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父王,我也……也不……不想這樣!但是,我……我……我得……得活……得活命!”
安慶緒開口,費了老鼻子勁了,一句話說完,急得臉都紅了。
不過,他依舊堅持着說完,聲音之中透着堅定。
“我……不殺……不殺父王,父王就……就要殺我!”
安祿山一聽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他不喜歡安慶緒,衆所皆知,高尚知道,李豬兒知道,幽州軍知道,家裡人知道,甚至安慶緒自己都知道。
五月初五,安祿山起兵謀反,嫡長子安慶宗,也就是東平王世子和安祿山的原配,一同被謝三郎下令斬首於長安西市,對於安祿山來說,悲痛之餘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選擇自己的繼承人。
按理說,安慶緒乃是所有子女最爲年長者,生性雖然懦弱,但是也一直在幽州軍中拼殺,立他爲新的“世子”或者說繼承人,纔是水到渠成的。
但是安祿山沒有,因爲他不喜歡安慶宗……
說實話,安祿山也算是有點新鮮的,不但沒有着急“立世子”、明確自己的繼承人,卻把自己的一個妾氏康氏扶正了……
這事兒,可就給了許多人無限的遐思……
安慶緒雖然不得安祿山的歡心,但是地位還算是穩固,因爲在安慶宗身死之後,他就是當之無愧的“嫡長子”,按照大唐禮法,乃是當之無愧的繼承人。
結果,安祿山扶正了康氏之後,雖然沒有對安慶緒“長子”的身份產生動搖,卻也給他帶來了新的競爭對手——人家康氏之所以能夠從妾氏被扶正,就是因爲人家也是有兒子的!以前,叫“庶子”,沒有資格繼承安祿山的一切,但是,在康氏被扶正之後,人家也變成了“嫡子”!最關鍵的,這個孩子乃是安祿山最小的一個兒子,所謂小兒子、大孫子,最是得安祿山的喜愛……
這樣一來,安慶緒和康氏兒子之間的地位,就被迅速拉平了,相差的,不過是年齡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由不得衆人胡思亂想,甚至李豬兒仗着自己在安祿山面前的“忠誠”,還私下裡隱晦地問過安祿山,是不是要把“小公子”立爲“世子”……
安祿山雖然當時沒有直接回答,卻也沒有明確的表示不行……
到了最後,幽州軍之中甚至流言四起,說安祿山要想辦法殺了安慶緒,還給自己小兒子成爲“世子”鋪平道路……
現在,安慶緒當着面說什麼“我不殺你,你就要殺我”,這明顯是給安祿山來了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安祿山都懶得搭理他。
一來,那本身就是個傳言,聽到之後就信以爲真,由此可見安慶緒不但生性懦弱,恐怕腦子也不太夠用。
二來,李豬兒開口詢問,隨後幽州軍中就流言四起,這其中,難道就沒有點關聯?安祿山不信!只不過不知道李豬兒放出這樣的流言,是受了康氏的請託,還是跟高尚早早謀劃刺殺安祿山、然後再把安慶緒樹立爲傀儡……不管哪種情況吧,安慶緒參與到高尚的謀劃之中,這是“弒父”,無論如何,到了最後,安慶緒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一個不招待見的兒子,腦子不夠使,自己犯糊塗……要是平常,安祿山恐怕還有心思抽他一頓鞭子,但是現在,安祿山肚子上還插着一柄短刀呢,哪裡還有心思去教育兒子?
手扶短刀刀柄,安祿山一聲嘆息。
“幽州軍,只有在安某的統領之下,才能與謝三郎一較長短……
你們就算是想要殺我,也得等我攻破長安、滅殺謝三郎再動手纔是啊,最不濟,也得等我攻下了洛陽城,能夠跟大唐東西而治……
現在就動手……局勢毀爲一旦啊……”
說完,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李豬兒沒說話,他不懂軍務上的事情。
安慶緒沒說話,他即便參與到“刺殺安祿山”一事之中,也不過是謀求自保,面對積威甚重的安祿山,能夠把一直以來壓在心頭的話說出來,已經是用盡了他最大的勇氣,到了現在,哪裡還有勇氣跟安祿山爭論軍略?
