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九郎一路小跑到了杜宅偏廳。
來訪的客人早就被杜家家人請到了這裡,奉上了一盞清茶、幾樣點心。
杜九郎一進偏廳,看到客人,直接兜頭一拜。
“多謝恩公!”
來人生受了他這一禮,隨即一笑。
“杜御史不必如此,真要是說起來,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我也算是同殿爲臣,不過順手施爲,當不起杜御史如此大禮,更當不起‘恩公’二字……”
杜九郎聽了,非但沒有順勢起身,反而行禮更加恭敬。
“恩人說得哪裡話來?
要是沒有恩人出手相助,恐怕杜某就要被牽連到洛陽糧案之中……
即便在公堂上狡辯,也是按照恩人日前吩咐行事……
這才保住了杜某這一條性命!
恩人自謙,是恩人的氣量。
但是杜某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怎麼會不知道恩人對杜某的大恩?
此恩如同再造,還請恩人再受杜某一拜。”
說着,竟然再次施禮。
對面這人聽了杜九郎如此說,也就嘿嘿一笑,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謙遜,反而大刺刺地坐在偏廳之中,生受了他的這次感謝。
等杜九郎起身之後,此人這纔開口。
“還沒有恭喜杜御史啊……
不但沒有受到洛陽糧案的牽連,還坐穩了監察御史的職位……”
杜九郎連忙點頭。
“不錯,正是拖恩人的福,一切塵埃落定……
本來以爲杜某這一次在劫難逃,卻不想僅僅上了公堂一次,就稀裡糊塗地回來……
不但沒有奪官判刑,還保住了監察御史的職位。
這都要多謝恩人的仗義出手……”
說到這裡,杜九郎偷眼看了對面之人一眼,隨即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不知道恩人是拖了誰家的關係,才能如此?
杜某就這樣想啊,必定是極其強橫的人物,要不然的話,以如今洛陽城的局勢,想從洛陽糧案之中往外撈人,成功與否暫且不說,說不定還會引火上身……
而如今借了恩人的洪福,不但沒有被牽連進去,就連誤信人言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杜某實在是承惠太多……
杜某是這麼想的啊,恩人即便和這位強橫人物交情莫逆,能夠辦下來這麼大的事情,想必也是費心費力了……這個……那個杜某雖然家資不多,但是也多少能拿出一些,您看這……”
說完之後小心翼翼地看着對面之人
對面之人雙眼之中怒氣一閃,一直沉吟,不發一言。
杜九郎一見,頓時慌了。
“恩人,我沒有別的意思啊……您別多想……
我就是覺得,這件事情承了恩人太多的恩情,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杜某實在於心難安……
杜某知道恩人乃是洛陽城中有數的豪商之一,如今又入朝爲官,自然看不上杜某這些淺薄家資,不過這也是杜某的一份心力,還請恩人莫要在意……”
有數的豪商?
不錯!
杜九郎嘴裡的這位恩人,就是劉普會!
劉普會看着眼前的杜九郎,心中一頓膩歪。
他乃是洛陽城有數的豪商之一,和林會長這位洛陽糧商總會的會長也是常來常往的,尤其是他花錢運作出來以河南縣縣尉之後,林會長等其他洛陽商人,更是對他恭敬異常。
這是自然的事情。
自古以來,士農工商,四民排列,商人都是排在做後的位置,到了大唐,也是如此,也就是比那些部曲、奴婢的地位高一點而已,別看他們一個個都身家豐厚,但是一到明面上,根本就沒人拿他們當回事。
現在,在整個商人羣體之中,出了這麼一位劉普會,不但是有數的豪商,還能突破商人羣體的天花板,成就朝廷官員……
這是出圈啊!
