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2日,星期一,晴。
沈城一中,朗朗讀書聲裡,李一鳴幾乎是被拖着手踉蹌地走在樓梯上,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全是汗,恍惚的思緒讓他差點被臺階絆倒。
“快點!”班主任老師用力提了一下,語氣很是不快。
李一鳴擡起頭,前面不遠,就是校長辦公室,邊上是教務處,他輕輕晃了晃,身子努力靠向欄杆,心中升起極度抗拒的感覺。
我...做錯了什麼?
李一鳴茫然無措,他知道未來,卻對現在一無所知。
站在門邊,陽光從班主任身後照過,微暗的屋子裡,校長,教導主任,還有個警察叔叔,內心的恐懼讓他緊緊抓住了門框,身子也向邊上退去。
紛亂的思緒,後悔的情緒,不安的猜測,頭...好痛!
…...
新學期的第二天,是他的生日。
現在是早上八點,今天已經過去三分之一,沒有一個人對他說生日快樂。
唯一知道今天是他生日的人是父親李建國。
傳統的雙雞蛋湯麪早餐,搭配一根炸得又直又硬的大油條,這種吃法多年後會被網友噴出神話。
但現在,它代表着家長對孩子學習成績的期望,雞蛋是零,兩個雞蛋是兩個零,所以需要某個食物來代表壹,李建國選擇了林老頭炸的油條。
不記得是哪次看到它時,李一鳴開始注意它那特別的漂亮的右旋雙螺旋結構,……
直到很久以後,直到不久之前,他才確定一件事,並不是所有油條都是雙螺旋的結構,只有西街頭上那家油條鋪子是這樣。
林老頭炸油條的歷史長達三十五年,總是喜歡在下油鍋之前把油條向右旋成麻花狀,他的個人愛好,讓他與偉大的生命結構有着某種神秘的聯繫。
就在33年前,在地球的另一頭的美國,25歲的詹姆斯·沃森和37歲的弗朗西斯·克里克看到了女科學家富蘭克琳在1951年11月拍攝的一張DNA晶體X射線衍射照片,模糊而扭曲的黑白畫面讓他們的靈感爆了棚。
他們不僅確認了DNA一定是螺旋結構,而且分析出了螺旋參數,確定了磷酸根在螺旋的外側構成兩條多核苷酸鏈的骨架,方向相反;鹼基在螺旋內側,兩兩對應。
這樣的結構符合力學和神學原理,因爲只有這樣,DNA內部的應力才最低,也只有這樣,教堂那些尖塔的旋轉扶梯纔有意義。
那一年,沃森是一個剛剛邁出校門不久的大學生,而克里克則是一個不懂遺傳學的落泊物理學者。然而就是這兩個人改寫了生物學的歷史。
他們的研究成果被譽爲可與達爾文的進化論、孟德爾的遺傳定律相媲美的重要科學發現。他們得到了1962年的諾貝爾獎,而拍出照片的富蘭克琳卻一無所獲。
林老頭炸了一輩子的油條,毫不自知自己離人生巔峰只差一篇論文。
在這條街上,有很多人吃了三十年右旋雙螺旋結構的油條,從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寫一篇關於DNA結構的論文,終其一生,他們也未必聽說過《自然》、《科學》還有《細胞》……也就沒有機會向所有人講述自己偉大發現的傳奇故事!
看着李一鳴對着油條發呆的時間過久,李建國果斷開口:一鳴,新學期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李一鳴不知道應不應該對着麪條許願,也不知道許完願之後是對着油條吹氣還是對着碗吹氣,糾結的結果只是嗯了一聲,就像往常一樣把面吃完。
其實他很想知道生日蛋糕長成什麼樣,奶油巧克力水果混在一起吃是什麼味道,也好奇是不是真的在生日快樂歌伴奏下吹蠟燭閉眼許願真能心想事成。
今天是他的生日,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人對他唱生日快樂,他也沒有許願!
