭先恐後地“創新”的時候,我卻在感受和反思。我的追求,首先是要我自己滿意和吃驚。艾略特說:“謙卑是無止境”,藝術也是如此,追求是無止境的。
如果論及世界文化藝術格局,我們必須要看到今日藝術狀況的一個顯要特徵:一個國家的主流藝術可能是世界藝術的支流,而其非主流藝術,卻可能融入了世界藝術的主流。
阿叩——您會與這個基金會合作嗎?
羅滋——我自幼學習書法,進入藝術的殿堂,首先是從古老的書法開始的。
很早的時候,我就有我的自覺,在我的意識當中,在我畫畫的時候,也就是說在我表達、表現的時候,我是追求現代性的。
直到今天,人們對我有這樣和那樣的說法。
我想說,在感情方面,我是個民族主義者。而在藝術的道路上,我是國際主義的。不是說“國際化”。而是說,我要看到普遍的人類精神實質的東西:痛苦,和光明!
阿叩——毫無疑問,中國主流美術的重要特徵是現實主義。我們注意到,當代非主流美術的藝術活動和理論批評,常常否定、貶低主流美術。部分畫家、美術理論家對主流美術的藝術活動採取迴避態度,他們視參與爲妥協……
羅滋——我想,如果我們的藝術家想在藝術中追求並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就過高的估計了藝術的力量。在“以政治爲中心”的時代,藝術不能成爲政治的工具。同樣,到了“以經濟爲中心”的時代,藝術也同樣不應該成爲經濟的工具。只有保持藝術的獨立,它的價值才能夠真正體現,才能夠對人類的精神價值追求做出貢獻。
阿叩——那麼,您會回到主流藝術中來嗎?
羅滋——我想說,我們首先要有一種不涉及政治體制的態度,還要有一種不爲金錢而媚俗的態度,然後才能更客觀、更真誠地討論藝術的問題。
大家認爲的主流美術,它不是單一的。中國的現實主義美術由於時間長地域廣,所以它的種類和數量都龐大得驚人。在諸多方面,它與大衆文藝、通俗藝術以及商用美術,都有重疊和關聯。另外,在藝術品的生產機制方面,藝術上的從衆行爲使現實主義美術的創作大多缺乏原創力,不少作品一開始就帶有大衆文藝的痕跡。
因此,一些精英藝術家會固守自己的審美準則,而拒絕大衆文藝、通俗藝術的無聊與淺薄的消極性,避免其對純藝術的損害。
除了這些方面的問題外,我們不能不承認,中國的現實主義美術具有更大的信息量。毫無疑問,對於我們這個歷史悠久的東方大國來說,它能夠承載更多的歷史重負,並帶有推動我們的藝術歷史發展的原動力。
阿叩——在您的創作當中,您是否一直有意迴避“現實主義”?
羅滋——說實話,我真不願談“現實主義”。無論是“現實主義”還是“現實主義者”,這些詞早就造成了混亂。由於“現實主義”的被濫用,使這個詞喪失了它的魅力和應有的信譽,而往往淪爲大衆的、庸俗的東西。
我認爲,我們要儘可能讓這個詞回到它的本意。
“現實主義”是一種創作方法,是美學原則,而不是別的什麼標籤。它首先是對當代生活、問題的準確而詳盡的描述,同時在藝術家的創作原則中,體現出他們在精神上對“現代性”的追求。
而我,我當然不是現實主義的,但我也沒有刻意的去避免它。我的語言方式是綜合性的,因爲無論是傳統的或創新的語言,都不再適應我的內心呈述。但我的文化背景,是中國的。我自信是對“現代性”的追求,正是這個引起了其他國家、其他民族的藝術家們的對我的作品的關注和興趣。
此外,和許多同行正在做的努力一樣,我是將對環境的敏感、對生活的熱愛、對真情的嚮往,以及對自由的嚮往,這多種情結融匯一起,在我的作品當中傳達出一種呼喚,傳達出一個赤忱的藝術家的聲音。我相信,有許多人聽到了我的聲音,因爲它一直在突破,一直在閃亮,它一定會傳播到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