其他商人自然想和劉普會多親多近啊,不說受他什麼照顧吧,哪怕是學學人家如何當官,明白一下這條道路是如何走,也是好的。
洛陽糧商總會的林會長,也是如此啊。
而且林會長還比其他商人有更多的優勢。
一來,他身爲洛陽糧商總會的會長,在洛陽城也是有頭有臉的存在,執掌洛陽糧商總會,掌控關係民生的糧食買賣,可謂影響力巨大。
二來,他和楊玄璬啊、含嘉倉啊、司農寺啊的一衆官員矯情模擬,即便有洛陽糧案的犯罪事實隱藏在幕後,不容他時常吹噓和這些官員之間的關係,但是也並不妨礙林會長偶爾藉助他們身上的官員身份,這種借重,只要有限的幾次,精心設計一下,就能讓劉普會對身後的背景有所猜測,事實上,這樣含而未露的表現,不但能夠勾起劉普會的好奇,還能讓劉普會對他身後的背景有所猜測,虛虛實實之間,倒是能讓劉普會再多高看他一眼。
三來,林會長不是還養着一個監察御史杜九郎呢嗎?如果說司農寺、含嘉倉一衆官員的身份,林會長還得遮遮掩掩的,才能“借勢”,那麼驅動杜九郎,豈不就是手拿把抓的一樣,那真是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事實上,在“借勢”之後,林會長主動約劉普會吃飯,直接在請帖中寫明白了,陪客的,乃是監察御史杜九郎。
劉普會當初接到請帖的時候,也嚇了一跳,剛剛還在猜測林會長和糧食系統一衆官員之間的關係,這就又弄出來個監察御史,能人啊,這得見見去。
當時在酒桌上,一共就這三個人。
欸,別看就三個人,關係還挺有意思。
劉普會身爲豪商,又是主客,還是河南縣縣尉,身份自然要壓了林會長一頭。
林會長呢,身爲杜九郎當之無愧的恩主,自然從身份上壓了杜九郎一頭。
杜九郎呢,雖然從身家上,別不得他們兩位,但是,人家是畢竟是堂堂的正八品上的監察御史,從品級上,從身份上,比劉普會高多了,自然,壓他一頭,一點問題都沒有。
這是什麼?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小蝦米能吃了大魚嗎?別的地方不知道,反正在這個酒桌上,吃了。
這一頓酒喝過了,不論結果如何,反正三人都是印象深刻。
林會長自鳴得意,有了這麼一回,我看你劉普會還怎麼跟我拿喬端架子,你不過是河南縣一個縣尉而已,那又能怎麼樣?一個朝廷的監察御史,還不是在我手上驅之如狗!?
杜九郎想法倒是不多,習慣了,只不過他對劉普會這樣的思路比較感興趣,豪商向官員的轉化,有意思。
而劉普會呢,不但高看了林會長一眼,也牢牢記住了杜九郎這個監察御史。
說實話,他對林會長還挺羨慕的,你瞧瞧人家,穩穩當當地當着洛陽糧商總會的會長,賺錢,一點沒耽誤,一手控制着糧價,不知道多少商人要上門請託,還能驅使朝廷的監察御史,而且看他們兩個當時的狀態,一點勉強都沒有,人家杜九郎就是老老實實聽喝兒的那一個……這麼一看,林會長還真是一個能人啊,不過,他是怎麼做到的?
總之,這件事情給劉普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仔細一想,他要是也能隨意驅動一個監察御史,哪裡還用得着自己費盡巴拉地來幹啥河南縣尉!?
這麼一想,他也動了心思,仔細打聽了一下,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嘿,你真別說,人家林會長眼光可是夠長遠的哈,早早就開始資助這些士子,還真被他資助出一位監察御史來……這個思路不錯,也好辦,不就是錢的事兒嘛?咱劉家別的沒有,那玩意兒還能少了嗎?我也資助去!
就這樣,劉普會也開始學着林會長一樣,資助各路學子。
只不過,終究是遠水不解近渴啊,現在開始資助,且不說日後他們通過了科舉之後如何幫着他們選官、調任,起碼要參加科舉,怎麼也得等到開元二十四年的二月份吧,那剩下的這半年幹啥?
要知道,他開始資助士子,就是要學着林會長開始培養自家的嫡系,剛學過來的套路,正是勁頭兒正足的時候,讓他等個半年,這多難受!?
劉普會着實憋得難受,到了最後,甚至幻想了一下,要是能把杜九郎這個監察御史,從林會長那裡挖過來就好了……
結果,萬萬沒想到,機會竟然來了。
洛陽糧案,爆發。
劉普會也沒有想到,僅僅見過一次的杜九郎,是病急亂投醫,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竟然跑到了他的門上求告。
這不就是機會嗎?
