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大問題?
糧食!
謝直雖然拿不到對戶部、司農寺等糧食主管部門的核心數據,但是他也有佐證糧食有問題。
這個佐證,就是天子駐蹕東都洛陽之後的種種政令。
開元二十二年。
正月,令時任太府卿的嚴挺之、戶部侍郎裴寬與河南府存問賑濟。
正月,懷州、衛州等五州缺糧,令中書舍人裴敦復巡問、量給種子。
夏,天子親自於東都皇苑種麥,率領皇太子以下親自收穫。
七月,遣右相中書令張九齡充任河南開稻田使。
八月,遣左相侍中裴耀卿充任江淮、河南轉運使,於河陰置河陰倉。
八月,遣右相張九齡於許州、豫州置水屯。
開元二十三年。
正月,親耕,九推。公卿以下終其田畝。
看出什麼來了嗎?
天子駐蹕洛陽,就沒幹別的事兒,就一直跟糧食較勁來着!
左相,負責運輸,右相,負責屯田,天子率領這滿朝公卿親自作秀!
這是幹啥!?
這還有啥不明白的,糧食不夠吃唄!
要不然的話,假設天下豐衣足食,李老三至於把左右手都派出來弄糧食嗎?更不用說他自己還在皇家內苑種點糧食玩,跟皇宮裡看看歌舞、喝點小酒,不比下地種田來的輕省?
現在老何說洛陽城裡有存糧,鬧呢!?你當李老三是傻子!?
人家成就了開元盛世,在整個歷史上也是有名有姓的皇帝,他能是傻子嗎?
既然他不是傻子,就說明有人拿李老三當傻子糊弄!
謝直突然意識到,這裡面的問題,大了去了!
他猛然又想到,李尚隱爲啥非要讓他來查這一次的漕船被劫案件?
咱哥們又不認識他李尚隱,人家堂堂御史臺的老大,冒着得罪了李林甫的風險,親自舉薦自己當了這個監察御史,要說他沒有所圖,謝直第一個不信!
結果上任之後告訴咱哥們這個也不讓你管、那個也不用你處理,你現在就是御史臺的一個閒人,這和他直眉瞪眼地把咱弄到御史臺的架勢又不相符,到了最後,好像特別不經意地告訴咱,說有個小案子,不大,正好給你練練手,你去查河陰縣漕船被劫的案子吧……
謝直當時還想呢,正好公私兩便,一來完成任務,二來給二哥報仇,現在看來,又多了一個疑問,難道人家專門負責風聞奏事的御史臺老大,會不知道自家的二哥正好是這個案子的受害人?那麼他讓自己來查這個案子,到底是看重了咱們破案的能力,還是看重了咱們勢必不能與對方善罷甘休的立場!?
想到這裡,謝直突然感覺掉到坑裡了,而且還是御史臺老大親自給挖的坑……要不然人家是御史臺老大呢,挖坑於無形,這是個高手啊!
謝直這麼前前後後的一想,不免有點七情上臉,衆人就看着他的臉色不斷變換,凝重、恍然、苦澀……衆人不由得面面相覷,這是咋了!?怎麼聽到“陳糧”兩個字就這麼大反應?
謝二胖子的身份最合適,不由得開口問道:
“三郎,你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事彆着急,一步一步的來……”
謝直猶如被閃電劈中一樣,頓時豁然開朗,對啊,想特麼那麼多幹啥!?有多少隱藏在背後的齷齪,咱先不琢磨。
第一步,破案!
然後順着線索往下捋,有一個,抓一個!
管他是誰!你只要犯法了,咱們就將你繩之以法!
想到這裡,謝直哈哈一笑。
“沒事,剛想想的有點多……
不提也罷!
咱們下面,按照原計劃行事!”
第二天.
謝直前往河陰縣衙,收到了以河陰縣令爲首的所有人的熱情接待。
你聊閒篇,我就陪你聊閒篇,你說案件,我就跟你說案件。
就兩字,配合!
不但不用你問,我把知道的所有東西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相關資料,相關人員,相關責任人,給你準備得明明白白,不是你一個小小的監察御史有多大的威能,而是這個案子我確實不想要了!
你來接手,我正好甩鍋。
謝直雖然早有預料,但是也沒有想到人家河陰縣能夠把準備工作做得如此紮實,想挑毛病都沒機會。
怎麼辦?
