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入閣辦事,就是撤銷其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的官職,僅僅保留其文華殿大學士的虛銜!這就意味着,李鴻章從權力的頂峰墜落下來了!
不過,張佩綸的話中,看似不經意,卻是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
位於東安門外冰盞衚衕的賢良寺,是由雍正時怡賢親王舍宅改建而成,建築宏壯,層甍雲構,地極幽敞,爐煙盡靜,閒院飛花,不僅環境優雅,而且近鄰禁城,封疆大吏入覲者,多在此下榻。按理說,能夠住進賢良寺的,都是風頭上的人物,李鴻章這次進京,帶有待罪之身的意思,本不應該住在賢良寺。
而且,李鴻章怕惹是非,閉門謝客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恭親王奕訢卻親自登門拜訪。自從端郡王載漪受到太后老佛爺賞識以來,恭親王奕訢就有些淡出政治中心,可是,誰都知道,恭親王是三朝元老,朝廷柱石,哪怕他整天不上朝,那也是響噹噹的人物!
張佩綸這一席話,是告訴丁汝昌,李鴻章的確是倒了黴,但是他還沒有倒!
丁汝昌小聲說道:“這就好,這就好!張先生,朝廷裡面是不是出事了?我聽說,太后還宮了?”
張佩綸低聲說道:“珍妃被廢,皇上病重!”
丁汝昌頓覺五雷轟頂,冷汗浸透了背脊。
慈禧太后在園子裡住的好好的,突然回宮,這本身就意味着必有大事。丁汝昌萬萬沒想到,太后回宮後,緊接着是珍妃被廢,他更沒有想到,珍妃被廢之後,緊接着是皇上“病重”!
皇帝的健康事關國運,就算皇帝真的有病,朝廷也要嚴加保密,對外宣稱皇帝龍體安康。而現在,光緒皇帝身體一向健康,而朝廷裡卻傳出皇上“病重”的消息!
這個“病重”的消息,只能證明一點:慈禧太后已經下定了廢黜光緒的決心!
而且,慈禧不僅僅是要光緒下臺,更是要光緒的命!
事先放出皇帝病重的風聲來,是爲了,不久之後皇帝駕崩做輿論準備!
“端郡王怎麼樣?”丁汝昌結結巴巴地問道。朝廷裡早就有傳言,端郡王載漪的兒子溥儁將會被立爲大阿哥,也就是光緒皇帝的繼承人。如果皇帝行將“駕崩”,載漪必然蠢蠢欲動。
“端郡王倒也沒有什麼。”張佩綸說道:“丁大人,如果皇上不測,你打算怎麼辦?”
“我……”丁汝昌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都知道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不和,可誰也沒料到,母子二人會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一旦皇上死了,新皇帝繼位,那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張佩綸沉聲問道:“丁大人,劉步蟾和蔡廷幹是不是帶着魚雷艇部隊去了旅順?”
丁汝昌差點暈過去!
劉步蟾和蔡廷幹在除夕之夜帶着四艘魚雷艇出走,前往旅順,這件事,丁汝昌一直壓着沒有上報,更沒有在北洋水師中傳達,而是對外宣稱,四艘魚雷艇離開威海衛,前往福建執行機密任務。
丁汝昌爲劉步蟾打掩護,也是無奈之舉。首先,四艘魚雷艇出走,不管是什麼原因,做爲北洋水師提督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按律將要受到嚴懲;更爲要命的是,劉步蟾去了旅順,與周憲章合兵,而周憲章是叛臣!
太后不相信漢人,所以,她一直對北洋水師心懷疑慮,正因爲如此,戰前,李鴻章明明知道北洋水師武備不整,艦艇老化,也不敢向朝廷要銀子,生怕太后起疑。而如今,北洋水師的右翼總兵劉步蟾,竟然與叛軍並肩作戰,這就是北洋水師與叛臣勾結的明證!
所以,當丁汝昌得知劉步蟾出走後,根本就不敢向朝廷稟報,只得壓下消息,自欺欺人。
現在,張佩綸把這件事挑了出來,張佩綸都知道了,太后老佛爺豈能不知!
太后老佛爺知道了,她纔不管丁汝昌的苦衷,在她眼裡,丁汝昌知情不報,替劉步蟾打掩護,就是甘當周憲章的幫兇!甚至,太后會認爲,北洋水師與章軍合謀造反——兩支軍隊都是漢人的軍隊!
現在,丁汝昌就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了!
丁汝昌虛弱到了極點:“劉步蟾私自出走,我事先一無所知,後來沒向朝廷報告,也是不得已啊……”
“丁大人,你這樣做,可把李中堂害苦了!”張佩綸嘆道:“太后老佛爺知道了,她饒不了你,也饒不了李中堂!”