劉普會仔細打聽了一番,發現杜九郎的罪名並不重,而且屬於那種一耍賴就能賴過去的情況。
當然,要是沒有人幫忙的話,肯定不行。
但是要是有人幫着他說句話,這事就能過去……
這還說啥!?
劉普會就等着他自投羅網呢!?
花錢,找人,保他!
你還別說,劉普會不愧是洛陽城有數的豪商,雖然在明面上身份不高,但是人脈那是相當的廣闊,一來二去,還真讓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一條合適的道路。
結果就不用多說了,保住了!
劉普會心中大喜,錢不錢的,他根本就不在意,只要能達到想要的結果就行。
這回杜九郎還能跑出咱的手掌心嗎?
劉普會長鬆了一口氣之後,知道只要自己出現在杜九郎面前,就能把他拿下!
這種時候,架子得端起來,不能着急……
一個字,等!
等他徹底踏實了,再抻他幾天,讓他心平氣和之後,把這件事情前前後後都琢磨明白了,然後再去見他,正好把他收入麾下。
結果,巧了,今天有事,容不得劉普會從容佈置了,他這才突兀夜訪。
果然。
杜九郎一見面之後,就以“恩人”相稱,攔着他感謝都不行……
這就讓劉普會很是舒服了。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杜九郎竟然開始打聽到底是誰幫了他,這就讓劉普會不痛快了。
你幾個意思啊!?
打聽好了是誰幫你,你還想找人家去不成!?
怎麼着,沒有了林會長在你背後支持,就想轉投他人!?轉投他人沒問題啊,我不就在這坐着呢嗎!?你不轉投我,你他麼要投靠那位不成!?
還什麼家中資財淺薄,也是一份心意,你猜猜我信不信!?啥意思,拿了錢出來,就能了卻咱們之間的恩情嗎!?且不說你那點錢夠不夠,只說我劉普會,能缺你那點錢嗎!?
劉普會聽了之後,恨不得馬上就跟杜九郎翻臉,不過呢,他終究記得今天過來到底是幹啥的,忍了又忍,這才面前忍了下去,即便是這樣,劉普會嘴裡也沒有了好話。
“哼!
杜御史,怎麼,看不上我這個小小的河南縣尉不成?
我到底是找了誰來給你遞話?
哼!
實話告訴你,你夠不着,最好別打聽!”
杜九郎一聽,頓時嚇壞了,他現在雖然涉險過關,不會再受洛陽糧案的影響,但是自己背後的東家林會長已經身首異處了,沒有了他的支持,以他杜九郎的斤兩,想在朝堂上有所作爲,根本就是做夢,如今劉普會就在眼前,不但對他有恩,而且還通過救他一事展現出來足夠的力量,眼看着就是他轉投的最佳人選,現在要是一句話說的不合適,把劉普會惡了,那可就哭都沒地方哭去了……
一想到這裡,杜九郎心中大駭,連忙起身,再次行禮。
“劉縣尉,您是杜某的恩人,這是……哎呀,這是誤會……
杜某就算再如何,也不敢對您有絲毫不敬!
都怪杜某多事!
還請恩人前往不要見責!
您放心,杜某一定牢記您今天的教誨,夠不着,不打聽!
自此之後,杜某一定唯恩人馬首是瞻!”
劉普會聽了,這才面前壓下了心頭的怒氣,一見杜九郎言語真誠、不似作僞,心中也踏實了不少。
想到這裡,正好用今天需要辦的事情試他一試。
“劉某聽說,你在御史臺接了一個案子?”
杜九郎一愣,消息傳得這麼快嗎?不過剛纔差點得罪了劉普會,現在人家動問,他哪敢耽誤,直接坦陳。
“不錯。
今天御史臺的李大夫派人叫我回了一趟御史臺,特意交代給杜某一個案子。
好像是幽州來的一名犯官,級別不高,案子卻不小。
事涉三萬邊軍之事,需要三堂會審。
杜某不才,代表御史臺出席三堂會審。”
劉普會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卻被人打斷了。
杜家家人。
“老爺容稟,有汜水謝三郎,深夜來訪!”