高尚卻沒有這方面的顧忌。
“哈哈哈……這個,就不勞節帥操心了……
我等雖然不敢與節帥在統領兵馬上論高低,卻也有自知之明,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幽州軍難以突破謝三郎把守的汜水關,與其在此虛度光陰、浪擲兵馬,不如退守范陽。
有蔡希德將軍在河北地駐守,他謝三郎就算想進攻,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吧?可別忘了,他麾下僅有三千淮南軍……”
安祿山卻直接搖頭。
“河北地無險可守!
蔡希德麾下兵馬過萬,相比謝三郎麾下的三千淮南軍,人數看着是多……但是真打起來,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況且,就算謝三郎不願用自己麾下的嫡系人馬去衝擊蔡希德,這個局面也維持不了太久,你彌勒教所仰仗的,不過是長安武庫和那五萬萬石漕糧被毀而已……
須知,不管是糧食還是武備,以大唐的幅員遼闊,不出三個月,必然齊備!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想守住范陽城?做夢!”
安祿山提到這些,雖然跌坐在桌案之後,卻也有一種睥睨的風采。
“另外,謝三郎麾下有三千淮南軍,是不錯,但是,你以爲他麾下只有這三千淮南軍不成?
經營揚州一十八年,身兼三使職,淮南軍在編數萬,難道僅僅有這三千人馬能夠離開揚州?
哼!
之所以是三千人馬,乃是他被天子召喚回長安,能夠率領的最大數目而已……
這個數目,在天子十二衛的配合之下,足以廓清長安地面,自然不用統兵數萬……
但是!
一旦需要平滅叛亂,難道淮南軍還會苑囿於區區三千這個數目不成!?
現在之所以還是三千淮南軍駐守汜水關,一來是汜水關本來就不大,三千淮南軍,數千民壯,正好守衛,二來,安某起兵,事發突然,讓他一時之間難以調動淮南軍前來支援而已……”
安祿山說到這裡,見高尚的臉色也不由得變了,不由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
“且不說再來三千淮南軍還是六千淮南軍,就七月二十九那天,揚州艦隊僅僅來了一艘船,就清空了左營,嚇跑了後營……如果淮南軍傾巢而出的話,就憑你們……”
安祿山笑呵呵地擡起手,分別指了指高尚、安慶緒、李豬兒,一聲嗤笑。
“……也想擋住謝三郎?哈哈哈哈……”
一番話說完,說得高尚一臉鐵青。
高尚着實喘了兩口粗氣,剛想開口反駁,突然一愣,隨即竟然露出了一絲笑容。
“哈……這就不勞節帥費心了……”
說着,竟然完全平復了下來,不但如此,還饒有趣味地看着安祿山,一臉的揶揄。
“節帥,是不是再等你的曳落河?
我說節帥今天的談興怎麼如此之高,又是問高某問什麼,又是給高某分析日後的形勢的……這是在拖延時間吧?
哈哈……
節帥果然非常人,都到了眼下的這步田地,竟然還想着絕處逢生!
可惜,您的曳落河,不會來了……”
一句話說出口,高尚還特意做出了側耳傾聽狀,果然,帥賬之外的喊殺之聲已然漸漸低沉,竟然有緩緩消散的趨勢,顯然,帥賬之外的戰鬥,已然有了結果。
高尚哈哈一笑。
“節帥,你的曳落河不但不回來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本屠戮殆盡!”
安祿山聽了,臉色終於變了。
高尚一見氨酪酸很變顏變色,那叫一個暢快,忍不住顯擺了一句。
“節帥,高某好歹也是全軍的軍師,就算謀略比不過謝三郎,軍略比不過您節帥,但是好歹也算是個智謀之士吧?難道您就對我的謀劃如此沒有信心?
全軍上下都知道曳落河乃是您節帥的親衛,形同兄弟子侄,對您最爲忠心耿耿,高某謀劃刺殺節帥一事,怎麼可能不考慮曳落河的存在?
也不妨告訴節帥……
自從蔡希德廓清河北反叛軍士,便重新打通了范陽到大軍的運輸線,范陽城周邊的郡縣,正在向大軍輸送軍資,其中,廣陽郡都兵馬使張奉珪,親自押解了美酒三百壇,已於昨日送到軍中……
高某從其中挑選了一百壇上好的美酒,專門送給了曳落河……”
高尚滿臉興奮地繼續說道:
“你猜,節帥親衛曳落河,喝了這些美酒,會是什麼結果?