所以,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早讀課還沒結束,他就被班主任陳老師帶到了校長辦公室,教導主任和校長都在那裡,還有一個民警叔叔。
他們交頭接耳,他們面色沉重,他們讓人感覺很不安……
李一鳴彷彿聽到空氣中有人在問:人生總是這麼苦,還是隻是童年苦?而另一個聲音說:正確答案是A。
瑪蒂爾達和萊奧對話時的臺詞並不是這樣,所以…是因爲劇情都改了麼?!
……
“快點進來!”
陳老師用力拖着李一鳴進屋,然後甩了下手錶達自己的厭惡。
“校長,主任,他就是李一鳴!”陳老師沉痛地說道。
屋子裡的三個老男人開始兇獸似地眯起眼,仔細打量着這個剛剛步入青春期的男孩。
又瘦又白,樣子清秀,頭髮不長,亂中帶汗。
因爲發育,身上的粗布襯衫變得短小不合身,軍綠色的腰帶軟軟地從腰上垂下來,半舊還打着淺淺補丁的褲子,露出了整個腳踝,顯然也是短了。
但這也是學校裡大多數孩子的打扮,並不出奇,大多數人一年只有兩套新衣服。
腳上穿的是一雙葛色的塑料涼鞋,至少有四處鋸條焊接的痕跡,這身打扮猶如折射鏡一般探出他的家境,普通。
“你是李一鳴?”校長問道。
李一鳴嚅動着嘴沒有發出聲音,勉強點了點頭,恐懼會讓人變得失控,比如說你可能感受不到你的身體,發現自己渾身無力,隨時都會倒在地上,如果這個時候能有椅子坐該多好……
沒有人讓李一鳴坐下,陳老師也沒有坐,她對校長點點頭,走到桌邊站着,這樣李一鳴就是獨自一個人面對着對面四個大人了,他感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了。
校長拿出鑰匙打開電話盒,拿起話筒開始撥號,屋子裡瀰漫着莊嚴肅穆的氣氛。
黑色的電話機全校只有一部,正面是大大的轉盤,要撥號就得把手指插進某一個數字的孔裡,然後順時針拉到底。
譁~
嘶拉啦~
每一次撥動號盤時,都會發出奇怪而神秘的聲響,李一鳴的眼睛開始是盯着自己的腳尖,然後慢慢地轉到了那個電話上。
已經到打開電話盒動用電話的程度了麼?!
他的腦子裡又冒出了個奇怪的想法:現在裝一部電話很貴很貴,要三四千多塊,過幾年要一萬,可是再過十年,街上就有可以抓在手裡打的移動電話了,那個東西叫手機…
再過二十年,還有個很有名的手機牌子叫蘋果…還有中國人自己生產的小米…華爲…錘子…
蘋果不只是水果,還是一家美國的科技公司,它有個很牛逼的創始人叫喬不死,這牛逼是什麼意思?
好像就是很厲害的意思,但喬不死還是死了,因爲他太牛逼以爲自己可以靠打坐來治胰腺癌……但在死亡面前人人基本平等,億萬財富不會讓人多活五百年,家徒四壁倒有可能英年早逝。
這時窗外的鈴聲響起,然後是節奏歡快的運動員進行曲,這是召喚孩子們下樓去操場做早操了。
屋子裡壓抑的氣氛在外面音樂的衝擊下顯得如此詭異。
李一鳴是多麼想和外面的同學一起做那第六套廣播體操啊,可惜很多時候平時覺得很討厭的事會變得令人如此渴望,因爲你可能再也無法擁有了,健康、自由、親情……我會被關起來麼?
當李一鳴聽到校長經過漫長的等待後開口:“李建國在不在?”
他的恐懼已經達到了極點。
那個民警眯着眼,從一開始就在觀察着李一鳴,直到這一刻才皺着眉頭放下手中的本子,站起來示意李一鳴和他到隔壁房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