看卷宗吧。
結果這麼一看吶,發現怪不得人家如此姿態,原來是這個案件真的查不下去了。
事情發生在距離河陰縣十五里以外的河道之上,那就是一處荒涼的碎石灘,別說水面上沒有人,地面上也沒有人,平常時節,別說人了,想在附近找只兔子都難。
結果就在這麼個地方發生了劫案,要不是成皋折衝府的巡邏隊遠遠看到漕船上的煙火,就算是五艘漕船全被燒乾淨了,所有人都被殺光,那都不知道得過多長時間才能被人發現,劫匪能夠選擇這麼個地方作案,顯然對地形極其熟悉——估計劫匪們也得挺鬱悶的,要不是河陰縣新置,成皋折衝府又暗戳戳地擴大了巡邏的範圍,劫匪這趟活做下來,得多漂亮?現在,一鍋夾生飯!
河陰縣接到報案之後,第一時間就派出了一縣尉爲首的調查隊伍,等他們跑了十五里之後,劫匪早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這還咋弄?
不能當場追蹤劫匪的蹤跡,只能從受害者這邊想辦法了,問問他們得罪過什麼人沒有,或者誰能知道對方是什麼來頭吧。
結果……
受害人一號,糧商何掌櫃,五船糧食付之一炬,損失極其慘重,面對這個問題,不知道!
受害人二號,漕船船主,五艘漕船,就撈出來一塊甲板木片來,損失極其慘重,面對這個問題,不知道!
受害人三號,謝正,受了所謂的驚嚇,損失可以忽略不計,面對這個問題,不知道!
受害人四號,謝仁,左臂捱了一刀,勉強算是個重傷,面對這個問題,不知道!
其餘的夥計、船工、水手……統統不知道!
就連救援得力的成皋折衝府旅率謝信,以及參與巡邏、救援的一衆府兵,也是不知道!
河陰縣縣尉都快瘋了!
什麼都不知道我上哪給你們抓人去!?
何掌櫃還不幹呢,那我不管!我就知道我是大唐子民,在你河陰縣的地界上受了這種無妄之災,你要是不管,我就去河南府告狀,不但要轉告劫匪,還要告你這個縣尉,理由都是現成的,尸位素餐!我可告訴你,看見那個小胖子沒有,開元二十三年的新科狀元,謝正!他有個兄弟,跟你是同行,河南縣縣尉,大名鼎鼎的汜水謝三郎!你要是不管,等我到了河南府告你的時候,我花錢請他給我做諮詢,我就不信汜水謝三郎好告不到你一個河陰縣縣尉!
漕船的船主也不幹吶,你找不着人給我說的着嗎!?你是縣尉還是我是縣尉!?我這是漕船,給朝廷運輸糧食的,看見這個沒有,含嘉倉的回執!沒有這個,河陰倉就不能銷賬!你找不到人,好,我也不逼你,我就這麼等着,咱們年底見!河陰倉沒有我手裡的這份回執,他這一年的賬目就平不了,我看看初建河陰倉,第一年考覈就出現賬目不平的情況,司農寺也好、戶部也好,他們誰能放過河陰倉!?河陰倉要是沒有好果子吃,我看你這個河陰縣尉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當謝直前來接手這個案件的時候,河陰縣縣尉差點給謝直跪下,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謝御史,我謝謝您啊!從今天開始,我就在家給您供長生牌位,早燒香,晚磕頭,一定保佑您長命百歲,您真是大大的好人啊!
謝直看着他一個縣尉,硬生生地被這個案子逼成這樣,也有點哭笑不得,說實話,這要是他處在河陰縣縣尉的位置上,真不見得比人家能強到哪去,劫匪,跑了,受害人,除了自家的損失,什麼都不知道,前前後後一看,什麼有用的線索都沒有,再加上河陰縣乃是新置,連以前的檔案都沒有,你讓人家破案,人家用毛破案去!?
也就是謝直,有個在河南府當法曹參軍的二叔,看着自家兒子出事之後徹底爆發,直接以河南府爲篩查範圍,才利用大數據鎖定了漕幫的小尾巴,要不然的話,謝直也得抓瞎。
不過呢,謝直雖然知道截殺案是漕幫所爲,算是比河陰縣縣尉早一步明確了犯罪嫌疑人,但是在抓捕的這個環節,也是毫無頭緒,知道是誰也沒用,人都找不到,上哪抓去!?
怎麼辦?