“張先生救我!”丁汝昌沮喪地說道。
“丁大人,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李中堂,能救你的,甚至,能救李中堂的,只能是你自己!”
“張先生此話怎講?”
“丁大人,你應該看得出來,太后老佛爺與皇上交惡,就是因爲一個周憲章!誰都知道,周憲章不是叛臣,章軍更不是叛軍!事實上,周憲章也沒有得罪過太后老佛爺,但是,皇上要依仗周憲章樹立威望,實現親政,這是太后老佛爺斷斷不願意見到的!”
“張先生說的是!”丁汝昌擦着腦門的冷汗說道:“這個周憲章也真是的,何必要幫着皇上,他要是一開始就站在太后一邊,哪裡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丁汝昌已經得知,周憲章在旅順陷入日軍合圍,危在旦夕,朝鮮章軍分崩離析,行將滅亡。
“可他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而且,他把皇上、珍妃、李中堂、還有丁大人你,都拖到了這一步!”張佩綸說道:“丁大人,戰爭爆發以來,北洋水師損兵折將,你不僅有罪無功,還和叛臣搞在一起,如果皇上不在了,新君如何處置你,這是一目瞭然的事情。”
丁汝昌仰天長嘆:“我戎馬半身,衷心報國,卻要落得個首身異處的下場!”
“可是,只要周憲章在,太后就無法廢掉皇上!”張佩綸沉聲說道。
丁汝昌一怔,低聲問道:“張先生,你的意思是……”
“章軍不是叛軍!周憲章也不是叛臣!他支撐着大清國的江山!日軍丟了旅順,早已經亂了陣腳,這正是北洋水師揚威海上一雪前恥的大好時機!如果丁大人能夠率領北洋水師與聯合艦隊放手一搏,與旅順的周憲章遙相呼應,日軍就不可能佔領山東,也不可能打贏這場戰爭。一旦把日本人逐出了山東和遼東,國人將如何看待您?如何看待周憲章?以北洋水師的威武,加上章軍的強悍,你們就是什麼都不做,太后老佛爺豈敢動皇上一根毫毛!反過來,只要皇上在,丁大人就是社稷的棟樑,沒人敢說三道四!”
丁汝昌騰地站了起來,想了想,又怏怏坐下:“張先生此言,極爲有理。可是,北洋水師連日征戰,損失慘重,鎮遠艦遭到日軍魚雷艇偷襲,已經擱淺在軍港裡,無法出戰了,而日軍的吉野艦……”
“你不是還有定遠嘛!”張佩綸說道:“吉野不在威海衛!它被周憲章拖到了旅順!在旅順,日軍至少有四艘巡洋艦被劉步蟾和周憲章擊沉,包括他們的主力戰艦浪速號!”
爲了鼓舞丁汝昌,張佩綸故意誇大了周憲章的戰果,事實上,日軍被擊沉的,只有一艘巡洋艦和兩艘小型炮艦。
“我還告訴你,劉步蟾擊沉了日軍海軍軍令部長樺山茲紀乘坐的八重山,樺山茲紀葬身大海,聯合艦隊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此話當真!”丁汝昌又驚又喜。
“千真萬確!”張佩綸說道:“威海衛軍港外面的海面上,只有半個聯合艦隊,丁大人,這可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啊!北洋水師全體出動,擊敗聯合艦隊,再會師北上,與周憲章合兵,驅逐遼東日寇,到那時候,丁大人就是我大清國的再造功臣!丁大人,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太后老佛爺不待見您,她又能把你怎麼樣,她又敢把你怎麼樣!”
丁汝昌熱血沸騰,一拍桌子,喝道:“也罷!我丁汝昌一輩子被人瞧不起,這次就幹件大事!”
忽聽門外的親兵喊道:“丁大人,京城八百里快騎!”
丁汝昌心頭一驚,臉色蒼白:“莫非皇上已經……”
張佩綸搖搖頭:“丁大人,現在周憲章還活着,太后老佛爺不會動手的。丁大人還是先去看看。”
“張先生請稍等片刻。”丁汝昌說着,起身離開了密室。
不到一刻鐘功夫,丁汝昌回到了密室,一改剛纔的愁眉苦臉,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張先生,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朝廷有什麼新動向?”張佩綸急忙問道。
“軍機處的密令,太后老佛爺同意與日本議和,雙方代表在日本廣島已經達成了初步協議,朝廷命令我們停止反攻,避免刺激日本人。我剛纔得到袁世凱的通報,日軍停止了進攻,主動後退了五公里,張先生,看來,這是要真的停戰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張佩綸沉吟片刻,冷冷說道:“丁大人,你說這是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