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君,你還可以告訴山縣司令官,我會很快回來,找到這個周憲章!”神尾光臣冷冷說道。
知道了對手的名字,是一個好的開端!
西京丸發出了第二聲汽笛,那是起錨的信號。神尾光臣將乘坐西京丸回國。
海鷗們熟悉汽笛聲,飛向西京丸的桅杆。西京丸起錨時翻動的浪花,可以給海鷗們捲起魚蝦。
然而,飛向西京丸的海鷗們在降落前的一瞬間,突然改變了飛行的方向,擦着西京丸的桅杆,展翅而去。
它們似乎覺察到一種危險。
和海鷗們一樣,神尾光臣也覺察到了危險,只是,他躲避危險的方式與海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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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尾光臣猛地匍匐在了地面上。
一團烈焰從西京丸的桅樓上衝上了天空,幾隻來不及改變方向的海鷗被火焰吞噬。
同樣被火焰吞噬的,還有碼頭上搬運棉衣的十幾個軍夫,他們爲了一天50錢的工錢,從日本漂洋過海來到朝鮮,成了第一批爲戰爭死亡的日本平民。
緊接着那一團烈焰,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剛剛從西京丸上卸載下來的,還沒來得及運輸而堆積在碼頭上的彈藥爆炸了。
一個炸飛的大炮輪子從天而降,砸在了小倉松原的身上。小倉松原還沒來得及哼出一聲,便隨着輪子,栽進了大海里。
西京丸的周圍,從陸地到海洋,成了一片火海。
仁川港西北方向,響起了密集的槍聲。
……
仁川港東十海里處,一座不知名的小島旁,浪速號巡洋艦正在海上逡巡。艦長東鄉平八郎站在艦塔上,盯着不遠處四艘滿載清兵的救生艇,心緒複雜。
浪速號建造於英國,排水量爲3700噸,裝備有2門26釐米重炮,6門15釐米火炮和4根魚雷發射管,航速18節,是一艘快速重火力巡洋艦。
然而,浪速卻在不久前的豐島海戰中吃了虧,它被排水量只有2300噸的濟遠艦擊中了船舷,切斷了信號索,同樣是這艘濟遠艦,居然擊中了比浪速號更爲強大的吉野艦,導致吉野重傷。
要不是一發沒有爆炸的炮彈,豐島海戰的結局就要改寫了。
更爲可惱的是,濟遠艦不僅佔了大便宜,那個據說是名叫方伯謙的管帶,居然打起了白旗,正當東鄉平八郎志得意滿準備受降的時候,濟遠艦開足馬力,跑出了浪速號26釐米重炮的射程。
三艘總排水量達11000噸的日本巡洋艦,居然讓排水量2700噸的濟遠艦大搖大擺地跑了。那個方伯謙,實在是太狡詐了!
東鄉平八郎也不是一無所獲,他擊沉了高升號,溺死了一千多清兵。這個戰果,讓他獲得了大本營的嘉獎。
然而,在受獎儀式上,東鄉平八郎聽見了秋津洲艦長村彥之丞面帶譏諷的祝賀:“東鄉,你可真是個暴.亂的傢伙!”
向落水的敵人開槍,其實,與朝鮮朝廷凌遲金玉均的屍體一樣,是懦夫的行爲!
“可以開炮了嗎?”大副問道。
“不,再等等。”東鄉平八郎搖頭。
不遠處的四艘救生艇上,滿載着170名清兵,那是高升號上的倖存者,他們在海上已經飄浮了三天了,或許,上面的很多人已經成爲了屍體。
“我理解艦長的心情。”大副說道:“不過,現在的情形與豐島海戰時完全不同,日清兩國已經正式宣戰,他們不再是海難生還者,而是我們的敵人!”
東鄉平八郎眉頭緊鎖,豐島海戰,他下令擊沉高升號,消滅了1200名試圖增援牙山的清軍,使得日軍在朝鮮佔據了絕對的兵力優勢和裝備優勢,保證了成歡之戰的勝利。對於國家,他立下了戰功!
但是,對於個人,尤其是一個有着武士道精神的明治軍人,向落水了敵人開火,是一個刻骨銘心的恥辱!
東鄉平八郎極力掩埋內心的恥辱感,他逼迫自己忘記豐島,忘記那些在海水中掙扎的清兵,那一張張因爲求生而變形的臉,總是出現在他的夢境中,讓他夜不能寐,那是一個令人恐懼的記憶!
然而,命運似乎在故意懲罰他!
就在今天,他執行例行巡航任務的時候,那個夢竟然在大白天出現!
四艘救生艇,170個瘦骨嶙峋的清兵,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
他一瞬間,他甚至荒謬地告訴自己,他是在做夢。
但那不是夢!