彷彿又回到了傳統的模式上,接着看卷宗吧,看看其中有沒有疏漏,萬一發現一點什麼蛛絲馬跡的,也好順着這個線索追蹤下去,萬一抓到人了呢?人不得都有點夢想不是?
事實證明,實現不了的纔是夢想!
謝直帶着人足足看了七天的卷宗,一點有用的也沒找到。
嗯,也不能說一點都沒找到,應該說沒有線索歸沒有線索,但是,還是有點收穫的——謝直通過七天的努力,明確了河陰縣不能破案,不是人家態度或者能力的問題,而是這個案子的基礎信息太少了,誰來都破不了!
這個結論一拿出來,河陰縣上上下下一片歡騰!
這是什麼!?
這是人家謝直用監察御史的身份爲河陰縣做了背書——河陰縣沒問題!
這個人情可是大了!
河陰縣縣令當場就罵了街,“誰他麼說謝三郎的這個監察御史是用漕幫的血肉換來的!?他們知道個屁!就謝御史這份擔當,我看監察御史都屈才了,應該直接給個侍御史噹噹!”
河陰縣縣尉直接挑起了大拇哥,“那是,也不看看汜水謝三郎是何許人也,絕對是這個!縣中的這些流言,全是鄉野村夫的胡言亂語,根本不用理會!實不相瞞,我聽到流言的時候,縣中已然傳播的沸沸揚揚,我一看這哪行啊,這不是詆譭我家恩公嗎?馬上派人去查,你猜怎麼着?原來是幾個不知所謂的說書人胡言亂語,哼,也就是他們見機快,都跑了,要不然的話,落到我的手裡,我就等讓他們知道知道咱們河陰縣的厲害!”
河陰縣主薄在邊上敲邊鼓,“欸,不對,不是讓他知道咱們河陰縣的厲害,是讓他們知道汜水謝三郎的厲害!”
“對對對!也不看看謝御史是什麼名聲!”
“是是是!絕對是愛民如子、清正廉潔、不畏權勢、直言敢諫……簡直是我輩楷模”
謝直都讓他們仨給吹捧得不好意思了。
“三位,三位,歇會哈……
咱們河陰縣是沒有什麼問題了,不過案子還是得偵破啊……你們幾位是好了,現在這個燙手的山芋落在了謝某的手上……
這樣,一半天的我就回洛陽,看看從河南府那邊有沒有其他線索……
不過咱們把話說到前面,萬一有什麼需要你們配合的,你們幾位一定別嫌麻煩啊……”
河南縣尉趕緊點頭,只要這個案子不是我的,你愛去哪去哪!
到底是人家河陰縣縣令有領導風範,一聽這話,頓時把臉一沉。
“那哪行去!?”
謝直一愣,什麼意思?
只聽河陰縣縣令繼續說道:
“謝御史要返回洛陽,怎麼能如此輕易地走?我河陰縣上下還沒有感謝呢!”
謝直聽了,頓時無語了。
這還說啥?就一個字,喝!
這酒一喝上,可就沒完沒了了。
一來是河陰縣上下被這個案子折騰了個焦頭爛額,現在有了謝直接手,總算是長出一口氣,放鬆,豈不正是一個喝酒的好理由?
二來謝直這個監察御史,不但沒找事兒,還親自給他們背書,簡直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最好的結果,驚喜,又是一個喝酒的好理由。
三來,河陰縣上下都有心結交謝直,明法榜首、制科甲等,河南縣尉上任兩個月就被天子下赦書封爲監察御史,這就是大唐官場之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啊,再加上謝二胖子這個開元二十三年的進士科狀元,眼看謝家一門就要飛黃騰達,有機會結交,誰會放過?
所以……
縣令請完了縣尉請,縣尉請完了主薄請,主薄請完了,縣中所謂的名門來請,縣中名門折騰完了,和河陰縣儒家有關係的商戶紛紛來請,他們折騰完了,謝直說這回我能走了吧?河陰倉的倉令突然躥了出來,你瞧不起誰呢!?接着,喝!
這麼說吧,自從謝直一說要走,走了十天,愣是沒有踏出河陰縣縣城一步!
還是謝直身邊的謝勇實在看不下去了,要照這麼喝下去,大唐官場的新星不新星的,他不知道,他就知道,三少爺早晚得成酒精肝……
不行,得撤!
陸路咱都不走了,僱船!
從酒場直接把謝直給擡上了商船,誰攔着都不好使!
回見吧,河陰縣!
楊帆!
直奔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