哈哈,全醉倒了!
當然,曳落河全員都是節帥在幽州邊境上挑選出來的胡人,個頂個都是好漢子,些許水酒,根本不在話下,高某生怕百罈美酒喝着不過癮,便在其中給他們加入了我彌勒教秘製的‘千日醉’……
哈哈,高某也是好心,自從范陽起兵,曳落河已然征戰將近百日,這麼長時間一直旰衣夜食,正好,借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一番……
哈哈哈……”
安祿山早就聽明白了,我說親衛曳落河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就救援,原來是高尚給他們下藥了!
高尚、高尚,以“高尚”爲名,卻行卑劣之事!
安祿山知道,他的希望不大了,帥賬之外的喊殺聲,必然是高尚麾下之人,藉着曳落河藥勁發作的時候肆意砍殺,即便曳落河對自己忠誠無虞又戰力突出,但是在高尚的“卑劣”之下,也是難以抵擋,如今喊殺聲漸漸消散,想必曳落河也死傷慘重、所剩無幾了……
如此說來,今日,豈不就是絕命之期?
想明白了這一切的安祿山,突然之間有一種輕鬆和通透,彷彿一直加載他身上的枷鎖被打開了一樣……
死則死矣!
放下了一切,安祿山突然神色一動,注意到高尚剛纔提到的一個細節,想起了一件小事兒,不由得開口問道:
“廣陽郡,張奉珪,送來的美酒?”
高尚不明所以,直接點頭。
“對啊……
按理說,運輸線剛剛貫通,有限的運力都應該來運送布袋、箭矢、糧草等各種軍資,美酒這種東西,本不應在運輸之列……
這不是節帥自從七月二十九開始就每日醉酒,將大營之內的美酒都消耗一空,汜水關左近又沒有地方置辦美酒,節帥你在第二天就下令,命後方運輸美酒到大軍駐地來……”
安祿山卻直接一搖頭。
“時間不對!
我七月三十日下令運送美酒,消息傳遞到范陽,范陽再傳遞到各個郡縣,廣陽郡組織運輸,然後再將美酒運送過來,哪裡是區區三天就能辦成的?
昨天,三百罈美酒就到了大營……
張奉珪根本不是根據我的命令運送的美酒!”
高尚聽了這個結論,臉上頓時一僵,張口還要說什麼,卻被安祿山一擺手直接打斷。
只聽得安祿山繼續說道:
“廣陽都兵馬使張奉珪,出身自幽州死囚營……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還有一個哥哥,名叫張奉璋,如今正是平原郡的都兵馬使……
哈哈,據說當初平原郡起兵反我安祿山的時候,正是太守顏真卿、長史袁履謙,和他張奉璋牽的頭!
蔡希德一戰攻破常山,隨後廓清河北地,主力兵進平原郡,據說只跑了一個顏真卿,剩下大大小小的官吏,以長史袁履謙、都兵馬使張奉璋爲首,全部戰死在平原郡……
高軍師,你自詡智謀之士,你來說說,如果張奉璋真的死在了平原郡,跟他一起從幽州死囚營中熬出來的兄弟,張奉珪,對我安祿山,對你高尚,甚至對整個幽州軍,又該是什麼樣的態度?”
說完之後,安祿山不由得肆意大笑。
他重傷在身,最嫡系的曳落河也被屠戮殆盡了,今天斷然沒有生還的可能,自然將眼前的所有事情全部放下了,說白了,現在的安祿山,不覺得對幽州軍還有什麼責任而言,反倒是成功謀劃了“刺殺”的高尚高軍師,要把安慶緒樹立爲全軍的傀儡,他這個彌勒教的教主,要做整個幽州軍的“太上皇”,既然如此,幽州軍成敗的責任,自然也轉移到高尚高軍師的身上了,所以,不由得安祿山不幸災樂禍。
彷彿是在印證安祿山的判斷一樣,帥賬之外,喊殺聲又起,而且這一次,比高尚派人絞殺曳落河的喊殺聲還要大,隱約之中,還能聽到幽州軍士的喊聲遠遠傳來……
“不好了,唐軍殺入大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