高升號上還有幸存者,他們在茫茫大海上尋找陸地。
消滅他們!他們是增援牙山的清軍!
不能消滅他們!牙山已經牢牢掌握在日軍手裡,他們只是一羣海難者。
消滅他們,日清已經宣戰!他們穿着清軍的號服!
不能消滅他們,他們的號服破爛不堪,那僅僅是蔽體的遮羞布!
消滅他們!你是大日本海軍的艦長!
不能消滅他們,你是一名武士!
“命令他們投降!”東鄉平八郎沉聲說道。
“艦長閣下,我們已經發出了三次旗語,他們根本就無動於衷!”
“那就再發一次!”
“艦長閣下,我認爲這麼做是徒勞的!”大副說道:“他們似乎被豐島海戰激怒了,我要是他們,也不會投降,寧可死!”
救生艇上,清兵的臉色是無神的。
面對死亡的無神,那叫大無畏!
東鄉平八郎閉上了眼睛:“那就準備開炮吧……”
“轟轟轟……”響起一連串巨響。
東鄉平八郎睜開了眼睛,海面上,四艘救生艇還在海風中盪漾。
仁川港方向,冒起滾滾濃煙。
東鄉平八郎心頭一沉,喝道:“全速向仁川港前進!”
“是!”大副答應一聲,浪速號掉轉船頭。
仁川港是日軍的生命線,容不得半點閃失。
“艦長閣下,那些救生艇怎麼辦?”
“扔下一個救生艇,裝上水和食物。”
“艦長閣下,他們是敵人!”
“不,他們是難民!”
……
漢納根癱坐在救生艇上,望着遠去的浪速號,苦笑着搖了搖頭,看來,上帝暫時還不想見他。
在海上漂了三天了,他的身邊,滿是體力消耗到了極限的清軍兵丁。
在豐島海域,漢納根第一次遭遇到浪速號巡洋艦,他以爲自己必死無疑。
作爲一名德國人,漢納根原本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浪速號,要求避難。日本人雖然驕橫,但他們和清國人一樣,對西洋人有一種因爲仇恨而產生的敬畏。他們會給予漢納根禮遇,儘管這一禮遇的背後,是仇恨。
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把自己擺在了清軍的立場上,儘管,他穿着的是退役德軍大尉的制服。
漢納根以清軍將領的身份,代表高升號上的一千多兵丁,與浪速號上的東鄉平八郎進行了直接交涉,要求東鄉平八郎放行,他依據的法律是《國際戰爭法》,在這個法律的框架下,兩國未經宣戰,不得采取敵對行動,更不能交火。
然而,國際法或者說是約定俗成,是西洋人的思維方式。亞洲的兩個大國,大清國和日本,似乎對這一法律並沒有什麼深刻的理解。
東鄉平八郎拒絕了他的交涉,婉言邀請他留在浪速號上。
漢納根同樣拒絕了東鄉平八郎的邀請。
作爲德國軍隊退役軍官,是大清國給了他第二次軍人的生命。他被大清國任命爲天津軍事教官,並擔任李鴻章的副官,十五年過去了,他在大清國受到了最高規格的禮遇,也把自己畢生的才華,奉獻給了大清國。
漢納根不理解大清國官員和臣民的思維方式,任何一件事都有很多選項,但是,大清國的官員們總是會理直氣壯地選擇最差的選項,他們給出的理由,往往讓人啼笑皆非。比如說,威海衛,漢納根早就發現,威海衛炮臺“只能顧及海中,不能兼顧後路”,而李鴻章的理由竟然是:我中華後方固若金湯!
不理解歸不理解,漢納根不得不承認,不管是李鴻章還是其他的官員,對於他的尊敬是發自內心的。就憑這一點,漢納根不打算做“貳臣”,這是中國人對沒有節操的官員最惡毒的嘲諷。
漢納根回到了高升號,他準備和一千多清兵一起被擊沉。
他相信,如果他死了,大清國會爲他舉辦國葬。這是一個德軍大尉永遠也得不到的待遇,在德國,只有功勳卓著的元帥才能享受國葬。
然而,他卻沒有死。
他被一羣清兵強行架上了救生艇。
大清國的人向來仇視洋人,然而,在豐島海域,大清國的兵丁扔掉了武器,卻沒有扔掉他。
然後就是無邊無際的漂流。
就在今天早上,他們看見了陸地。
然而,他們也同時看見了浪速號!
浪速號是魔鬼,它像一個揮不去的幽靈,橫擋在他們奔向陸地、奔向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上。
那一瞬間,漢納根想到了投降。
三天的漂流,讓他感到了生命的可貴,國葬似乎顯得毫無意義。
浪速號發來了旗語,告訴他們,他們將得到人道主義待遇。
然而,漢納根發現,他的夥伴們,那些把他架上救生艇的清兵們,對人道主義待遇毫無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